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氏如今最为位高权重的三十余族老尽在此,随着坐在上首的老妪开口,轩榭中的气氛像是碎石投入了原本平静的湖面,争论声一声高过一声,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涉及自身利益,如何有退让之理?何况这可是一处能出产灵玉的矿脉!
他们瓜分的矿脉也并非从其他世族手中抢来,这条矿脉原属朝氏所有,不过从前都在朝氏家主名下,不容他们这些旁支族人染指。
但如今,形势却是不同于从前了。
朝氏才继位不久的新家主是个不堪大用的废物,因父亲意外亡故,才突然从只需混吃等死的挂名少主变成了家主。
主支衰落而旁支势强,继任的新家主显然阻止不了他们瓜分这些原属于自己的产业。
便在这些朝氏族老争得脸红脖子粗,随时都可能打起来的时候,溯宁执伞落在了案几上。
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陌生少女,朝氏族老还以为自己是老眼昏花,但下一刻,轩榭内众人都反应了过来。
“谁?!”形貌严肃的女子厉喝一声,袍袖拂过,立时便有汹涌灵力袭向溯宁。
眼见灵力将要落下,佝偻着腰的玄云现身拦在女子面前,玄武之形一闪而逝,竟是不曾动用灵力,仅凭身体便强行接下了这道灵力。
对于以防御见长的玄龟而言,这尚且还不够造成点儿皮外伤。
朝氏族老见此,不由面露惊疑之色,出手的女子可是上三境中已入太微境的修士,他们中也少有能及者。
她方才一击并未有所保留,眼前老者能轻描淡写地接下,足以证明其实力并不在她之下。
能入太微境的修士,邺都之中也不过寥寥数人,无一不是声名煊赫,而眼前老者显然不是其一。
邺都之中,何时又多了一位太微境的大能?
玄云有如此修为,便不容他们轻忽以待,诸多朝氏族老互相交换过眼神,最终老妪上前一步,沉声开口:“二位闯入我朝氏府中,不知意欲何为?”
她的目光自玄云移向溯宁,语气透露出几分戒备。
玄云没有开口,只退至一旁,竟是全凭溯宁说话的意思。
他这番举动显然不像是溯宁的长辈,竟如从属一般,引得朝氏族老面面相觑。
如此修为的大能,为何还会供人驱使?!就算在王族封离氏中,对紫微境修士也堪称礼敬。
白龙虚影在伞面游弋,溯宁身上带着自风雪中行来的寒意,秾艳眉目难掩凉薄之色,她分明就站在他们眼前,却好像不曾将他们看在眼中。
如此姿态,向来是朝氏族老面对别人的,难得他们见旁人如此姿态,一时都心情复杂。
“我与朝陵曾有旧约,如今,来寻朝氏践约。”溯宁自是不在意他们在想什么,空茫目光落在老妪身上,径直开口道。
闻听此言,在场朝氏族老彼此对视一眼,显然都有些反应不及。
朝陵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北燕朝氏第一任家主,便名朝陵。
五千余年前,溯宁曾于鹿鸣城外,与朝氏女立约。
第三十七章 她怎么不知,自己何时与人……
好在朝氏诸多族老还不至连自己祖宗的名字都记不起了。
不过在意识到朝陵是谁后,他们心下只升起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
朝氏第一位家主,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经故去,眼前少女如何能与她有旧约!难道这看上去不过十六七许的少女,还能活了快三五千岁了?
若说她身边跟随的老者活了有个三五千岁,他们倒是愿意信。
与妖族相比,人族即便点燃命火踏入修行,寿命也常有不及,便入上三境,也不过寿三千余,直至飞升,寿方可过万载。
大约是因为溯宁如今形容,一众朝氏族老下意识将她当做是哪家小辈。难道是她家中长辈与朝氏有约,故命她前来?
“你可有信物证明?”生得一副严肃面容的女子开口,口说无凭,总不能是个人上门说与朝氏有旧约,他们便都要认。
溯宁闻言,略想了想,随即指尖微抬,一枚石印便出现在了朝氏众人面前。
她连从前记忆都记起得寥寥,当年朝陵献上的那方小印自是不可能还在手边,不过以溯宁实力,要仿上一枚也只是心念微动的事。
朝氏数名族老传看着石印,低声议论了起来。
“印上朝字像是的确出自朝陵家主之笔……”
“不过这方印我怎么没什么印象?你们可记得先祖当年是否留下了关于此印的遗命?”
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既然是几千年前的事了,先祖早已不在,这约定如何还有效用。”
他们何必要认下这事儿。
“但先祖立约之时若得天地见证,有誓在前,谁知这誓言会不会祸及你我?”
与凡人不同,修士得天地见证立约,便轻易不能违背。
“当务之急,还是先理清朝陵家主与她先辈究竟有什么约定,找出存证。”
“不错,总不能由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正在他们商讨时,一直握着石印端详,花白胡子长得快拖在地上的老人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在场朝氏众人齐齐看了过来。
“十三叔祖,你想起什么了?”老妪率先开口,口中问道。
这位十三叔祖在族中无论年纪还是辈分,都是最长,也是为数不多曾在朝陵先祖还在世时,在她身边跟随过的族人,说不定他真知道什么。
跟着他一路去了朝氏宗祠中,朝氏几名族老眼看着这位十三叔祖爬上了横梁,摸索着自后方取出了张落满了尘灰的绢帛。
老者颤颤巍巍地往下爬,看得人实在担心他会不会直接摔将下来。
落在地上,他抖了抖绢帛上的灰,展开却是空无一物。
老者回忆道:“当年朝陵家主说过,只要有人持此印来,便取这张绢帛……”
不过几千年过去,都不见有人执印前来,这张绢帛就被彻底忘在横梁上积灰了。
说话间,他将石印盖在了绢帛上,灵光闪动,顿时便有字迹显现。
几个脑袋同时凑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要看朝陵在绢帛上留下了什么话,但下一刻,老妪失声道:“怎么可能?!”
“什么叫将朝氏尽予,皆从其命行事?”中年男人扯着绢帛,这上面竟连当年约定如何,与她立约的人是谁都没提及,让他们连如今前来的少女是什么身份也无法确定。
“十三叔祖,你确定这绢帛真是先祖留下的?”
“这上面可是朝陵家主当年留下的神识烙印,做不了假。”长须老者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绢帛中的内容,眯缝着眼,好不容易看清了字,也陷入了茫然。
先祖这是将整个朝氏都许了出去?!
“如今该怎么办?”
朝氏静室中,三十余位朝氏族老再度聚首。
朝陵留下的绢帛不容作伪,但他们难道真要将朝氏所有,尽予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女不成?
“先祖留下遗命不错,但如今时移世易,她既已不在,朝氏为何还要遵她的命令行事。”
却是不打算认了。
既然只是一道遗命,并未立下什么能限制他们的天道誓言,他们又有何惧。
“但她身边可有一位或在太微境的大能……”
便是朝氏不惧一名太微境修士,但谁知她背后还有没有更厉害的人物。
“何况此事若传出去,我朝氏岂不是要落下个言而无信的名声?”女子眉头紧皱。
溯宁既执印而来,朝氏众人自是认为她知道绢帛中所载。
听了这话,立时有人不满地觑向她,质问道:“那难道真要遵先祖遗命,将我朝氏拱手送给她不成?!”
“自然不是,但她身边有人护持,若无把握便动手,朝氏岂不是树了个大敌!”
就算朝氏之中有数名太微境修士,也未必能将这老者永远留下,一旦让他逃了,日后寝食难安的便该是他们了。
“先祖当年究竟欠下何等人情,才会许出这样的承诺!”中年男子神情恼火,如今好了,真有人执印上门来了。
他们当然是不打算遵朝陵遗命行事了,但要如何应对却迟迟不能达成一致,各有一番说法。
说着说着,眼见便又要吵起来了,同为朝氏族老,又都位高权重,自是谁也不服谁。
就在静室中气氛越加紧张时,沉思许久的老妪忽然一拍桌案,有了主意:“依照先祖遗命,那便把朝氏的家主许给她不就行了!”
什么?
数十道目光顿时都看向了老妪,她慢条斯理道:“她与我朝氏家主成婚,这如何不是将朝氏尽予?”
至少名义上是如此。
在场朝氏族老初听觉得这话荒谬,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主意再好不过。
数月前,朝氏主支一脉数名族老意外陨落秘境,其中也包括朝氏前上任家主,朝行月的父亲。
修士境界越高,传承血脉便越艰难,是以朝行月的父亲多年也只得他一个儿子。
与其父相比,朝行月的天资堪称平庸,服下不知多少灵物,体内穴窍也只开了七宿,少时数次参与都天学宫的擢选都未能过,成了邺都城中世族茶余饭后的笑话。
在父亲死后,身为少主的朝行月理当继任家主,于是他便在行了及冠礼后被匆匆推上了家主之位。
他母亲是北燕仙门弟子,并非出身世族,是以朝行月的母族也就不能为他提供什么助力。
既无境界,又无手段,面对这样一位家主,朝氏诸多旁支势力先后露出獠牙,要瓜分朝行月名下的产业。
他前往南荒取回父亲尸骸,途中遭遇数场刺杀,若非身边老媪尽心相护,甚至不可能活着回到邺都。
在回到邺都之后,他便躲入城中一处别院中,连朝氏府邸也不敢回,似乎是被吓破了胆。
见此,朝氏众多族老更是再无所顾忌,光明正大地分割起原属于家主的资源,今日争执的矿脉便是其中一处。
“如此,正好可回绝之前奚氏的提议!”中年男人眼睛一亮。
奚氏想将族女许配给朝行月,无非是想令他做手中傀儡,借他家主的名义掌控朝氏,朝氏众多族老自然不会答应。
若是朝行月已有婚约,便可直接绝了奚氏算计。
“既完成了先祖遗命,令我朝氏不至失约,又绝了奚氏的算计,至少还能为朝氏拉拢一位太微境修士,也算一举三得了。”老者拈须,思来想去,竟找不出这主意有什么不好。
他们这位家主虽然无用了些,但还算有副好皮囊,许是能讨那少女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