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楼潮远远看了一眼溯宁,低声将他还困在密库禁制中的事照实说了。
连神族灵使都死在了她手上,他阿父只是被囚在笼中,运气已是极好了。
但……她究竟是谁?
方才亲眼目睹溯宁毁去神族法器,自然不会再有鲛人还将她当做云珠。
但她为何会同云珠的相貌一般无二?难道事情就这样凑巧,这位大能恰好与云珠生得肖似?
还有,所谓的失去记忆是个借口,还是确有其事?她出现在澜沧海,又是因为什么?
在场鲛人长老心中颇多疑虑,却并不敢上前向溯宁发问。
贺楼潮心中疑问只会比他们更多,她通神族术法,所知似乎还更胜过昌黎氏麾下神使,那她的身份……
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在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贺楼部族老四散而开。灵族虽已尽诛,但要将事情掩盖过去,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与灵族一战损毁的楼台也需尽快恢复。
贺楼潮则小心翼翼地游至溯宁身旁,在他近身之时,溯宁抬眸看来,眼底繁复纹印隐没,但只是一瞬,也令贺楼潮感受到了为之颤栗的威势。
他低下头,抬手按在肩头向溯宁行礼:“澜沧海鲛人族贺楼潮,见过尊者。”
贺楼潮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她连神族昌黎氏也等闲视之,区区贺楼部又算什么。
现在想来,他之前主动出手,还能从她手上留下一条命来,当真也算得上福大命大了。
他话音落下,却没得到溯宁回应,她看着贺楼潮,良久,才开口道:“如今妖族,已经不修术法了?”
贺楼潮在她的打量下出了一身冷汗,只差一点就要尾巴一软,抱着她的腿认错。
是以在听了溯宁的话,他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连忙回道:“回尊者,神族术法,并非我等寻常妖族所能窥探。”
“如今九天之上,已无传道之地?”溯宁将目光投向贺楼潮,声音有些缥缈。
传道之地?贺楼潮神情茫然,神族道法不传外族,怎么会有传道之地?
应该是有的。
苍离天以东,瀛州……
瀛州?
瀛州是何处?
记忆中的迷雾似乎被拨散些许,但不等她记起更多,眼前幻象骤然生出变化,鬼影扭曲,形貌各异的凶兽在她意识中发出咆哮,随时都会扑将上前。
溯宁收紧了手,身周一瞬间升起的杀意令贺楼潮绷紧了鱼尾,在恐怖压力下,他连逃跑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瀛州……
离开瀛州前,丹枫转红,有妖族大能临海讲道,卷成,曰——
“取一卷玉简来。”在肆虐的幻象中,溯宁哑声开口,终于还是保持了冷静,没有令贺楼潮沦为幻象下的牺牲品。
虽然只经过了数息,但对于直面溯宁威势的贺楼潮而言,这数息却无比漫长,直到溯宁开口,他才得以摆脱随时都会丧命的危机感。
贺楼潮将喉间腥甜咽下,不敢有任何犹豫,立时回道:“是——”
他对溯宁的要求,自是无有不应。
她甚至不需出手,只要心念一动,就可以将他抹杀。
作为贺楼部的少主,贺楼潮认真做起事来还是颇有效率,不过片刻已经命麾下安排好一处不会为人搅扰的静室。
屏退左右,贺楼潮亲手将空白玉简奉上溯宁案头,见她没有命自己退下,便也不敢离开,候在一旁等她吩咐。
他实在很好奇溯宁要玉简做什么,不过没得她允许,连余光也不敢望过去。
贺楼潮还是很惜命的。
溯宁也没有任何向他解释的意思,心念微动,桌案上的刀笔便浮了起来,划过玉简,留下深深刻痕。
她压制住灵力,刀笔再落下的刻痕浅了许多,在玉简上第一个字成形时,有朦胧灵光亮了起来。
刀笔不停,随着字文成句,玉简上灵光愈盛,将整间静室都映得亮如白昼。
贺楼潮不由望了过去,神情难掩疑惑。
她在刻什么?
刀笔渐渐慢了下来,丛生的幻象中,记忆戛然而止。
溯宁闭上眼,刀笔应声化作齑粉,受惊贺楼潮瞬间窜出去数丈。见溯宁看来,他连忙露出个讨好的笑。
也不能怪他应激,毕竟她这么强,而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溯宁无意理会他百转千回的心思,戛然而止的记忆失了头绪,她将玉简抛出,冷声道:“念。”
贺楼潮手忙脚乱地接住玉简,低头看去,灵光闪动中,他勉强辨认出这是妖族的文字——传自上古妖族。
她怎么会上古妖族的文字?
贺楼潮艰难分辨着玉简所书,上古妖族的文字早已失传,他只能连蒙带猜地认出其中寥寥几个字的意思。
好在不管他能不能认出,有溯宁的神识留在玉简中,他只需将神识注入,自然能领会其意。
不敢违逆溯宁,他调动神识,将自己从玉简中所感逐字逐句读了出来,随着他开口,海水中游离的灵气好像忽然都找到了目标,汹涌向这间静室汇聚,又争先恐后地没入了他体内。
贺楼潮在神识注入玉简时陷入了某种玄妙之境,哪怕他还甚至不能理解玉简中的意思,也并不妨碍他体内鲛丹在这股力量的牵引下自行运转。
光线微有些昏暗的静室灵光大作,贺楼潮感受着流淌入周身穴窍的灵气,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天地间游离的灵气如此温驯,没有半点抗拒地被融入他内丹中。
这是……贺楼潮屏住了呼吸,这真的是一卷功法!
贺楼骁千方百计想将女儿送去白龙族参选,为的便是能得赐一卷功法典籍,而现在,贺楼潮手中正握着一卷功法。
他强压住心中席卷而来的狂喜和惊异,任灵气循着特殊轨迹游走过全身,最终汇入鲛丹之中。
任感知捕捉着体内灵气的流向,在足够的灵气汇入后,他体内鲛丹竟也开始有了变化,
察觉到这一点,贺楼潮有些怔愣不安,他从前好像没听说过修行功法会令鲛丹发生变化?
在他的惶恐中,鲛丹开始徐徐旋转,灵光缭绕其上,衍生出一圈又一圈繁复纹路。
贺楼潮呆滞地站在原地,对自己体内发生的一切而不可置信。
这不是什么功法,这是传闻中的……道法——
寻常功法只能被称为术,而被称之为道的功法能令修行者触及天道本源,一窥无上之境。
而九天神族各氏,其实便是大道化身,自生来,血脉中便流传着大道法则。
如贺楼部这等偏远微末的妖族部落,哪怕是作为少主的贺楼潮,也从来没有机会接触传闻中的道法。
所以他也就无从分辨溯宁刻在这卷玉简上的是不是道法,直到体内妖丹生出道纹,他才终于意识到,这卷玉简上所书,当真是传说中的道法。
在巨大冲击下,贺楼潮突然不知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玉简上的文字突然中断,他下意识望向溯宁,问起玉简该有的后续。
“忘了。”溯宁漠然回了两个字。
贺楼潮没想到能得她回答,一时竟有几分受宠若惊。
他心中疑问短暂压过了对溯宁的畏惧,于是贺楼潮壮着胆子再开口:“这卷玉简究竟是什么……”
真的是道法么?
“昔日有大妖于瀛州讲道,成此卷,曰,”溯宁平静道,“烛龙书。”
第十二章 尊者,这卷烛龙书当如何…………
“烛龙?!”贺楼潮看向溯宁,心中震惊一时已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她所说的,是他知道的那个烛龙么?!
钟山之下,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为烛龙,又被世人称为,烛九阴(注一)。
烛龙是生于上古的大妖,即便面对神魔,也有一战之力,他在世间行走时,正是妖族最鼎盛之际。
及至后来妖族天庭倾覆,烛龙也随之失了踪影,从此绝迹于天下。
不止烛龙,和妖族天庭一起消失在世间的还有无数传说中的大妖,以致最终偌大妖族只余龙、凤、麒麟三族勉强支撑,在神魔的压制下苟延残喘,再不复从前声势。
妖族许多传承也在混乱中佚失,如今连只鳞片爪的记载也难以寻到。
能与神魔比肩的辉煌,在数千年后,也只存在于一些年纪大得将要作古的妖族口中了。
烛龙讲道……
等等,贺楼潮思绪忽然一顿,如果真如她所言,她曾亲闻烛龙讲道,那……她如今岂不是都已经几千岁了?!
这比贺楼部的祖宗还祖宗啊——
贺楼潮忍不住偷偷瞟了溯宁一眼,思绪有些跑偏,在与她目光相触的瞬间又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弓着的腰顿时弯得更低了。
他真的还不想英年早逝。
烛龙是上古传说中的大妖,那么能亲闻烛龙讲道的,又会是何等人物?贺楼潮竟有些不敢猜了。
她也是妖族?甚至是与烛龙同时代的大妖?
他心中因为这个念头,突然对溯宁生出了几分亲切感,不过没敢表露出来。
溯宁无视了他有些躁动的鱼尾,记忆中模糊的影子浮现,她开口,让他将妖族天庭倾覆这段历史详细讲来。
“啊?”贺楼潮有些傻眼,这些事其实大都是他自澜沧龙宫那只瞎了眼的老龟口中听说的。
这只老龟不知活了多少年了,据说现任龙君的祖父的祖父的母亲受封澜沧海时,他就在这里了。
老龟耳聋眼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龙宫那株珊瑚树下讲古,不过也只有年纪还小的海族喜欢听他口中那些无从考究真假的妖族过往。
贺楼潮幼时去澜沧龙宫时就听了不少,到如今也还记得颇为清楚,不过他也并没有将那些近似传说的故事当真。
“妖族不曾留下史传?”溯宁指尖按在额前,神情看起来不算太妙。
尖锐的痛苦贯穿意识,像是要将神魂都撕裂,也在警告她不要再试图强行找回自己的记忆。
她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有的……”对于溯宁的问题,贺楼潮不太确定地道,“或许龙族有?”
所以这件事最终还是落在了澜沧龙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