岐山族上下怔忡地看着她。
“反正我又没有‘眼睛’,不用担心被人追杀,我可以替你们采办物资,帮你们买东西——不过就是之前打架露了面,嗯,但问题不大,我易个容就好了。”
毕竟她是与岐山毫不相干的外人。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族中老小连忙回家翻箱倒柜,看有没有能换金银的东西。
然而值钱的物件此前已经交由阿蒙典当,短时间内再凑不出更多了。
她见状连连推辞:“不用不用,我有钱。”
“你们只需要替我准备一架小车,以及一头拉车的牲畜……来个小姑娘替我梳梳头。”
她穿上男装,扮作行商的模样走出山村,就此消失了两日。
再出现的那天,山坳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守村人让几声高呼唤过去,第一眼竟看晃了神。
结界外满地是堆成小山的粮食,比计划中采买的数量足足多出几倍,一架牛车根本装不下。
而她支了个术法忙着给米粮遮雨,自己倒是淋得一身狼狈。
“村里好歹这么多人呢,就那点吃的哪里够,小孩子要长身体的嘛。”
奚听到消息便举着伞跑出去,气喘吁吁地到她身边替她撑着。
她回过神来发现是他,自己先笑起来,“我有伞的,怎么给忘了。”
说完便很随意地牵起他的手,一面看族人搬运一面如数家珍,“我买了好吃的还有好多好玩的,给你哥哥买了些人参补品什么的。比如燕窝啊、蜂蜜之类,你也可以吃点。”
她手指往他脸颊上捏了两把,“看你这么瘦,要多补补才能长得又高又壮实。”
那指尖叫雨水打湿,凉得柔软。
他在比以往更加铅灰的天空下举目看她,没完没了的细雨纷纷扬扬,分明暗淡,可却并不觉得这样的天色恼人。
她仿佛上苍降给岐山部的福佑,特地救他们于危难的,来得太及时,也太温暖了。
那个田地颗粒无收的冬季,族人过得超乎寻常的富足,十一月大雪封山之后,家家户户都窝在屋子里烤火取暖,听着山中遥远的积雪声,燃烧的干柴噼里啪啦。
火上架着肉干和烤饼。
在少年的眼中,那个人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
隆冬时节干不了别的活儿,她便和族里的女孩子们讲起外面的世界,凶猛的灵兽异兽,飞天遁地的术士,几座闻名天下的仙山,极寒的冰原和熔浆沸腾的山谷。
大千世界九州八荒,她去过好多地方。
再后来不知是谁将话题引到了法术修行上去,她一时兴致勃勃,开始教大家一些简单入门的防身术。
满村的人逐渐朝此处围聚而来,小小的院子不够用了,于是在空地上搭起了篝火,再然后,连一向自诩天资不凡的守村人也悄悄摸到旁边听课。
里三层外三层,人坐得格外齐全。
这其中却只有阿蒙一家鲜少露面。
自从他出山一趟重伤而归,连季也跟着沉默寡言了。
没能救回至亲,连带自己还成了废人,他兄长的心情可想而知。
满村半大的少年里,唯有奚跟他是真真切切见识到山外残酷的。
平时一块打鸟钓鱼虾的小伙伴犹在追问他镇上的风光人情,未尝知世事艰难的小胖子一个劲儿地好奇:“是不是有好几个岐山村那么大,有吃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糕点,看一辈子也看不够的新奇玩意儿?”
“唉,真羡慕你。”
他不知该作何回答,因为脑中想起的,都是阴暗牢房,和一张张心如死灰的脸。
经此一役,少年那渴求力量的心情又一次死灰复燃,比先前来得更迫切,更清晰。
他想要眼睛,想要能反抗所有不公所有不平的武力。
奚接了盆清水,蹲在边上再度扒拉开眼皮临水观察。
试图从瞳孔深处找寻到一丝可能性。
“怎么啦?是不舒服吗?”
那人不经意出现在身后,“这么漂亮的眼睛,可不要掰坏了,我看看,进沙子了?”
他小声说不是,却也任由她捧起脸认真摆弄。
“我的双眼,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奚将自己瞳眸异常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对方貌似才留意到这点不同之处,纳罕地凑近了细看:“真的诶,你的眼睛没有颜色。”
少年忽然说:“姐姐,你这么神通广大,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眼开窍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是例外……我想要变得很厉害,像伍大叔、阿蒙哥那样厉害。”
她隐约被他并不出彩的瞳色闪了一下,垂眸静静思索。
“我对你们部族的事并不了解……”
“不过,你想变厉害的话,我可以教你修炼。”
她眼角透出狡黠的光,“姐姐会很多特别特别凶猛的术法哦。”
每天空地上的集会结束,奚都会留下来,由她亲自指点两个时辰。
跟教族人的防身术有明显区别,她教得十分细致,从吐纳到符文咒术,再到引气到阵法。
哪怕自己学得磕磕巴巴,她也从不介怀,一句一句,几乎掰开揉碎了给他讲解。
寒冬腊月的深夜,两个人发丝上附着一层细碎的冰霜。
刚练完一日的功课,她忙拉他去火边暖暖,拍去肩头的霜雪,“快快快,今天好冷,你别冻坏了。”
奚冷不防被她捉住手,轻轻地往里呵气。
温热的暖意带着微微的湿润浸透指尖。
他倏忽打了个激灵,宛如从心房顺着经脉涌向周身四方,将最尖锐的寒冰都化了个一干二净。
而目之所及,她鬓角分明还有未融的霜露。
少年旋即拿两手捧住她的,低头有样学样地用吐息暖了暖。
“唉。”她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我又没那么容易伤风受凉。”
火堆里正烤着两个红薯,她拿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到外面,一边喊烫一边手忙脚乱地分开,递了一半给他。
彼时陷在群山中的村落已然睡下,寂静的空地上烧着明亮的火光,头顶的星辰凄清又苍茫。
奚捧着手里的红薯,坐在她旁边,没吃两口,便悄悄摊开掌心,沉默而眷恋地握了握。
“其实我发现。”
她突然开了口,少年慌忙将手缩回去,“你挺有学剑的天赋,有没有想过以后走剑道?”
他愣了愣:“学剑?”
“是啊,练剑可是许多人的首选,学成之后可威风了。”她在半空比划两下,“能在天上飞来飞去,打起架毁天灭地,姿态也比别人潇洒。”
“你生得这么清秀,今后长大了,骨架长开了,持剑而立,一定特别好看。”
少年闻言不假思索:“那,姐姐教我练剑吧,我要学剑。”
“可是我不会剑术啊……”
她深表遗憾地一歪头,“不过我见你们族中也有剑道高手的,你若感兴趣,不妨向他们请教请教。”
等到开春化雪之时,奚仍然没能得到一双所向无敌的眼睛,但他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修行、背书、练剑,充实得让他已经忘记了当初对异能的执著。
而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琳姑娘”俨然快成了半个岐山人。
她容貌本就明艳纯净,又有恩于部族,从上到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偶尔奚从村子的一角经过,远远能瞧见那些二十出头的守村人找着各种理由围坐在她旁边,听她说话。
族中的青年们身形高挑,体格劲瘦修长,看到他们在阳光下有说有笑地谈天说地,他竟隐隐生出些许羡慕。
又自觉羡慕得毫无道理。
只暗暗地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
想着有一天,比她高,比族中的守村人还要再高一些,可以在下雨时轻而易举地替她撑一把伞。
那段年月漫长又忙碌,对于时间的概念无端变得十分模糊,他记不清她住了多少个冬夏,抑或多少个春秋。
到后面渐渐的,岐山人自己都要忘了她来自外乡。
某一年,盛夏格外凉爽,正逢族中一对新人成婚。
部族里的人口不多,这种喜事几年也轮不到一回,连奚也是有记忆起头一遭遇上。
村子将这场喜宴办得格外隆重,堪称倾尽所能。
族长给她留的位子很好,他于是让她拉着也跟着沾了一回光。
悠扬的乐声迎风回荡,当仪式进行到最后一步时,场上的青年男女在周遭此起彼伏地祝贺中各自掀开了衣襟的一角,由对方印下一道齿痕。
对于岐山人而言,这就是一生一世。
礼成的瞬间,热烈的鼓掌和哨音立刻喧天而响。
喊声雷动。
身侧听到她由衷地抚掌感慨:
“是那个叫做‘连理枝’的秘术吗?久闻其名,今天终于有机会亲眼一见了。”
少年的目光却不知为何被这一幕吸引住,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女孩子们将刚摘下的鲜花花瓣大把大把地撒上去,艳阳高照,相拥在一起的两人身上浮着一层朦胧的光,美不胜收。
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某种近乎神圣的美好,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无限的憧憬。
浓烈到嘈杂的人声,至亲好友,骄阳明光,组成了他对姻缘所有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