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你,尚且还没有资格驱策我勾陈氏。”
她的语气堪称刻薄,昊天旻虽还笑着,眼中却幽深许多,神情越显阴鸷:“那勾陈氏效忠于谁,鸿苍么?”
“可惜,他已经死了。”他一字一句道,话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恶意。
昔年勾陈氏有意以琢玉为帝子妃,她少时长居苍穹殿,与鸿苍关系亲近。不过未等勾陈氏谋划成真,鸿苍便已陨落在章尾。
作为昊天氏族裔,昊天旻也清楚此事,是以才会故意提起鸿苍。
听了这话,一直没有正眼看他的琢玉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漠然道:“就算鸿苍兄长已经不在,你也没有资格坐上他的位置。”
她的话像是携冰冷刀锋,轻易便将昊天旻心中隐秘挑破,让他几乎维持不住之前那副淡然神情。
昊天氏帝君只有鸿苍这一个儿子,他战死后,其余昊天氏族裔难免会生出些别的想法。帝君之位不容觊觎,但苍穹殿曾掌握的权柄,他们未尝不能取而代之,昊天旻便也是作此想。
得昊天氏中上神扶持,数千年间他培植势力,在诸天殿俨然已经有了不小的话语权。
但琢玉又何须畏惧他。
她已是上神,无论昊天旻掌如何权势,只要他一日没有晋位上神,便没有资格在琢玉面前自恃身份。
要入上神境,资质与机缘缺一不可。
琢玉清楚昊天旻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对付溯宁——他那只左眼,便是因溯宁而瞎。
昊天旻原本以为,溯宁已经随鸿苍战死在苍离天那场大劫中,没想到三千多年后,她不仅活着回到了九天,还晋位上神。
溯宁既然活着,昊天旻又如何有不报仇的道理。当年有鸿苍在,他没能杀得了她,如今鸿苍已死,便没有谁还能阻止他。
为这件事,他做了诸多筹谋,原以为琢玉和勾陈氏,在此事上能与他达成一致,不想她待他的态度仍如旧时那般不假辞色。
“你难道不想为自己的兄长报仇?”昊天旻再次开口。
琢玉同母的兄长,正死在溯宁手中。
眼底闪过刺痛之色,她没有说话,拂袖将昊天旻挥退,来不及再说什么,他的身形便已消失在原地。
他尚未晋位上神,自不会是琢玉对手。
也是在昊天旻离开后,风吹动帷幔,着青衣的勾陈氏族老现身于水榭上,他佝偻着腰背,有气无力地向琢玉道:“神尊为何不肯答应他?”
“本尊如何行事,何须你们来过问?”琢玉冷声反问,对眼前年岁比自己更长的勾陈氏族老并不如何客气。
勾陈氏族老像是看不出她心绪不佳,自顾自又道:“难道神尊还惦念着与明光溯宁的师友之情?”
昔年琢玉在苍穹殿时,因鸿苍身为神族帝子,诸事繁杂,便派尚且还不是苍穹殿掌御令的溯宁来教习琢玉术法。
于琢玉而言,溯宁亦师亦友。
不过,这也是过去的事了。
上神的威压骤然落在勾陈氏族老身上,让他的身形几不可见地晃了晃,琢玉看着他,沉声开门:“如今的勾陈氏,已经轮不到你们来做主。”
如今执掌勾陈氏的,是她。
勾陈氏在溯宁之事上有何立场,轮不到他们来决定。这些陈腐又自以为是的族老,早已没有资格左右她。
“不要做多余的事。”琢玉抬步自他身旁走过,月白裙袂带起烟云,渺渺茫茫,她眼中无悲无喜,难以窥得更多情绪。
水榭上再度陷入沉寂,勾陈氏族老低下头,风自湖面而来,漾出深深浅浅的涟漪。
便如昊天旻所预料,在虞渊人族尽迁于东荒后,溯宁与南明行渊也自西极之巅而出。
离开西极之巅时正逢昼夜相交,天幕寸寸褪去暗色,抬目望去,只见金乌自东而升,脱出云海,将云海染成赤金。
溯宁驻足,南明行渊站在她身旁,并肩在云端上看过这场日出。
在浩荡天地前,神魔也不免显得微渺了。
如今南明行渊神智恢复,便也没有再跟在溯宁身边的理由。
他打算先回酆都道,借宫城中所藏,尽早令修为重回全盛之时。无论如何危险,他势必都会再入归墟。
心下浮起诸多思绪,南明行渊看向溯宁,正想说什么,却忽然收了声,向云中望去。
溯宁似也有所察觉,没有多言,身形闪动,转瞬出现在千里外,抬手握住了那缕飞掠的流光。
南明行渊自后方向她走近,目光落在她手中流光上,微微皱起了眉:“这是神族一缕残魂?”
神魂破碎到如此地步,却还生机不陨,足以证明其修为之强大。
溯宁看着掌心残魂,怔然良久,开口回道:“是……这应当是……鸿苍的残魂。”
语气听起来有些渺茫。
神族昊天氏帝子,鸿苍——
就算南明行渊是魔族,对鸿苍名姓也很清楚,神族帝子,竟然还有残魂未散?
他将神识探过,这缕残魂竟只是鸿苍神魂的万中之一。破碎到如此地步,换作寻常神族,或许早已归于寂灭,但鸿苍残魂却生机尚存,经三千余载不陨。
生机不绝,便可重聚神魂,南明行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溯宁也意识到这一点,这么多年过去,想来九天神族中,不会只有她对此事有所察觉。
倘若昊天氏和苍穹殿麾下知道鸿苍神魂并未彻底消散,而是破碎为无数残魂游荡在天地间,会怎么做?
溯宁心下隐约有了答案,如此一来,她便有必要再去一次苍穹殿。
已经衰落的苍穹殿中,或许藏有她上次匆匆离开时未能察觉的秘密。
经虞渊一行,对大劫下苍离天战场种种,溯宁已经记起大概。但她识海中封印记忆的禁制,至今还未解开。
神族史载,鸿苍与苍穹殿麾下战死于章尾,溯宁也率人族残兵前往章尾增援,但关于章尾战事的详尽情形,她却至今仍不清楚。
倘若连鸿苍都身死,那修为不及他的溯宁为何能活下来,又为何会在销声匿迹三千多年后,出现在北荒澜沧海的裂隙之下?
溯宁如今还没有头绪,或许在苍穹殿中,能有线索。
关于鸿苍残魂的事,溯宁没有再与南明行渊多说什么,他也没有提出同行。
苍穹殿是神族帝子曾经的宫阙,便是败落,也并非魔族能随意踏入的地方,何况南明行渊还有酆都道魔君的身份。
不过在分别前,他抬手,为溯宁身周撑起禁制,强买强卖道:“如此,便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深渊对溯宁步步紧逼,石中火破碎,有这道禁制在,能令她神识多三分清明。
溯宁从南明行渊背影上收回目光,感知到身周禁制,微垂下眸,将手中残魂收起,向方仪氏传讯。
轩辕等十二部人族长处虞渊,为煞气所苦,就算得以重归八荒,体内煞气也不会就此消弭。
棠若如今借居玄度洞府,她的医术传自瀛州,少有仙神能及,或许对人族情形能有解决办法。
溯宁原本要去寻她,但得鸿苍这缕残魂后,便打算先前往苍穹殿。
只是才入琼华天,却有数名花木化形的侍女乘白鹤向她而来。
“明光君!”
白鹤自天际飞掠,却难以企及上神速度,为首女子只能扬声唤道。
溯宁自白鹤辨出了这些侍女的身份,停在云上。
这些鹤,出自雷泽。
白鹤浮空,数名侍女纷纷起身,向溯宁施以一礼:“我等见过明光君。”
主动报上了身份,她们是凌霄仙身边侍奉的仙灵。
为首者双目泛红,口中道:“仙主生机将尽,特遣我等前来,请明光君前往雷泽一叙。”
随着她的话出口,其余雷泽侍女面上都显出哀恸之色,不似作伪。
她们生于雷泽,多年来都靠凌霄仙庇护,如今她寿尽将陨,这些与她相伴多年的仙灵自是悲戚不已。
何况九天一向也是强者为尊,一旦凌霄仙不在,雷泽当如何,她们又当何去何从,都成了未知之事,如何能不感到彷徨。
听完雷泽侍女所言,溯宁神情看不出有什么波澜,她抬眸,没有看她们,而是望向远处,在两息沉默后,冷声道:“带路。”
‘告诉你个秘密。’
‘只要不离开雷泽,我就不会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帝君也会因此感到畏惧……
雷泽在琼华天中,四时都有草木葳蕤,自云端向下望去,只见楼阁依林木而筑,翠藓堆蓝,藤萝缠树而上,开出幽芳异花。
白鹤翅翼掠过云端,向雷泽中落去,风吹鼓溯宁袍袖,她神情与常无异。
很多年前,凌霄仙便告诉过溯宁,她是先天生灵,只要雷泽不枯,身在其中,她便不会消亡。
便是侍奉在凌霄仙身边多年的草木仙灵,也不知此事。在鸿苍陨落后,这世上或许就只剩溯宁清楚这个秘密。
所以,当雷泽侍女的话出口,溯宁便知道这是个陷阱。
但明知这是陷阱,她还是来了。
在她踏入雷泽的那一刹,煌煌威压侵袭,九重浮屠悬于前方,力量所及,不明情形的雷泽侍女什么都来不及反应,便已经随鹤坠下。
神族昊天氏帝君掌镇魔塔,浮屠之下,神魔仙妖俱伏。
渺茫云烟缠绕在溯宁身周,瞬息将她摄入塔中。
藤蔓交错,在树屋水镜中看到这一幕,凌霄仙的眼睫颤动,身形就此僵滞在了原地。
她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昊天旻,语气中隐有几分不可置信:“你竟敢私取镇魔塔?!”
镇魔塔是神族昊天氏帝君的法器,如今趁他闭关悟道,昊天旻竟然私自取来,以借此对付溯宁。
“你便不怕为帝君问罪?”凌霄仙沉声道,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连曾经的血海魔君宿殷,在镇魔塔下也要败退,溯宁保全性命的希望,实在微渺。
“这便不劳凌霄仙子费心。”昊天旻不疾不徐地开口,望向水镜中,右眼闪着势在必得的冰冷杀意。
若非取来镇魔塔,他又怎么有把握对付得了溯宁,毕竟,连身为重阳宫之主的青商都败在了她手中。
既然出手,便要做到一击必杀。为此,他不惜冒着为帝君降罪的风险启用镇魔塔。
如果能如愿达到目的,便是为诸天殿所惩也是值得的,私取镇魔塔的罪,还不至要他以性命相偿。
昊天旻看向凌霄仙,薄纱下,她的神情不甚分明,他饶有兴味地开口:“怎么,凌霄仙子如今觉得后悔了?”
凌霄仙没有说话,凝望着水镜中,不知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