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师父。
是那个爱剑如命,一生痴迷剑道的霁晴云。
他怎么会……迷茫踯躅呢?
提起此事,霁晴云大概是自觉羞愧,反而坦然地挠头笑了笑:“唉,没办法,我们这些人大概都是走不长远的。”
瑶持心正儿八经地修炼也是从最近才开始,不明白心境动摇怎么境界就崩塌了。
她的心境隔三差五都要动摇一回,偶尔感觉自己废物得一无是处,偶尔又觉得好像收拾收拾还有得救。
“大长老就不能想开点吗?”
他闻言先是一愣,或许很久没听见这样单纯的宽慰话了,旋即朗笑出声,手掌在她脑袋顶上摸了两下,“小持心还年轻啊。”
“……”
大师姐没好意思说自己恐怕在这帮人里最年长。
晴云重新盘膝坐回了蒲团上,举目一望,倒是觉得很巧:“真不错,今日来的都是剑修,那我讲的这些大概能对你们有所裨益,小持心也可以听一听,总没坏处。”
他说完沉吟着思索了一阵,约莫是在考虑从何处说起。
“我的事,你们应该知晓一二。”
“因为根骨勉强算是上乘,我十岁左右就以剑入道了,从年幼起便一直专注于剑术。大家同为剑修,不用我多说吧?与其他流派不一样,我等天生好战慕强,一生都在追求更极致的剑意。见了实力相当,甚至更胜一筹的对手,恐怕都忍不住要去打上一场。”
瑶持心原以为前夫爱打架只是个例,没想到是剑修的通病。
林朔脾气暴躁,一点就着,这还罢了,可师弟明明瞧着……挺冷静的一个人,不像是会一言不合提剑就上的愣头青啊。
她搁在膝盖上的脑袋往旁边一偏,不禁去问奚临:“你也有过吗?”
青年瞧着似乎在出神,没成想听得却挺认真:“什么?”
“就是想和人切磋的欲望。”
他明白过来,不甚在意地点头应了一声,“有,确实会这样,练剑久了自发如此,很难控制。”
瑶持心闻言,当即甚为好奇地坐直了身体,“可我怎么没见你对林朔生出过这种冲动呢。”
奚临这会儿终于皱着眉侧头与之相视,灵台上的声音透着不解:“林朔很‘强’吗?”
瑶持心:“……”
你听上去挺看不起我们瑶光山的大师兄啊。
她稍微有点不服气:“林朔都不强,那你觉得谁算强?上一个让你想跟他打一架的是谁,有过吗?”
不料他略一思忖,竟真的轻轻一“嗯”,说道:“你父亲,瑶光掌门。”
瑶持心:“……”
对不起,她刚刚羞辱“强”字了。
蒲团上正坐的白虎长老忽然猝不及防地开口:“我想请教诸位,踏入玄门,都是为了什么而修炼?”
他一句话,把在座的都问得有些懵。
只除了角落里的奚临,霁晴云目光在他脸上一触即放,早有预料似的含笑:“不知道其实也不怪你们,如今仙门中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受父母嘱托,家族安排,背负着一族人的期盼,抑或机缘巧合只因有‘仙缘’什么都不懂的,就进了仙门,连做人的未来还没想明白,何况是做‘仙’。”
林朔和白燕行几乎同时被他说中缘由,神色各异地垂下视线。
“大家看似在为了不断磨砺自身而修炼,实际上从没想过走这条道,对自己而言,意义是什么。”
修炼的意义是什么,谁会去想这个。
瑶持心从前就没想过,似乎由于周遭的人都在修炼,所以她也要修炼,就好比凡人生下来一定是要读书、科考、出人头地一样按部就班。
炼得忙忙碌碌又漫无目的。
霁晴云摊开掌心,注视着日渐浅薄的掌纹,“修士一辈子都在追逐着自己的‘道’,能走到哪里,则取决于这个意义和这份信念有多强烈。”
而他的信念就不够强烈。
他的确痴迷剑术,沉迷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一年又一年,从击败强者当中磨砺自己的剑意,境界提升得飞快,每一日都充满了酣畅淋漓的新鲜与欢愉。
直到一百五十年前。
霁晴云练了五百年的剑,终于把自己练到了当世最顶峰的剑修。
他的前面再没有了高山,他成为了高山。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巅峰的两侧全是悬崖,自己独立在最狭窄的山尖。
他的剑意再无法寸进一步。
因为接触不到更深的剑道了。
昆仑、北冥所有以往高不可攀的大能皆败于他剑下,传说中精妙绝伦的剑意也尽数参透。
剑修和丹、器一类不同,是无法靠专注精神于炉火而有所顿悟的,他们必须要不停地论剑对决,需要不断地面对生死交战,手里的剑才会更利、更烈。
晴云站在高山之巅等了玄门一百年,也没有等来能够使他眼前一亮的剑修。
他向往着更高的境界,却一百年止步不前,百年尝尽了别人几百年的迷茫和迂回。他太热爱剑术,因此长久无所获的空虚令他痛苦不堪。
而恰在这时,瑶光明凌绝顶了。
“那会儿我的道心就已经有所动摇,但实在无能为力。”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再提及,他脸上竟依旧有遗憾与空荒的痕迹,唇边的弧度忽然就苍凉了不少。
“我知道掌门一定有比我更深切的信念与所求才能走到那一步——我曾经挣扎了很久想去问问他,最终没能开得了口。”
人间不需要他,凡妖魔一剑横扫,邪修不成气候,斩妖除魔之事座下弟子皆可办到,犯不着他亲自动手,小辈们也需要历练成长。
如今的九州大地太过和平,轻易出不了能踏破苍穹,登凌绝顶的剑修。
这是他的局限。
“那日我跟你说要下山看看。”
他朝林朔笑道,“其实到了荆楚郊外,道心差不多快全碎了。若不是误入此地,人早就身死道消。”
“这也没什么,古今千年,过往的前辈们都是这样陨落的,我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和他们相比,算是挺走运了,毕竟如掌门那般,是万里也挑不出一个……”
不知为何,听了他这番话,瑶持心竟无端像被触动到了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提起修炼的意义。
她想起最初重生归来,找师弟指点修行,当时想的只是打败鹫曲就好。
后来这个打败的目标从鹫曲变作了白燕行,但终究因不现实而搁置。
她想过要变得如师弟一样靠谱,想过要改变大比格局,要找内鬼,要助瑶光山渡过劫难。
想了很多,却貌似都很短浅。
如果有一日,剑宗事败,白燕行身亡,瑶光山平安一如往昔。
她会不会也变得像大长老这样呢?
霁晴云道:“你们还年轻,趁时间足够,慢慢去找自己修炼的意义吧,别学我。”
林朔:“既然道心有损,你就更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回山好歹能让掌门想想办法!”
霁晴云不紧不慢地语调简直和他截然相反,“我现在尚且苟活着,盖因此处灵气微末,一旦重入现世,灵风会在眨眼间冲破我岌岌可危的道心。”
他说完,堪称平和地安慰道:“小朔,世事难两全……”
话音没落,对方已直接摔门而出。
大长老倒是见怪不怪地朝余下的后辈笑笑:“唉,这么些年过去,他还是个急性子啊。”
*
林大公子这少爷脾气一上来,人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瑶持心牵着奚临走出霁晴云的住处时,天色堪堪擦黑,湛蓝的夜幕挂在天坑之上,晴空纯粹得万里无云。
好在整个寨子对大长老颇为尊敬,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让他静一静也好。
瑶持心回头正见小楼前几个年轻人围在晴云身边与之有说有笑,心中仍旧觉得遗憾,“师弟,道心破碎当真没法补救了吗?”
青年垂目沉默良久,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
“道心简单来讲,就是‘自身认为对的,并为之倾尽所有’的东西。”
“修为浅,心境不稳的修士信念动摇反而不那么严重。但走到霁晴云这个境界的大能,数百年专注于此道,道心动摇是对自己的怀疑,也是对修行之路的质疑,推翻一切便等同否定过往。”
奚临道:“不过我听他所言,更倾向于,是他自己失了修炼的方向所致。毕竟如他这样的人,长久地寻不到一个剑道对手,每日皆是煎熬吧。”
瑶持心回想晴云大长老的话,感觉他们这些厉害的人物都有很明确的修炼目标,为了家族也好,为了自己也罢,听上去,追逐的信念感越强烈修炼的动力才越大。
不知道老爹修炼的目的又是什么,能促使他成为当今飞升第一人,那一定是个极了不得的原因。
想到此处,大师姐晃了晃手腕,旁边的师弟很顺从地转过了头,眼里有不解之意。
“师弟你修为这么高,也有什么努力修炼的动力吗?”
奚临跟着她走在三千年前灯火阑珊的村寨间,声音应得很淡:“嗯,当然有。”
瑶持心自己修行得极为痛苦,忍不住便以己度人,“那你也会有瓶颈到练不下去,想放弃的时候?”
青年目光注视着前方,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大师姐以为他会给出否定回答之际,奚临轻轻说:“也有。”
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如果不是那一天,在一片尸山血海里偶然仰头,见她与几位瑶光女弟子御剑而过。
他根本就没打算再活下去。
第60章 桃花源(十五)你喜欢的人你又看中她……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越的,敲梆子似的脆响,仿佛预示着夜幕降临,明月高升。
眼前的村寨陆续亮起火把与火盆的光,在此地灯烛大概还是奢侈之物,用得不多,然而火光远比烛光来得热烈明亮,照得整片天坑人声沸腾。
这夜里的寨子竟较之白日更为热闹,甚至有支起来的小摊,摆着琳琅满目却看不出样式的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