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抬手挡了挡,却发现这些大炽的光芒并非来自灯烛,而是满室金灿灿的奇珍异宝。
瑶持心忙放下胳膊,一排排陈列着财物的多宝格骤然堆满视线。
场面之壮观,堪称一望无边。
原来那狭长的甬道和两侧的砖墙皆是障眼法,地底下竟是一座打通的藏宝室,数不尽的孤品宝器简直能闪瞎人眼。
金银器皿散发的光全然盖过了寻常烛火,连照明之物都省了。
“这个姓雷的,看着不声不响,倒很有些手段啊。”
林朔信手捡起一件法器把玩,翻到正面一瞧,便是当初大师姐在仙市要死要活跟人比武决斗换来的雄葱聋兽角。
他暗自啧啧称奇。
“难怪能在无主之地安然无恙活到最后。”
仙门中人几乎很少有听过此人名讳的,只对明夷比较熟悉。
可见所谓低调的邪祟,也不一定如明面所知的那么安分,不安分的才是多数。
瑶持心虽不太清楚瑶光山的家底,但就她花钱如流水
的习惯,至少能看出此处的东西不是自己轻易可以搬空得了的。
好多连林朔都未必叫得出来路。
她相中了某个亮晶晶的小玩意,反复摩挲,有点爱不释手,“反正都是赃物,其实拿走几件也行吧?”
“当然不行了。”林大公子立即坚决反对,“想什么呢,这可是邪祟的东西。”
“东西又没有错……”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怎么一点记性也不长,这是能带回去的吗?”
“好啦好啦,知道了,开个玩笑嘛。”
……
雷逍想必是个很喜欢收藏珍奇的人,不是无价之宝等闲还入不了他的眼。
怪不得能弄到“猎人”秘术的旧典籍。
瑶持心刚在格架上扒拉了一圈,转头兴冲冲去叫奚临:“就这么随便挑几个销……”
话说到一半,就见青年忽然目光怔忡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他的表情和先前截然不同,分明有异。
瑶持心尾音落下去,后知后觉地发现,师弟好像从刚才起就变得十分安静。
她心头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脱口而出:“奚临?”
连忙搁下手里的零碎紧跟上前。
那双赤红的瞳孔一直专注地盯着某个角落。
从结界解除的瞬间,奚临便清晰地感知到了什么。
甚至没有任何缘由,他的灵感就已经在告知他这里可能存在着何物。
青年穿过琳琅满目的多宝格,穿过价值连城的储物架,不太合身的袍角掀翻了一旁脆弱的瓷瓶,滴溜一声倒在地面打了个转。
奚临来到空无一物的空地前,无人指点地用雷逍的灵气打开了一面肉眼不可见的墙。
墙后没有耀眼璀璨的光,也没有雕花精美的格架,只在一角点着微弱的长明灯。
漆黑浑浊,昏暗不清。
他站在门前,抬眸放眼一望。
四面八方的“眼睛”立刻齐齐注视过来。
如同一间嵌着瞳眸的库房,看得目不转睛,不留死角。
奚临置身在无数道视线之下,久违的苍白感又开始一寸一寸浮上四肢百骸。
他扬起脸,那色彩各异的瞳眸们纷纷发出“叽叽”的声响,都在冲着他语焉不详地呼喊,活了一样躁动不安。
场面诡异中透着某种凄凉的悲壮。
这一幕莫说旁人,瑶持心见了也没来由地冒起鸡皮疙瘩,一时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眼睛”,只觉目之所及皆是布满血丝的瞳孔。
雷逍的地下金库,居然不为人知地藏着这么多……
怕是比当初他和小荣在黑市底下所见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缘故的,她突然想起了临出发时明夷交代的那句话。
——“你杀了他之后,想法子进去,把里面值钱的、不值钱的通通毁掉,毁一件记你一笔。”
——“这余下的五十一笔帐当我白送你的,干完这桩买卖,你我两清。”
瑶持心心念一动,瞧着暗室里“叽叽”鸣叫的瞳孔们。
这里的“眼睛”,该不会正好……五十一只?
下一刻,青年手中的照夜明寒光闪烁,剑锋已经斩了上去,雪亮的一道银芒削过近处一只茶色的瞳眸。
刹那间,透过“眼睛”传来的声音竟也一五一十地落到了她灵台上。
对方是个不算年轻的男子嗓音。
“奚。”
奚临先还紧皱的眉头蓦地展开,神情不可置信地和那只被自己一刀两断的“眼睛”两相对视。
“真的是奚吗?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腔调依稀来自族里的伍大叔。
是小荣的亲生父亲。
他惊诧地站在原地,听着耳边的话语渐渐消散,手中长锋点地,还维持着蓄势待发的状态,可他整个人却已经呆愣在当场。
雍和百年,令无数邪祟闻风丧胆的青年仿若在那一瞬回到了少年时代。
他近乎不敢深想地仰头,孩子似的满脸怔忡与迷茫。
这些年以来,自己一直想方设法毁掉流落各地的“眼睛”,为此努力了百年,奔走了百年,所送走的同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来……
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当初小山村的族人。
奚临之前也想过,是不是他们赶在“猎人”到来前就自刎殉节,又或许是被仙门得到后出于道义销毁。
如今世上的“眼睛”近乎让他杀尽,他原以为昔年的村人们已登极乐,早不在人间了。
然而此时此刻,奚临站在这片“眼睛”下,忽然生出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想。
那猜想让他手脚逐渐冰凉,连呼吸似乎都变得缓慢凝滞。
照夜明清脆地发出了颤抖之声。
他在满室的瞳孔中间头晕目眩。
紧接着,青年狠狠地一咬牙,握紧了本命剑迎上那些殷殷期盼的目光。
久远以前的话音带着朦胧的熟悉感响在他耳畔。
“阿奚,你活下来了吗?真好啊。”
蓝色青色银色紫色交织着殷红的鲜血,狂乱地在他身侧绽放。
浓墨重彩得,仿佛久远以前年节时看过的劣质烟花,每一道迸溅的血腥里都带着大山中清冷的潮气,冰凉又温柔地拂过他陈年的旧伤疤。
“阿奚这些年,过得好吗?”
“奚长大了,是大人了啊。”
“现在比我还高还壮了,可以啊,难为你找到这里来。”
……
而他只能听着,却回应不了哪怕一句,也听不了更多的乡音,久别重逢和天人永诀仅仅隔着一抹森冷的剑光。
温情稍纵即逝,比烟火还要短暂,硬生生撕裂着他最后一点回忆。
直到照夜明破开了一只金色的“眼睛”。
“阿奚。”
母亲的声音就那么熟悉亲切地落在他耳畔。
奚临不自觉地怔怔停下。
“你有好好地生活吗?”
“要吃饱,穿暖,要好好对自己……”
他再也支撑不住,眼角痛苦地一酸,几近癫狂地抡起剑光大开大合。
瑶持心借灵台上小小的一隅听遍了来自三千年前的声音,感受着另一端强烈的悲伤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
那是她无法切身体会的绝望悲凉。
太沉重了。
她不禁也认为上苍是否不够公平,一定非要让他一个人听到故去之人的遗音,非要让他来亲手送自己的至亲离开人世吗?
那他这一生,该有多苦啊。
瑶持心星眸间水光微烁,不觉抬脚要过去,肩膀却忽地被人轻轻一摁。
林朔难得这么正经地摇摇头,提醒说:“这是他的事,你让他发泄一会儿比较好。”
她侧目往奚临的方向看了一眼,终究还是依言听了他的话并未贸然打搅。
他在告别,也在聆听故人留下的最后一丝念想。
当密室中的鲜血漫过入口隐秘的门墙时,仙山的落云湖畔,受灵气吸引的白鹤优雅地翩翩而落。
瑶光明座下的大弟子收到南岳传回的消息,正同掌门一一回禀。
“林师兄和雪薇师妹已经与大师姐会合了,说是还有点琐碎事需要处理,忙完即刻启程。几位同门都未受伤,听上去一切顺利。”
他禀完情报,见掌门慢悠悠地点头,到底还是怀着满腹疑惑不吐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