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氏仆从不满的视线几乎要化作实质,只是檀沁都未曾说什么,他们便不好越过她发作。
溯宁并不在意这些人族心中作何想,即便铸成骨伞逝川,也未曾令纠缠她的幻象尽数消弭,她坐在软榻上,目光越过檀沁看向了虚空:“看来你知道。”
檀沁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溯宁,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许,容貌生得极盛,眉目间却只见一片凉薄。她身上裙裳并非北燕如今盛行的形制,更看不出是什么绣工,便不可能以此分辨她的来处。
“姑娘要去鹿鸣城?”
檀沁隐下心中诸多思量,轻声向溯宁问道,并未如同身旁仆从一般介怀她的态度:“我的确曾在一卷古简中见过有关鹿鸣城的记载。”
她嘴边噙着温和笑意,轻声道:“北燕立国之初,定都鹿鸣城,后几经易名,如今被称为——”
“邺都?!”姜云来和长缨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给出了答案。
自立国起,几千年间,无论疆域如何扩张,北燕也从未有过迁都之举。
檀沁含笑点了点头。
“鹿鸣城便是邺都五千多年前的旧称。”
这个称呼早已不为人所知,只在寥寥几卷古书典籍上还能看到有所记载,此时,她看向溯宁的目光终于再难掩探究之色。
她是谁,自何处而来,为何会提起邺都旧称,又为何要去鹿鸣城?
溯宁并未在意她的视线,神情若有所思,所以她是在五千多年前来过北燕?
长缨倒是没想那么多,只随口道:“那溯宁姑娘其实和我们一样,都是要去邺都啊。”
话既然说到这里,檀沁便顺势看向了溯宁,主动提议道:“不知姑娘可有意与我们同行?”
这话叫轩榭中的仆从都皱起眉来,这一老一少不知来历,又不知礼数,少主人如何要带他们同行?不过平白又多了两个累赘。
他们心中都盼着溯宁能识趣些,但她看了檀沁一眼,微微颔首道:“可。”
檀沁尚且不觉有什么,候在一旁的仆从面上却控制不住地现出愠怒之色,她如此态度,竟连半分感恩都不知。
若不跟着檀氏的车队,靠着个老仆,她能不能平安到邺都还是未知数!卧云城到邺都还颇有段路程,沿路可称不上太平。
少主人便是太过心善!仆从忿忿不平地想道,这些出身寒微的人又何曾知道感恩。
与他们所想不同,溯宁应下檀沁所邀,自然不是为了什么安全,这八荒之中,应该找不出什么比她更为危险的存在了
但她如今记忆不全,也辨不清邺都在何方,不如与檀沁等人同行,也就省些麻烦,不必再寻什么人做向导。何况檀沁所知颇多,之后或也能为她解惑。
见她应下,檀沁便又道:“因今夜是平梁郡祭祀玄女使的祭典,我受郡守相邀观礼,是以要在明日午后方可启程,不知姑娘可愿暂等上半日?”
她入卧云城后便被迎入郡守府,平梁郡守对她多有照顾,是以也不好推拒这在祭典观礼之请。
不必溯宁再说什么,玄云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含笑道:“无妨,不过我家主人喜静,需备上一处无人搅扰的静室。”
“你们休要得寸进尺!”终于,不满到了极点的檀氏仆从开口斥道,“少主人愿意收留你们,带你们上路已是极心善,你们如何还有这诸多条件要提!”
檀沁皱起眉,示意他噤声退后,仆从只能闭上嘴,脸上仍是忿忿之色。
玄云看了他一眼,许久不曾在人族天下行走,倒是忘了些规矩。
于是正当檀沁开口要为仆从失礼致歉时,玄云拂袖,她面前桌案上赫然多出了三枚光华蕴藉的东珠,其中灵气流转,隐隐结成絮状,将光线有些昏暗的轩榭映得通明。
就算檀沁不能修行,以她出身,也能看出这等品相的东珠如何难得,甚至足以铸成一件上品法器。
“这得值多少金铢啊……”姜云来下意识感叹道。
檀沁却知,这三枚东珠已不是能用金铢买来的,唯有以修士所用灵玉方能衡量其价值。
长缨和姜云来都露出惊叹之色,一旁仆从更是看直了眼。这不知来历的主仆身上,怎么会怀有如此重宝?!
即便檀沁出身檀氏,手中也拿不出这等灵物。
不过她并未被如此灵物晃花了眼,檀沁看向玄云,态度多了几分郑重:“不过些许小事,不值如此,还请老丈收回。”
虽然还不知他们身份,但檀沁能肯定,主仆二人一定都是修士。
而修士,便无法以常理揣度。
“这于我家主人,也不值什么。”玄云也回道,脸上还是那般和善神情,看在屋内几人眼中却莫名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意味。
澜沧海便是再偏远,龙族所藏也非寻常人族能想象。在溯宁离开澜沧龙宫前,凭筝便备下诸如法衣灵物等交给玄云,百余枚东珠便是其中之一。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北海白龙族对澜沧海发生之事的立场。
如今便是神上掩藏身份行事,也不至要依靠人族施恩。
第三十一章 祭北燕先王,祭玄女使——……
玄云的话让檀沁对溯宁的来历更多了几分猜测,难道她是北燕境内十余仙门大派的弟子?
只有这等仙门中的亲传弟子,方能将这等灵物也视作等闲吧。
如此,她身上种种怪异之处也就得以解释。
她是为都天学宫的擢选前往邺都?不,不对,她提起的是鹿鸣城而非邺都。
就算再避世清修,也不至连邺都之名都不知。
檀沁心中诸多疑问,却极有分寸地没有贸然开口探问。
玄云负手而立,浑浊双目中现出锐芒,身周一瞬间泄露的气势令之前只将他当做寻常老仆的檀氏仆从心中一悸。
檀沁也意识到,收不收下东珠,并非由她来决定,既然玄云要她收,她便必须收下。
檀氏的名头,在玄云面前并没有什么用。
其实在离开清溪郡后,檀沁心中便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檀氏在清溪郡声名显赫,可放在邺都之中,便也不算什么了,何况她父亲只是……
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缠,檀沁起身向玄云和溯宁施过礼,唤来婢女为他们引路。
这轩榭并周围楼阁是郡守特意为檀沁一行洒扫出的,厅室众多,要为溯宁安排一间静室并非什么难事。
眼见溯宁离开,长缨也没有再搅扰檀沁,有些生疏地向她行过礼,虽然已经受过檀氏侍女的教导,她对这些世族礼数还是不甚习惯。
“你说这位溯宁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姜云来跟在长缨身后走出轩榭,穿过回廊时,他口中忍不住道。
长缨只摇头,她实在看不出来,不过——
“她生得可真好看。”少女真心地感叹道。
这话让姜云来立刻沉默了,他一言难尽地看着长缨,她难道就只注意到这一点了么?
长缨嘻嘻笑了两声,拍了拍他肩头:“别想那么多了,今夜是玄女使祭典,我们早些去,说不定能占上个近些的位置,看得更清楚。”
她还从未见过这等大场面,既然此时正好身在卧云城,哪有错过之理。
昔年玄女使奉神族帝君之命入北荒,封离氏先祖为玄女使授道法,得天命而立国,方有如今的大燕,是以北燕各地都有祭祀玄女使的习俗,经数千年而未改。
平梁郡每十年祭祀一次玄女使,在祭典开始前数日便会有郡中生民赶赴卧云城,只为参加祭典祈福。
小苍山毗邻的村落不过八十户人家,长缨自幼长在小苍山,最远也就跟着师尊去过几次县城而已,从前也就不曾有机会见识过举一郡之力办成的祭祀。
檀沁出身世族,故得平梁郡守相请,能列坐席上,而以长缨的身份,尚且没有资格随她前往,与世族同席而坐。
长缨若非要随她前去,便只能作为侍奉的婢女跟在身旁,檀沁自不会如此行事,也就并未向长缨提过携她前去玄女使祭典。
以长缨性情,也并不憧憬与世族列坐,能远远见识祭典的场面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姜云来自幼混迹在市井中,见过的世面比长缨多上些,便不会再为一场祭典如何激动,不过他如今是长缨的护卫,当然不会扫她的兴。
冬日昼短夜长,刚过酉时,天色便已经逐渐沉了下来。
举行玄女使祭礼的祭台在城西依山壁而建,山壁上沟壑起伏,被雕琢出飞天之形,十余女子起舞,锦衣绫罗,束带当风,当中者手捧月轮,面容在千载风沙中已经斑驳模糊。
“山壁上雕刻的就是玄女使么?”长缨坐在树上,好奇地向姜云来问道。
虽是严寒冬日,草木也在灵气催化下开出簇簇花朵,素洁胜雪。
祭典还未开始,周围便人头攒动,喧闹嘈杂之声不绝于耳,连离祭台近的树上也站上了不少人。
“不,”姜云来为她解释道,“据说神族的面容是无法轻易被摹绘的,卧云城的山壁上,绘的是平梁郡第一场祭礼舞的场面。”
“我听说壁上所绘月轮,是当年玄女使亲自赐与卧云城的法器,原本应该在祭礼舞中由主祭捧上祭台,作为玄女使的象征供奉。”姜云来抱着手,说起自己听来的传闻,“可惜千年前卧云城离乱时,当时的平梁郡守为免月轮为外族所夺,将之秘密隐匿,可惜后来他死于战乱,也就没有人知道月轮被他藏在了什么地方。”
北燕传承五千余年,也并非没有经历国力衰微的局面,最为危急时,连距邺都已不算太过迢迢的卧云城也陷落了。
无数盏琉璃灯悬挂在祭台四周,将山壁前映得灯火辉煌,祭台下方列席,在此安坐的除平梁郡中大小官吏外,还有郡中诸多仙门修士。
北燕仙门都为都天学宫所辖,便连境内那十余传承数千年的大仙门也不例外,是以即便是北燕境中诸多仙门修士,也会前去参与都天学宫每三年举行一次的擢选。
檀沁与平梁郡守同行,也入席就坐。
祭台被山壁半围在当中,大有数十丈,数名着赤衣的乐师围坐在祭台边缘,手中各执不同乐器。
当恢弘乐声响起时,四周倏而安静下来,人声暂绝。
在无数道视线的注目下,数十女子着素色深衣落上祭台,脸覆鬼面,各有不同,垂落的长发间不见任何赘饰。
素衣女子在祭台上起舞,宽大袍袖在空中划过,姿态洒脱,连鬼面似乎也透出股古拙美感。
乐声中,身穿祭服的闻人晚眉心绘出呈火焰状的花钿,一步步走上祭台,蕙带飘飞,似要乘风而去。
她是平梁郡守的女儿,也是这场祭典的主祭。
远远看着她,长缨不由想起前几日刚入郡守府时,听府中仆婢议论,在闻人晚被选为祭典主祭后,竟有妖族幻化成她的容貌,试图冒充。
两个生得一般无二的女儿站在面前,连平梁郡守也无法分辨真假,本应能令妖族现出原形的显真镜也失了作用,最后还是服下了能吐真言的丹丸,才找出了谁是真的闻人晚。
祭台上,素衣女子腾跃,飞旋的袍袖击响了立在祭台周围的数面大鼓,鼓声与乐声交织,肃穆激昂。
众多平梁郡生民抬头望着这一幕,皆露虔诚之色。
随着鼓声的韵律,有无形云气蒸腾而上,没入不见星月的夜空,但与从前许多次祭礼不同的是,其中竟有部分云气渺渺茫茫,飘向了卧云城中。
平梁郡守并在场众多修士对此一无所觉,渐密的鼓声中,他们纷纷起身,肃容望向前方。
与此同时,卧云城郡守府中,玄云拢着袖子倚在门外廊柱上,双目似闭非闭,像是随时都会睡过去。
檀氏诸多仆从都前往城西祭台观礼,四下不见有人来往,冬日严寒,连虫豸之声都不闻,幽寂异常。
静室中光线昏暗,溯宁跪坐在当中,骨伞展开,在她上方飞旋着,伞面有白龙虚影游曳,灵光明灭不定,在阴影中为她撑起一角屏障。
溯宁阖上眼,当日昌黎妙音在她面前展露的道则复现于意识中,以之为根基,衍生出无数术法。
即便溯宁能堪破昌黎氏的道则,也无法借此召唤出双手盘蛇的昌黎氏蛇尾法相,这是以血脉传承的力量。
世间一直流传天下术法皆自神族出,这句话也不算错,世间诸般术法都是在大道上衍化而出的,而神族各氏本就是大道化身。
借昌黎氏道则,溯宁推衍出诸多术法,只是神识消耗,纠缠她的幻象便又蠢蠢欲动,杂乱无章的呓语回响在耳边,拖延了她推衍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