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简中寥寥数语,便是千载春秋,而如今,距瀛州沉没都已经过了三千余年。
一卷玉简落在了溯宁手中,她垂着眸:“北荒,大燕……”
越斛随之投去目光,有些意外,不明白她为何会特意取出这卷与人族有关的记载。
燕国受神族天命而立,是故经北荒数千年势力更迭而不倒,也是北荒之中疆域最广的国家,连澜沧海都曾与其有过往来,才得以留下记载。
溯宁看见了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白狼旗,她握着玉简的手无意识紧了紧:“我去过北燕。”
那里叫,鹿鸣城。
她曾于鹿鸣城,与朝氏女立有旧约。
数日后,九天之上。
数十枢阳山弟子日夜兼程,终于自澜沧海赶回枢阳山,看着近在眼前的山门,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这数日间他们片刻不敢停歇,就怕那枚玉珩有所闪失,让他们如同牧藏锋一般神魂俱灭。
守在山门外的接引弟子不知其中曲折,见他们灰头土脸地回来,只觉奇怪。有大师兄在,要擒回那只盗宝的虎蛟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如何会落得这般狼狈?
“怎么不见大师兄?”他目光逡巡一周,才发现少了谁。
提及牧藏锋,数十青年男女的面色顿时更难看了,牧藏锋为剑光湮灭的那一幕犹在眼前,如同梦魇。
为首青年顾不得与他多说,径直开口问道:“师尊如今身在何处?”
接引弟子虽然对他话中急切感到莫名,还是答道:“昨日明镜仙君前来拜见,师尊便提前出了关,如今正与仙君在崖边石台……”
听到这里,青年已经祭起灵力,飞掠而去。
接引弟子望着他的背影急道:“未曾禀过师尊,不可擅闯崖顶!”
但青年转瞬已经不见行迹。
自断崖向下,只见无尽云海翻滚,云中偶有飞鸟掠过,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石桌前,枢阳山主与青衣人相对而坐,他生得一副端肃面容,高冠博带,望之难以亲近。
石桌上放着壶琼浆玉液,酒香氤氲弥散,颇为醉人。
同枢阳山主对坐的青衣人宽袍大袖,与他形容截然不同,唇边含笑,举止间自有一番风流气度。
明镜屈腿而坐,举起酒壶自斟自饮,姿态颇为随意:“你若肯授那只虎蛟二三剑法,或许他也不会窃宝而逃。”
此事在枢阳山已不是秘密。
提起虎蛟,枢阳山主的脸色不免难看了许多,除仙器贵重外,虎蛟此举实在让他大大失了颜面。
不过牧藏锋已经带人前去追捕,枢阳山主对他行事还是颇有信心,想来不日便能将失落的玉珩寻回。
只是玉珩能寻回,枢阳山主丢了的颜面一时却难以找回,对于明镜的说法,他含怒冷哼一声:“区区妖类,如何配习我的剑法。”
言语间的鄙弃并不曾加以掩饰。
明镜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不免想道,枢阳山主视妖族如此,神族视他们这些人族飞升的仙君,何尝不也是如此。
“师尊——”
神色忧急的青年便是在此时闯入断崖,头上束发的玉冠偏了位置,袍角也沾上草叶和尘泥,看起来狼狈不堪,他却顾不得正一正衣冠,径直跪倒在枢阳山主面前。
枢阳山主一向最重规矩,见他如此,不由皱起了眉头:“未经传召,谁容你来此!”
青年双手将玉珩奉上,颤声道:“情势危急,还请师尊救命!”
什么?枢阳山主被他这句话说得莫名,还未等他再问,青年手中玉珩徐徐浮起,灵光骤现。
随着不堪重负的玉珩乍然破碎,立时有剑光冲天而起,直向枢阳山主而去。
他瞳孔微缩,随即拂袖一挥,顺势要将剑光化解。
但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他所愿,剑光倏忽已至,轻易便削去了那角袍袖,枢阳山主脸上忍不住露出惊骇之色,再也无法安坐,飞身向后退去。
他能得神族敕封,在九天开山立宗,实力自是不容小觑,竟然轻易化解不了这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剑光。
枢阳山主对面的明镜也敛去了轻松神色,露出几分郑重,他既然在此,便也没有坐视之理,在剑光削去枢阳山主袍袖的刹那,他掷出了手中酒盏,清冽酒液洒落,看似轻描淡写,却动用了近七成灵力。
明镜的举动不过为枢阳山主争得一息退避之机,剑光掠过,酒盏立时粉碎,明镜在猝不及防间被飞溅的酒液扬了一脸。
枢阳山主飞身退去,剑光来势不减,反而越加凌厉。他面色沉凝,不敢再做保留,运转全身灵力,出手与剑光相抗。
两股力量碰撞,顿时在断崖上震起数丈风烟,崖上所植松柏簌簌作响,落叶无数。
剑光下,已尽全力的枢阳山主被迫向断崖边退去,在地面留下深深划痕,尽显颓势,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惊疑与震怒交替出现,表情看起来难以形容。
自晋位仙君后,他还不曾被逼到如此地步过。
剑光渐进,杀机毕现,在一往无前的锋锐剑意中,枢阳山主竟陡生不可匹敌之感,连道心都已不稳。
这一剑究竟出自谁手?!
青年惶恐地看着这一幕,几乎不能言语,竟然连师尊也接不下这一剑么?
明镜不过抹了一把脸,便发现枢阳山主已经在瞬息间被剑光逼到了绝境,他法衣上镌刻的重叠符文渐次浮起,又转瞬粉碎,化作点点灵光。
他也顾不得自己出手会令枢阳山主觉得失了颜面,轻身而起,落在了枢阳山主身后,御起灵力助他相抗。
当真正直面剑光时,明镜才体会到这道剑光有着如何力量。他也曾与枢阳山主有过比试,但在这道剑光前,枢阳山主的剑无疑只能算幽微萤火。
这样的剑,他只见过一次,是神族那位……
明镜体内气血翻腾,数息僵持后,灵力终于再难以为继,被剑光所挟裹的力量反震,退至一旁,连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袖中血迹蜿蜒,及至虎口,坠落的鲜血令地面枯败的草叶转眼焕发出生机。
能有资格与枢阳山主对坐,明镜当然也是仙君之尊。
但即便他是仙君,在剑光之下,仍不能掠其锋芒。
明镜抬头,只见剑光已以不可逆之势落在了枢阳山主身上,殷红鲜血喷洒,染红了层层叠叠的衣袍,他头上束得极端正的高冠被从中劈开,晃了晃,摔在了地上。
在沉重压力下,枢阳山主跪了下去,再不见之前高高在上的仙君姿态。
“师尊!”青年还伏在地上,见此失声惊呼,眼中恐惧几乎要满溢而出。
剑光终于消弭,明镜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但再看向枢阳山主,只见他为剑光当胸贯穿,露出森然白骨,伤势沉重。
明镜连忙上前,出手助他疗伤,仙君之躯,只要有足够的灵气滋养,伤口血肉便能飞速长成。
片刻后,看着枢阳山主仍旧血流如注的伤口,明镜不由皱起了眉。
这是怎么回事?
枢阳山主哑声开口:“有剑意残留在我伤处……”
残留的剑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血肉在新生后又立刻被撕裂,伤势自然不可能有所好转。
而要将剑意化解,只能依靠枢阳山主自己。
伤口反复被剑意撕裂,令枢阳山主连呼吸也感受到莫大痛苦,他强忍痛意,半坐起身,看向前方跪倒的青年,咬牙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是如何招惹上了这等人物!
青年哆嗦着将在澜沧海发生的一切讲来,话中下意识对牧藏锋所为加以矫饰,只道他怀疑玉珩藏于龙冢之中,龙族却横加阻拦,他才命他们拦下澜沧海龙君,亲自前往冢中探查。
不想龙冢中有妖族大能坐镇,不仅杀了牧藏锋,还将剑光附于玉珩中,让他们转交师尊。
在他一番诡叙中,枢阳山行事仿佛并无错处,反而是溯宁恃强凌弱,
枢阳山主不觉有异,旁观者清的明镜却听出了青年话中自相矛盾之处,却不好指出。
他总不能当着枢阳山主的面,说他这弟子或许死得活该。
枢阳山主面色沉郁,他乃得帝君亲封的仙君,妖族如何敢如此欺他枢阳山!
不过区区澜沧海中,如何会有这等大能?
如北荒澜沧海这样的偏远海域,本该在九天少有人知,明镜却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在不日前听说过此处。
他想了起来。
“数日前,昌黎氏族女以法相现身澜沧海,却在龙君生辰宴被斩去法相。”明镜看向青年,“不过出手的并非妖族大能,而是一位半神。”
“她自称,瀛州,溯宁。”
第二十九章 她代表着明光氏最后的荣光……
“瀛州,溯宁——”
栖梧州,凤族巫祭大殿内,灵霜猛地回过身,玉简失手落下,她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只紧紧盯着面前少女:“你说什么?!”
凤族少女被她看得紧张起来,面上现出些许茫然,难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昌黎氏同他们凤族似乎没有太深的交情,巫祭大人为什么会在听到昌黎妙音法相被斩后有这么大反应?这与他们凤族又没什么关系,
玉简落地的响声让灵霜回过神,她垂眸拾起玉简,衣袖上月白云纹浮动,有青鸾振翅,乘云向上。
再抬起头时,她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向少女安抚地笑了笑,温声道:“久未闻故人名姓,此时听来,未免惊讶。”
少女眨了眨眼:“灵霜大人,您认得那个斩去昌黎妙音的半神?她真的是瀛州弟子?”
前日澜沧海的事已经传开了。
昌黎氏为帝君重用,这些年在九天声势颇盛,昌黎妙音因得入重华宫修行在神族年轻一辈中有些名声,此事一出,消息便在六界飞快传来,连身在栖梧州的凤族也有所耳闻。
竟然敢斩去昌黎氏族女法相,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半神胆子真是大,如今六界闻知此事的各族生灵都在议论她的身份,却没有多少人相信她与瀛州有关,只怀疑她是借瀛州之名行事。
传闻只有神族才可入瀛州门下修行,一个身怀人族血脉的半神怎么可能是瀛州弟子。
如今听灵霜说识得溯宁,凤族少女连忙向她求证,所以出现在澜沧海的半神真是她的故人么?
“不。”灵霜缓缓摇了摇头,“溯宁的确是瀛州弟子,但出现在澜沧海的,不可能是她。”
“早在三千年前,明光溯宁已随鸿苍帝子战死在章尾。”
洪荒凶兽暴动,肆虐九天,帝子鸿苍奉神族帝君之命出征平乱,明光溯宁为他所重,也追随左右。
后为将凶兽困杀于苍离天,鸿苍与麾下诸多仙神死守章尾,最终尽殁于天极倾颓之下。
而为修补倾颓的天极,瀛州五千弟子赴难,山门永远沉没于海下,只有当时不在其中的三五弟子得以幸存。
所以明光溯宁不可能还活着,当年在章尾的仙神,最终没有一个活着走出了苍离天。连身为帝君长子,修为已触及不可知之境的鸿苍都未能幸免,何况是她。
如果她真的侥幸活了下来,也没有理由会到今日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