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非对错如何,他们又有什么资格与高高在上的神明分说。昊天一念之间,便可令他们万劫不复。
如今只希望这位帝君不会轻易毁去自己亲言的许诺,再因旧日之事降罪于十二部人族。
棠若回到瀛州时还没有到讲道之日,但闻道崖外已经聚集了不可计数的仙妖。
数月前,溯宁与玄度曾于瑶谷外辩法论道,诸多神魔仙妖因此得益,至于错过者如何懊丧,自不必多言。
如今瀛州闻道崖重开,溯宁传道,势必没有错过之理,提前数日便已经赶来。
瑶海疆域广袤,抬目望去只见海天一线。
瀛州悬于海上,此时连海的礁石上已经等有无数自六界各处赶来的仙妖,气息混杂,难以分辨。
虽然前来者众多,但海上海下并不显得如何混乱。
灵霜领凤族据于云端,诸多羽族振翅跟随左右,不时响起啁哳啾鸣。下方麒麟伏地,走兽汇聚,隐隐以之为首。龙族领众多水族栖于海上,玄龟化作原形,如同一方岛屿。
如明镜这等无甚出身的人族仙君默契聚于一处,占据了不算起眼的角落。
当虞渊人族现身时,引来不少视线打量,明镜面上隐隐显露激动之色,却按捺住翻涌的心绪,并未贸然上前搭话。
随着时间推移,陆续也有神魔现身。浓重煞气侵袭,魔族领主张开骨翅破云而出,身边随侍魔族众多。不乏也有堪与上神匹敌的天魔降临,泄露的威压令在场仙妖为之一凛。
虽然神魔修行之法相差甚远,但这些魔族对溯宁讲道的内容实在颇觉好奇。
“连血海十地的魔君都有前来,为何不见多少上神?”有仙君奇怪道。
她身旁青年低声回道:“别忘了,前日诸天上神夺掌尊令不成,都败在了明光君手下。”
他们大约是拉不下这个脸,所以前来的各氏神族中,并不见有多少上神,公然现身的,不过琢玉与崇阿氏上神等寥寥几名。
不过,当真只有他们前来么?
玄度看了一眼天际,隐约在云层后感知到了数道熟悉气息。有强撑着颜面不肯来的,也有难以敌过对溯宁传道的好奇,遮遮掩掩来了的。
如今溯宁的修为更在玄度之上,不会察觉不了,既然她都没说什么,玄度便也没有揭穿他们的意思。在他身后,方仪氏上下得他授意,纷纷前来,少有缺席者。
一旁,领明光氏前来的妙曦屈身向玄度见礼,这才坐下。
天边由暗转明,重云后有赤金喷薄而出,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溯宁坐在闻道崖上,晨光为她身上镀上一重灿金光辉,抬眸时,瞳中金焰似灼灼更胜曜日。
在她出现后,闻道崖上下就此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四周归于寂然,像是连海水也不再涌流。
溯宁看向下方,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数千年前。
只是那时她坐于闻道崖下,敬听天下各族大能传道。如今于崖上传道的,变成了她。
这方是瀛州不绝的薪火。
在她开口的刹那,瀛州上方如有实质的灵气翻卷,天光下,像是有无数细小光点自瀛州之地浮起。
溯宁未曾以辞藻矫饰,所言皆直指道法本质,在场神魔仙妖神情一整,沉下心来,不敢疏漏半句。
随着法理出诸于口,空中,忽有飞花落下,不过许多仙神沉浸于溯宁所言法理中,不曾察觉。
南明行渊蹲坐在她身旁,飞花落在身上,在体内化为道韵,他眼中映出溯宁的身影,瞳仁忽地深邃许多。
诸多神魔仙妖也感受到化入体内的道韵,面上露出惊喜又讶异的神情。
现身于此的数名上神所能告知到的无疑更多。飞花中,整座瀛州像是应和着有了呼吸,凋零的花木焕发出生机,生出新芽。
这一刻,沉没数千载的瀛州,真正醒了过来。
于是他们看向溯宁目光,显出难言复杂。
日落月升,随着溯宁所言越加深入,寻常仙妖已经难解其中之意。但就算如此,自散落的飞花中,他们也得了无尽好处,胜过数年苦修。
云端上,数名上神沉思溯宁所言,甚至顾不得遮掩行迹,越发近前来,也无暇理会后方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
他们没想到溯宁竟然当真毫无藏私,将自身对道法的体悟尽数示于天下生灵。
她已化道,所言便是对上神也多有裨益,正是因为在这场讲道中所获颇多,这些上神对溯宁的感觉也就越加复杂了起来。
就算一向诟病她出身的上神,此时竟也说不出她不堪为瀛州掌尊的话。
第九日,在将要沉下的天光中,溯宁终于止住了话音。
飘散不绝的飞花中,在场神魔仙妖纷纷起身,躬身向她郑重施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初五千九百四十五年春,瀛州现世,瀛州掌尊重开闻道崖,传道九日,法落飞花,六界各族俱得受益。
第一百二十二章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九天,祝融氏中。
“站住。”
身后传来一道威严声音,让才自瀛州回到族中的少女身形微滞。
她僵硬地回过身,向面前男子施礼:“神尊……”
祝融氏上神蓄了满脸络腮胡,发中染赤,目光看来时有不怒自威之感。祝融氏族中对这位上神颇为敬畏,寻常绝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见他拦在自己面前,少女心中七上八下,暗自反思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她偷偷去了瀛州……
祝融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径直向少女伸出手。
看着他的动作,少女不由陷入了沉默,神尊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去了瀛州吗?”祝融炎干咳一声,“总不会什么也没记下来吧。”
若真是如此,她对修行的态度也太怠惰了。
在他出言教训前,少女连忙取出了录下的玉简,证明自己没有白去一趟瀛州。
祝融炎止住话头,自她手中接过玉简,威严道:“退下吧。”
少女不得不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屈身告退,但目光偷瞟着他,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她还以为神尊是为自己偷偷去瀛州闻道生气,毕竟他前日在明光君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亏,族中后辈却争相去听明光君讲道,传出去,他面子上的确不怎么好看。
不过现在看来,神尊好像也对明光君的讲道有兴趣……
那为什么不自己去?
当然是拉不下脸来——
祝融炎盘坐在云端高树上,回忆起之前种种,神色颇为郁卒,不过叫他郁卒的并不止是溯宁。
不是都说好了,量那半神出身的明光溯宁也讲不出什么来,绝不去瀛州为她增光添彩。怎么到了最后,他是没去,他们倒有不少都偷偷跑了?
真是不讲义气!
祝融炎眼中神色变幻,又将目光投向玉简,他倒要看看,她究竟讲了什么。
原本愤愤不平的心情随神识探入玉简而变化,他面上表情逐渐认真起来,显出沉思之色,下意识运转神力,对玉简所载衍化推敲,加以验证。
她竟真无藏私,将道法体悟尽悉数示于天下生灵,也不介意为他们这些与她为敌者闻知?越往后翻阅,祝融炎心情越复杂。
这数千年载来,神族道法不传他族,就算诸多氏族之间,也轻易不会授以道法,何况是如此精深的修行体悟。
瀛州啊……
他不由得想,溯宁能任瀛州掌尊,的确是更胜过其他神族。
神识向后翻阅,但玉简中的缺漏愈发多了起来。祝融氏少女修为有限,尤其随着溯宁所言越发艰深,她能明悟得便更加有限。
眼见玉简所载戛然而止,正思虑到关键之处的祝融炎不由为之扼腕,怎么会没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难免生出些微悔意,早知如此便亲自去了。
与实打实的好处相比,脸面又算得上什么。
如他这样心生悔意的上神又何止二三,不过他们的心情,溯宁却是不知。重重禁制加持的暗室中,她跪坐在地,数卷玉简浮在身周,其上灵光明灭,恍若星辉。
无形道则在空中交织,不断变换,衍化出无数变化,她阖着眸,捕捉着道则变幻的轨迹,企图自其中寻到微末可能。
灵光映在脸上,难以自她神色中窥探出什么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玉简上灵光闪动的速度突然快了许多,随着溯宁身周气息震荡,玉简纷纷摔落,发出数声脆响。
她睁开眼,交缠的道则瞬息湮灭为虚无。
深渊在她身后无声张口,却难以再将她拖曳入阴影中,不由发出愤怒咆哮。汹涌幻象想借机趁虚而入,溯宁眼中却是近乎冷彻的清明,只是眉目间有不受控制的倦怠攀援而上。
她已经推算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找到一种她想要的可能。
明光氏的道则难以与昊天氏抗衡,这是为天道定下的秩序,不容违逆,难以更改。
魔物的爪垫落在地上,声音轻微,却不会为溯宁忽略。
她抬眸,南明行渊蹲坐在她面前,呜了声。
“你是怎么进来的?”溯宁语气中带着些微倦意。
南明行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溯宁身侧趴下,这才合上了眼。
连日以来,他都是睡在她身边的。
溯宁手中触到温暖的皮毛,让她也不由生出几许困意。于是她躺下身抱住了南明行渊,汹涌叫嚣的幻象好像在这一刻平息下来,溯宁再度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光线昏暗,浮动的微尘中,南明行渊身后忽有翅翼展开,他化为人形,在无知无觉中将溯宁拥入怀中。直到数息后,才又恢复为原形。
同一时间,瀛州重霄殿内。
方仪辙握着玉简,越看越觉眼皮打架,终于一时不慎,脸重重砸在了桌案上,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抬起头,对上玄度投来的目光,讨好一笑。
放下手中书简,方仪辙殷切地为玄度斟了盏茶,以示自己有事可做,并未故意偷懒。
玄度对他性情也颇为了解,方仪辙资质出众,只是向来行事跳脱,难以沉下心来修行,否则修为早已不止如今境界。只是要改掉这点,非一时之功,玄度将他带在身边,也是有意徐徐图之。
见他没有责问自己修行走神,方仪辙顿时放松了许多,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叔祖,你说明光君为何不禁诸天上神来听她讲道?”
若是换了他,决计不会让这些不久前才以修为相逼,抢夺掌尊令的上神也得好处。
“大约是因为,她也曾受益于诸天神族。”不知是不是因为回想起了旧年之事,玄度说这话时眼神显得有些悠远。
方仪辙对此难以有太深体会,他只看到这些才与溯宁相争的神族得了好处,她却并无获益。
“这世上的事,也并非都要有好处才做。”玄度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