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聚居的部族之前叫什么,她没细问,但现在他们皆称呼自己为“神降一族”。
恍若透着某种极强的信仰。
村寨的左侧通往“无尽森林”,即来时遇到大长老的那片林子。
而右侧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矮坡,栽种着作物的农田成梯状,田埂一级一级地漫上去。
寨中的年轻姑娘和妇人们背挎着竹篓竹筐,埋身于草丛中采摘,瑶持心看不出她们是在找什么,奚临却动作娴熟地折下面前的一节细枝,剥去外圈带刺的叶片,露出浆果递给边上一个忙碌的女孩子。
对方貌似被他的手法惊讶到,旋即眯起笑眼道谢,放进竹篓。
大师姐瞧得奇怪:“师弟,你不是不通医理吗?”
“这并非药草。”奚临席地而坐,“是一种叫株玉的野果,晒干后用来做蜜饯能存储一个冬天,也可以酿成果酒。”
他说着剥好了一粒递给她。
果肉清香绵甜,很快又酸得可怕,瑶持心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尖起眉枝问他:“你怎么……连这也有涉猎?”
她时常觉得师弟特别神通广大,仿佛无所不知,无事不晓,你无论问什么,或多或少他都能答上来。
奚临望了她一眼,今日的心情瞧着格外和煦,“我可能没告诉过师姐。”
“小的时候,我也是在这样一个山村里长大的。”
“真的?”
说不出为什么,瑶持心却没有多意外。
她潜意识里能感觉到,师弟吃过的苦肯定比她多,走过的路想必也比她多。
“嗯。”
奚临收回视线,神色漫漫地打量着底下屋舍俨然的村寨,眉眼难得这样柔和,“还要再小一点,打铁、织染、酒家,什么都有,都是同族亲人。每逢春夏之交,我娘就会带着我们上山采浆果,除了这种之外别的也很丰富,像黄色的灯笼果,绿色的龙珠。”
“村外一条小溪……或是湖泊,记不清了,沿着水畔生满水产,随便用饵一钓就能上钩,坐一整天能收获满满一篓的虾蟹。”
瑶持心拖着脸在一旁安静地听。
师弟难得讲起他的过去,也难得这样多话,好像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话里话外满是怀念。
既然怀念,就意味着应该再也回不去了。
他说:“不过已经过去很多年,这些大概都没有了吧。”
她闻声心头一动,眼眸闪烁道:“那地方现在还在么?出去之后我也想瞧瞧。”
青年眼目显而易见地微睁了些许,“师姐感兴趣吗?”
“感兴趣呀。”瑶持心答得自然,“等回去了,找个机会你带我去看一看。”
“嗯。”奚临看着她,那目光专注极了,喉头意味不明地滚了滚。
“好啊。”
三千年前的当下犹是初春,暖风吹得满坡青草波澜荡漾。
大师姐倒颇为怅然地抱着双腿感叹:“唉,就是不知几时才有灵气卷进来呢……”
她百无聊赖地看村民们在远处忙忙碌碌,这用不了术法的地方自己什么事也干不成,不能御剑只能徒步,连法宝亦不敢轻易驱使,比从前愈发没了用武之处。
瑶持心不由纳闷:“你说,上古时候大地灵气如此稀薄,但妖兽依旧横行,长此以往,凡人岂不是要灭绝了?”
就好比这个寨子,若非他们家大长老误入,仅凭一帮血肉之躯的山民,打得过旷野里那大嘴巴的猪婆龙跟走地鸡老祖宗么?
光是他们四个还应付得左支右绌。
普通百姓要如何生存,又怎么往下传承。
不对,等一等……
大师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三千年前的古代没有灵气,而现世又有灵气,就是说……灵气原来曾经消失过吗?!”
“……”
她居然能到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
奚临没忍住皱眉转头:“师姐,你的玄门历史到底怎么学的。”
瑶持心自我唾弃:“那我就是不学无术嘛。”
古籍们佶屈聱牙,她便是看过恐怕也都没走心,何况大师姐总以为既然是历史,不就是老黄历,过去的事,还学来干嘛呢。
古书上的大能们也不会活过来啊。
恰在这时,背后忽然飘来一个苍老的笑声,来者嗓音不疾不徐:
“其实不能算消失,咱们这个时代,也不是所有地方都没灵气的。”
他们同时转头,就见半坡下,披着一席绛紫斗篷的老族长手持一柄木头雕制的长杖,慢条斯理地爬上山。
昨夜的篝火宴正是他的主意,二人对他自不陌生,老族长是唯一清楚他们来龙去脉的人,说话用不着避讳。
瑶持心一听有灵气,精神立刻振奋:“您的意思是,这里仅是个例?另有别处灵气充沛吗?那在什么地方?”
对方带着一顶象征身份的帽子,插满了花里胡哨的羽毛,他眯眼一笑,瑶持心就觉得他特亲切,像自己老爹。
族长并未立即回答,只问:“这儿和你们那边很不一样吧?”
“听云说,你们所处的三千年后,九州八荒光是凡人的国度都有五六个,大地灵气均衡,普通人也能修炼成仙,长生不老,来了这边想必不习惯。”
当然不习惯,在有妖邪盘踞之地自己全无还手之力,跟鱼肉有什么分别。
根本是人间地狱!
不过瑶持心听出他话里有话,便没急着追问。
“如今这片大地其实也有灵气充盈之处,并非万马齐喑,但不在这里。”他用木杖戳了戳地面,笑道,“此处是偏僻的蛮荒。”
难怪这么荒凉,果然上古久远归久远,也不是完全背离自己的认知。
她不免费解:“你们怎么不到那些日子好过一点的地方去呢?”
身旁的奚临淡淡道:“因为灵气分三六九等。”
老族长那险些看不到缝的眼睛缓缓掀开了少许:“是的,这位小兄弟说的对。”
他扶着权杖站直了身体,视线从天坑之外望出去。
辽阔的苍穹流云如长河。
“当世灵气最鼎盛的地方在遥远的中原,越往外走越稀薄,等到了此处,已算是寸草不生了。那些灵气中心何止是土地肥沃,连诞下的婴孩也个顶个的漂亮,凡人待在里面,就算不学术法,一辈子都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老族长说完感慨:“但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啊……”
达官显贵们抢破了头,重金砸下去恐怕也只能摸到一点边缘,寻常百姓更是望尘莫及,大多聚居在最次的末梢。
而灵气罩不到的地域,便是种什么不长什么的瘠土薄地,和吃人不眨眼的妖魔巨兽。
对瑶持心这般从小接触引气入体的修士而言,灵气遍布四周,调动就好比呼吸一样简单。
等于是告诉她,她能呼吸的空气也分好坏,每一口气都要用沉甸甸的金银来换。
太荒谬了。
她一时难以想象。
此刻再去看那些挎着小竹篮,正说说笑笑采浆果的姑娘们,心情竟有些许复杂。
“即便如此,凡人中的各方势力偶尔还要为了争抢领土的事兴兵征战,三天两头兵荒马乱不得安宁。我族不擅争斗,也倦于勾心斗角,索性就自发退隐到这灵气庇护之外——从前这天坑是不长草的,满眼沙土,只能种些耐活的红薯、毛豆勉强果腹。”
眼下的灵气已经够稀薄了,之前居然还能更糟。
那不就跟等死没区别吗?
老族长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慢悠悠地挪动长杖,示意两人跟上来,“早年主动流放的也不止我们一族,世道艰辛之时,在哪儿日子都不好过,所以在哪儿都一样的过。”
瑶持心:“后来呢,怎么就慢慢转好了?”
老者头顶的彩羽打着颤面向她,语气一下子神圣无比:“是因为有神明降世,解救众生。”
族长忽地有些激昂,长杖朝天一指,“六年前,就在那个地方,白日青天里蓝光一闪,出现了一位脚踏七彩祥云,身披金甲圣衣的大神。”
瑶持心顺着他所示之处望去。
“大神朝天作法,降下好大一束光辉,一时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万物不敢直视其威。”
“自那日起,平地里便有灵气缓缓从远方向此地流入,仅一年光景,天坑附近就长出了浅草,两年不到满地繁花,这是老天的恩赐,是眷顾啊——”
大师姐心中正装着数千年古老沧桑的幽邃冲寂,听他说着说着无端神神道道起来,刚萌生敬畏顿时变得将信将疑。
神明显灵,是真的吗?毕竟她长那么大还没见过真神呢。
修士皆从肉体凡胎开始修炼,一旦灵基筑成,就脱胎换骨至此寿数无尽,上可登碧霄,下可临深海,法力无边,翻云覆雨,这自然已超脱于凡夫俗子,是以称之为仙。
但神的概念又远在“仙”之上。
自从当初“绝地天通”后,诸神就再也没于凡尘露过面,修仙之人无论如何绝顶飞升,也未有一人撼动过九霄天。
别说是她了,连老爹也没见过。
凡人向来迷信神佛,这指不定有夸大其词之嫌。大师姐不敢苟同,在灵台上对着奚临悄悄议论,总感觉是他们臆想出来的人物,以求心有所托。
青年耳边听着她的叽叽喳喳,只见老族长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木前驻足,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间矗立着一座石砌的神龛。
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似的思索了一阵:“我们管神迹出现之时叫作‘神降之日’,在你们那儿的说法好像是……‘灵气复苏’。”
奚临注视着他的举动,眉心轻轻一动:“师姐,他的话不算空穴来风。”
“我……”
他顿了一下又改口,“按照古书上的记载,数千年前确有一道强光横扫大地,强光过去是以灵气复苏,万物重生。至于天神之说……倒是不可考。”
毕竟久远的史料传到最后总是众说纷纭,谁都喜欢来横插一句,以至于面目全非。
族长并不在意他们相信与否,只躬身下去拔除几株碍事的杂草,露出神龛的真容,虔诚地扫去尘泥,“天神的尊容我无缘看清,但当年他离开之前曾亲手题字,留了这块石碑落入人间。”
“神明救我族于水火,这碑将是我族一世的荣耀。”
他拂开细碎的草,瑶持心和奚临看见碑上真真切切地刻着三行字,字迹算不上多磅礴大气,反而十分娟秀。
“愿这片土地永远充满生机。”
“愿诸君前方都有灿烂的风景。”
然而第三句已残破不全,唯句末二字隐约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