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母亲后,姜云来便跟着乡间游侠讨生,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胡乱习得些武道,也做了游侠,四处闯荡。
东阳君按在他肩头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他再次开口:“那你父母可曾为你留下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姜云来刚想说没有,东阳君便开口让他仔细想想,于是他只得努力回忆一番,依稀记起自己幼时似乎常带着串狼牙。
不过后来他阿娘病得太重,家中能当的都当了,姜云来当了那串狼牙换来两剂汤药,却还是没能让她捱过那个冬天。
姜云来不觉得自己的父母能与邺都世族攀上交情,若是如此,他阿娘也不至会饥寒交加,病死在那个冬日。
只是听了他这话,一旁仆从不由流露出震惊之色,这怎么可能?!
不过在东阳君严厉的眼神下,他什么声音也没敢发出。
东阳君审视着姜云来,目光如同虎狼,让姜云来心中忍不住腹诽,不认识就不认识吧,干嘛这么看着他,总不会是为认错人恼羞成怒吧?
也是在此时,闻听动静的檀沁赶来,见此情景,连忙屈膝代姜云来向他赔礼。
东阳君收回手,看向她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不过些许小事,谈不上冒犯。”
他深深地看了姜云来一眼,带着仆从离去。
见他离开,姜云来神情微松,全然不曾察觉自己颈间不知何时多了个血点。
东阳君反手将掌心血滴掩在袍袖下,眼底有风雨欲来。
暮色四合,夜幕自雪峰向都天学宫笼罩而来,明月楼中,无数卷玉简展开,其上灵光明灭,有序地浮在溯宁身周。
以昔年神族所传道法为根基,北燕修士在数千年间又推衍出无数术法心诀,其中也有二三,于溯宁而言值得一阅。
就如人族符文一道,再如机关傀儡之术,都是神族未曾涉足之法。
夜色已深,溯宁独自站上明月楼顶,再度与北燕王宫中那尊石像目光相对,神情辨不出喜怒。
北燕旧事断断续续地在她记忆中重演,但她记不起自己是为何离开了瀛州,又因何前来八荒。
人族于神族而言,便如蝼蚁。溯宁虽有人族血脉,却长在瀛州神族中,行事与神族无异。
神族,何时会俯身关心蝼蚁的生死?
北燕越尊崇所谓的玄女使,感念神族传道,溯宁便越觉得割裂。
尤其那所谓的玄女使,是——
有道声音自背后传来:“这尊石像,看上去与你实在不算如何像。”
溯宁转头,南明行渊屈腿坐在明月楼后险峭的山崖上,手中抱着坛酒,正看向她。
“看起来,你很闲?”溯宁面无表情地开口。
“与你相比,当是如此。”南明行渊回道,他看着溯宁,心中想,原来他曾经也是见过她的。
五千余年前,瀛州之上。
她提剑走上青云阶,令诸多神族闭口不能言。
而那时,南明行渊不过还是只血海中随处可见的低阶魔物,远渡海域,向瀛州求道。
就如她是半神,也能登上青云阶,他这样的低阶魔物,又凭什么只能做那些生来便血脉高贵的魔族口中血食。
出身如何,血脉如何,并非他能选择,但他至少能选择如何生,如何死。
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南明行渊撑着重伤离开了瀛州,又走过九天十地许多地方,一步步,直到今日。
他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哂笑一声,不知讥嘲的是谁。
再看向溯宁,语气中似乎有了几许醉意,他问:“喝酒吗?”
溯宁没说话,冷淡地看着他,南明行渊任她打量,神色悠然。
几息后,溯宁向他伸出手。
南明行渊于是再取出一坛酒,隔空掷了来。
魔族的酒一入喉,仿佛有烈焰灼燃,连体内血脉也要随之烧灼起来。
溯宁似乎没喝过这样烈的酒,呛咳了一声,不过也是因此,她的神情终于在这一瞬鲜活了起来。
月色如水,为溯宁披上一重薄纱,在她身后,南明行渊举起酒坛,遥遥一敬。
且敬你我如今,性命尚存。
第四十六章 他的枪,尚且不值得学……
都天学宫的七场擢选试共持续三日,只要能在其中三场得上评,便有资格入都天学宫为弟子。
但能在擢选中得上评者百中无一。
每逢擢选之年,前来参加的修士数万,最终能进入都天学宫的弟子往往不到千人。
而这些能来参加擢选的修士,大都是燕国甚至北荒境内的世族或诸多仙门弟子,散修反而在少数。
这也并不难理解,只有世族及仙门中方能有功法传承,而未得功法传承,即便引气入体也难以点燃命火。
是以八荒之中武者众多,却少有散修。
倘若出身低微,便是引气入体,显现出了修行资质,也需效命于世族,为其仆从才能得其赐下功法。
能有长缨这等资质,哪怕没有修行过任何功法也将命火点燃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即便都天学宫擢选修士不论出身,但最终有资格进入学宫的数百弟子也多是世族及其附庸。
长缨并不知这其中究竟,只是听从师尊的话随檀沁前来邺都,也没想过自己能通过都天学宫的擢选,她连回去时要为小苍山的师弟师妹们带些什么都已经打算好了。
但在第七场擢选后,看着手中玉令浮现的上评,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仿佛侥幸凑齐了三个上评。
虽然最开始接连得了三个下评,但剩下四场比试并不只考量修为境界,而长缨这两日间都运气极佳,于是最终竟真的得了三个上评。
她真的通过了?长缨迟疑地想,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姜云来一巴掌拍在她肩头,神情倒是显得比长缨还激动。
能入都天学宫,只要没有因意外陨落,长缨便有望成为上三境大能。姜云来与她交好,此时也发自真心为长缨欢喜。
何况这三日擢选中,长缨因为出身,可没有少被那些参与比试的世族修士联手针对。如今她竟然胜过了那些眼高于顶的世族,得了拜入都天学宫的资格,同样出身市井的姜云来顿时也觉扬眉吐气。
原来如他们这等生来微贱的黔首,也能压制血脉高贵的世族。
不过见檀沁还在身旁,姜云来没有将这话说出口,毕竟檀沁也是世族出身。
对于长缨能通过都天学宫擢选,檀沁不免有些意外,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少女,意识到自己之前或许低估了她的资质。
如果她出身世族,能得功法传承,如今体内穴窍说不定已经点亮近二十宿,早入都天学宫修行。
可惜,她只是个无甚身份的孤女。
檀沁垂眸掩去诸多心绪,世上之事总是难以两全,便如她自己,就算出身世族又如何,生来就注定无法修行。
不过那又如何?
即便她不能修行,也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
檀沁温声向长缨道贺,终究也是为她高兴的。
程复脸上青紫交加,颇有些狼狈地站在檀沁身旁,不过便是如此,也难掩好心情。他也得了三场上评,但程复这三场上评拿得并不比长缨容易,好在结果终究是不错的。
一行身着玄衣的都天学宫弟子走近前来,程复注意到为首神色冷峻的青年,连忙上前向他一礼:“之前比试中,还未谢过世兄援手。”
奚氏十三郎君奚照修行资质出众,早在六年前已入都天学宫,是以此次任擢选试监管弟子。
前日比试中,与奚临交好的世族少年有意对程复下重手,还是负责督管的奚照在察觉后及时出手阻止,令程复不至重伤,方有机会参与最后一场擢选,勉强得了上评。
对于程复举动,奚照只道:“这本是我分内之事。”
看着神情冷峻的青年,行事向来沉静的檀沁眼中竟有一瞬失神,随即也屈身向他问候:“世兄,多年不见。”
檀沁幼时,曾与奚照有过数面之缘。
奚照似乎也还记得她,向檀沁微微颔首。他身边跟随的诸多学宫弟子看向檀沁和程复的眼神却很是冷淡,其中几道目光甚至称得上不善。
没有多言,奚照带着人前去向客卿长老复命。
“他是奚氏的人?”姜云来觉得奇怪。
他既然是奚氏的人,怎么会帮程复?
檀沁温声回道:“如奚氏这样的大族,族人众多,盘根错节,并不能一概而论。”
奚临和他父亲在族中并未掌有实权,行事也尚且不足以代表奚氏,也是因此,奚氏不会为他们轻易交恶溯宁。
姜云来于是感叹一句:“原来奚氏中还是有明事理的好人。”
听他这么说,檀沁不由失笑。
这世上的人和事,又怎么能如此简单地便论出是非好坏。
两日后,通过擢选的数百新晋弟子立于高台之上,身上皆着玄色弟子服,尽显意气风发。
统领学宫各学派的执事客卿皆列坐于中宫广场,同样在此列坐观礼的,还有前来学宫探讨道法的诸多大能。
神情冷肃的道袍女子开口,一众新晋弟子随她指示行礼祭告天地,以明证修道之心。
及至祭礼毕,道袍女子命他们取下腰间所佩,代表各自身份的玉令。
依照旧例,新晋弟子在入都天学宫时,便要在诸多学派中择其一,决定自己日后修行的方向。
都天学宫中大小十余学派,周蕴所属符文一脉在其中实力当属前列。
在仔细看过学舍铜柱外悬挂的学宫各学派讲解后,长缨已然有了决断。
她自幼习枪术,就算得入都天学宫,也不打算放弃,是以想入习诸般兵器的兵武一脉。
兵武一脉以剑修为主,习枪的修士尚在少数,不过如今兵武门下的执事客卿司徒铮,用的正是长枪。
也因此故,更让长缨坚定了入兵武一脉的选择。
她上前一步,看向司徒铮,双手将玉令奉上:“弟子请入兵武一脉,习枪术!”
话音落下,高台上下无数客卿长老与学宫弟子的视线都汇聚在了她身上。
“倘若我没记错,她不过庶民之身,如何敢请入兵武一脉?”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她,学宫诸多学派中,有许多都是不容她这等庶民觊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