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缘由的,村里先后产下的婴孩皆与寻常外族人别无二致。
他们变成了最普通的“凡人”。
这简直是整个部族的福音,意味着从下一代起,他们兴许就能堂堂正正地为人而活。
等到下下一代,再下下一代,百代千秋过后,世间再不会有“眼睛”。
是天大的喜事。
岐山族在举手相庆,而另一边,盘踞各地的“猎人”则如临大敌。
率先发现这个现象的还不是流落在外的岐山人,“猎人”们手里待出生的婴儿最多,当即就认识到大事不妙。
巨商家财万贯,可以随时撤资改做别的买卖,世代以“眼睛”为生的“猎人”短时间内可改不了行。
这世上要没了“眼睛”,那“猎人”们怎么办?
喝西北风去吗?
于是旦夕之间,所有还带着“眼睛”的岐山人顿时就成了珍稀之物。
“猎人”们都意识到他们将是世间最后的一批“眼睛”,不会再有更多了。
以后在灵气大乱的九州,这东西将会是天价!
那些修炼一塌糊涂的权贵们没了灵力的遮羞布,岂不是争着抢着要买,何等珍贵!
很快,一场空前绝后的捕杀就此开始,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来得凶狠激烈。
先是各地圈养“眼睛”的屠宰场纷纷取出手里所有岐山人的眼目,横竖生下来的孩子也已泯然众人,再留着也无甚意义。
紧接着是曾经有过风吹草动的山林、湖泽,一片一片遭到地毯式地搜索排查。
“猎人”们自己也内斗,为了抢夺资源打得不可开交。
再后来,没了仙山灵气护持的高阶术士们也接连加入,毕竟“眼睛”算是一件能傍身的法器,自然是多多益善。
术士一旦参合,情况立刻变得愈发严峻起来。
他们的修为非“猎人”可比,寻常障眼法的结界神识一扫立刻见端倪,比靠搜山的方式不知便捷多少倍。
藏在暗处的岐山部族陆续被翻了出来,近乎无所遁形。
村子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哪怕窝在山中,大家也能感觉出世道的兵荒马乱。
族长一天要从法阵边缘视察好几回,青壮年几乎全部出动,围守在村庄四周待命。
守村人们则是连睡觉都免了,彻夜不休地盯着结界,留神着山外的一切风吹草动。
但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被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
终于,在某个初冬的清晨,已经连着几宿没合眼的奚听见门外凌乱嘈杂的声音。
他昏昏欲睡的神智立即清明,张开双臂挡在两个弟妹身前。
只见房门嚯地打开,母亲出现在门外,拉起三人便往外走。
“娘,出什么事了?”
他抱着妹妹牵起弟弟,边跑边问,“我们要去哪里?是不是‘猎人’找来了?”
母亲没有回答,脚下生风地一路横穿过山村。
当他们抵达村外的密林时,放眼一望,满地是挖好的大坑,个个纵深丈许有余。
全村的青年人都在扛着铲子忙碌。
奚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激灵。
他听说过这个术法,是岐山部不外传的禁术。
以至亲之人的血肉骨骼作为养料,可保身体长眠数年不死不灭。
土坑之中,父亲已经坐在了那里,手腕上牵出三根猩红的筋脉,似乎等了他们有一阵。
“爹,娘,你们……”
奚没来得及问,母亲便不由分说地推他们进坑内,将筋脉一一扎进兄妹三人的掌心。
温热的血液即刻涌入体内,他不可抑制地,立刻有了困意。
“不。”他猛地摇头,“我要跟你们一起!”
少年企图去拔掉那根流淌着血液的青筋,被母亲一把拦住。
“率先保全小辈这是大家的意思,不止我们,旁人也是这么做的。奚,听话!”
他让这一声喝住,目之所及中,近处熟悉的族亲们正抱着自己的骨肉作最后的分别。
人们的话音那么悲切柔软,寄托着从此永不再见的哀思和眷恋。
母亲劝得温和却果决,“如今大地灵气恢复,未来会比现在更有希望,好好活下去,去看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间。”
年幼的弟妹懵懂无知,很快在术法的作用下沉沉入睡,而他怎么都不肯闭眼,死死地握住母亲的手。
他很清楚,当他醒来之时,便是父亲周身血肉耗尽的那一刻。
他会为他们三个流干最后一滴血。
“可是……”
边上的男人沉沉地叹了口气,唤道:“奚。”
那不算温厚的大掌摁在他的头顶,半是不舍半是安抚地揉了揉。
“以后爹娘不在身边,要学着照顾自己,你是家中最年长的一个,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要好好护着他们。”
他忽然悲从中来,大声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留下来,我跟换娘,让娘跟着弟妹们一起——”
“阿奚。”母亲将他的手放了回去,极尽平静地打断少年慌张的奢望,“村子不能没有人守,来犯的敌人会发现端倪,若他们知道这个秘密,大家就都活不成了,娘必须留在这里。”
奚:“可是……”
“你记住。”
她拔下头上的发钗塞进他手中,继而狠狠地一推。
少年被她攘到了土坑上。
挣扎着要再爬起身时,头顶的泥沙已经席卷而下。
“这个术法不是万无一失的,期间会出现什么意外谁也说不好。”
“如果……”她顿了顿,却没有往下说,“你要好好活下去,认真活下去。”
他朝高处的人伸出手,两边的泥土覆下,先盖住了父亲的脸。
“即便没有我们,你一个人,也要活下去。”
“知道吗?”
涓涓细流一寸一寸渗进血脉,他意识不自控地逐渐模糊,那只探出去的手维持着五指紧扣的姿势,深深嵌进松软的泥地里。
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广阔莹白的天。
云海苍茫,成群的飞鸟辗转盘旋。
然后迅速地暗了下来。
第114章 番外·奚临往事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一种深沉的漆黑中无法自拔地长眠着。
睁不开眼,集中不了精神,凝聚不起思绪。
浑浑噩噩。
似乎过了一段十分漫长的时间,有一道强光打在他的眼皮上。
久在暗处的人乍然受此惊扰,倍感不适地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地开始苏醒。
耳边的声音先是遥远,随后渐渐临近。
“阿奚哥。”
“阿奚哥!……”
视线里出现一张恍惚熟悉的脸,奚盯着她半天没能回过神,大脑仿佛僵住了,任由对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
是伍大叔家的小荣。
紧接着少年的瞳孔骤然清明,遗落的记忆纷纷拼凑出沉睡前的景象。
猎人、部族、爹娘、秘术……
“还好你们都活着,否则这里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面上的兴奋难以言表,头脸满是泥,狼狈得像个猴,是徒手将他们挖出来的。
他喃喃自语:“小荣……”
正在这时,身侧的弟弟睡眼惺忪地拂开尘土坐起身,哑着嗓子唤了句“哥”。
他悲喜交加,无暇顾及别的,连忙搂住他:“阿南。”
“小阿南也没事,太好了。”
女孩子欢欣若狂,转而问道,“对了,梨子呢?她跟你们埋在一起吗?”
奚立刻转头,向另一边妹妹的所在看去,刚劫后余生的神情却蓦地一怔。
泥沙底下露出的是一根纤细的白骨。
父亲扎入她体内的筋脉竟在经年累月间松动脱出,青筋的这头已然干枯萎缩,妹妹没能挨到重见天日的这一刻,活活饿死了。
若非如此,仅凭一人的血肉也不会供给他与弟弟活到和小荣一样的时日——她家是独女。
少年对着那具瘦小的白骨愣了半晌,流露出悲悯之色。
这恐怕便是娘临走前所说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