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妖魔吗?”她比比划划地问他,“是不是一只特别巨大、特别凶残、一身死亡颜色、让人脑袋瓜子嗡嗡叫的家伙?”
她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微表情里找到一些答案。
她实在很想知道,那个吃掉李照夜生父的恐怖“终极”,一代一代献祭神主躯体来安抚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
他忽然收回视线,转头,看了她一眼。
清透的瞳眸里极其短暂地浮过一抹类似情绪的东西。极淡,淡到分辨不清。
洛洛:“?!”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他的眼眶挪动了头发丝大小的那么一点弧度。
疑似笑了下。
他居然疑似笑了下。
洛洛不明白,就算他在看的不是那个凶残的、让人脑瓜子嗡嗡的东西,又有哪里好笑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能有点反应,总归是好事。
“呵呵呵。”她故意跳到他面前,大声对他说,“好凶残一个妖魔哦!”
盯着他,看他表情。
“凶残!妖魔!”
“妖魔!凶!”
圣人身形如水,哗一下从她身边淌走,又不理她了。
洛洛:“……”
试探失败。
*
途经一座黑石山,白衣圣人遭遇了一次截杀。
只见一个头绑白巾、鹰视狼顾的壮汉带领十几个人冲出来,呼啦啦堵住了圣人去路。
这一行人抡锄头的抡锄头,扛柴刀的扛柴刀,看起来都像是朴实的庄稼汉。
“圣人既然不仁,那便休怪我等无情了!”领头的壮汉扬了扬手中弯刀,正要动手,余光忽然瞥见了跟在圣人身后的洛洛。
壮汉皱起眉头。
“小姑娘家家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家找你爹娘去!”壮汉偏了下头,“滚蛋!”
洛洛惊奇:“咦,你看着倒也不像坏人。”
壮汉浓眉紧锁,目光隐隐不耐烦:“让你走,你就走。”
他的身后跳出一个瘦挑些的男人,抡起铁揪吓唬洛洛,“头儿叫你滚,还不滚?!”
洛洛气笑。
她一个大步跳上前,扬起腿,唰地劈下。
“砰!”
只闻一声震响,瘦挑男人手里的铁锹头被她一脚踹向黑山石,深深嵌了进去。
“嗡~嗡~嗡!”
铁锹柄在风中轻颤,截道者们目瞪口呆。
领头的壮汉见鬼似的低头去看,只见那鞋拔子形状的精铁碎块一整片锲进了山岩,就像嵌进柔软的豆腐里一样。
洛洛挑眉笑道:“怎么样,来,练练?”
众人:“……”
倒吸凉气,微微后退。
白衣圣人看了看铁锹,提步走到山道旁,径自观察松脂里面包裹的虫子去了。
洛洛已经很习惯他这德性。
左右闲来无事,她眯眸望向这队人马,扬了扬下巴,问:“圣人怎么你们了?”
领头的壮汉咽了咽喉咙,踏前一步,挡在众人身前。
他眸光警惕,盯着洛洛沉声道:“十里八乡闹蝗灾,颗粒无收,人命难活
!父老乡邻反复哀求圣人,他只无动于衷——这样的圣人,要他何用!”
洛洛沉吟点头。
她见过饿殍千里的惨状。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一名精瘦男人怒斥,“老百姓的苦难,在他眼里啥也不是!他把我们当狗,我们又何必拿他当人!”
洛洛:“……”
清虚并不是个好师父,该教道法时,总是扔个书本让她和李照夜自学,他自己则弄个草木傀人装样子,不知道溜到哪里躲懒去。
即便如此,洛洛也知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并不是他们认为的这个意思。
她烦恼地掐了掐眉心。
她可以用武力镇住这些人,但是文化课……清虚教得实在是不怎么样。
这些人看着并不坏。
李照夜说过,遇到听不懂人话的,直接上手揍就行,遇到听得懂人话的,倒也不是不能讲讲道理。
洛洛偏头看了一眼白衣圣人。
他仍然是一副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有人截道,他根本不给半点反应。
还得是她来操这个心。
洛洛艰难思索片刻,想起了一个典故。[注:庄子]
她扬了扬下巴,问领头那壮汉:“我问你,你在河上行舟,遇见前方一只无人驾驭的空船撞过来,你会怎么办?”
壮汉不解,但慑于洛洛强大的武力值,不得不强压住情绪,谨慎回话:“自然是把舟船撑走,躲避它。”
洛洛嗯一声,颔首道:“你会因为那只空船撞你而发怒吗?”
壮汉眼角微微一抽:“又不是三岁小儿,摔了还能打地板不成?自然不会因此发怒。”
“哦……”洛洛又问,“那若是撞过来的船上有人呢?”
壮汉道:“自然是喊他避让。”
洛洛追问:“他若不避不让,仍然要撞过来?”
壮汉皱眉时,身后的同伴已经忍不住高声喊叫出来:“他是聋了吗,老子骂死他十八代祖宗哟!”
洛洛笑起来,老神在在道:“同样是一只舟船撞过来,若它是空船,你们并不生气,只会想办法躲避。若舟船上面有人,你们却暴跳如雷,怒火中烧,这是什么道理?”
众人愣住。
领头的壮汉眸光微动,眉头皱紧,嘴角微微下抿。
见他有所意动,洛洛不禁老怀大慰,颔首道:“你们对圣人的指摘,难道就不是一样的道理吗?假如你们把圣人当作清风,当作明月,当作空舟,发生了蝗灾,你们会怨恨清风明月和空舟吗?”
壮汉眼眶睁了睁,眼睛里倏地亮起精光。
他身躯一震:“自然不会!”
是啊,圣人从来也不会插手世间事务,为什么世人遇到难处或不公,却总是迁怒于圣人呢?
凭何就把所有期望尽数寄托在圣人身上,并抱之以恚怼?
眸光重重闪烁片刻,这位壮汉蓦然垂下头,拱手道:“姑娘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张敬受教了!”
洛洛心下高兴,脸上假装若无其事:“小事小事。”
这位名叫张敬的壮汉转过身,望向身后众人。
他声线微颤:“弟兄们,咱们与家人辛辛苦苦耕作,本当存下许多余粮,哪怕遇到蝗灾也不是不能撑一撑。可是为什么,竟户户家徒四壁,度日艰难?”
众人思索起来。
片刻,抡锄头的说道:“官府层层盘剥,年年变着花样加税,哪还能剩得下什么余粮!”
提柴刀的道:“家中原有数亩田地、数亩山林,可是地主老财勾结官府,每每能找出诸多理由逼迫,逼得家里不得不把土地都贱价卖了出去!”
“对,我们家也是这样!没了田地,想要活命只能卖儿鬻女,给地主老财当牛作马!”
“明明是官府和财主不给人活路,这、这……这关圣人什么事啊?怎么就,就怨上圣人啦?”
众人如遭雷击。
“是他们!”张敬眸中露出了凶光,“就是那些王公贵族,一面大肆吸吮民脂民膏,一面经年累月引导无知百姓,将所有矛头指向圣人。”
众人纷纷倒吸凉气。
“果然如此!这些王八蛋!”
“跟他们拼了!”
“反了丫的!”
洛洛见这些人并不笨,心中十分欣慰。
她告诉张敬:“圣人在江河上游修筑堰堤,以防洪水泛滥,你们可以自己去看。这一带没有火山,没有地震,也是因为圣人清理了地脉。”
张敬瞳仁微震,率领众人,向着圣人深深跪拜。
“你们也是真胆大!”洛洛忍不住吐槽,“知道他驱逐了妖魔,还敢对他吆五喝六。”
她都只敢老老实实跟踪他,绝不敢轻举妄动。
张敬赧然:“不怪兄弟们,都怪我,怪我人云亦云,不辨是非。”
这世间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妖魔,世人渐渐不以为意,更加趋奉那些能够实实在在提供好处的仙长,譬如鼎鼎大名的三神君。
洛洛想要多问几句,白衣圣人已看够了松脂虫,提步往前走。
他走动起来无声无息,一不留神就飘出数里。
洛洛赶紧辞别张敬,疾步跟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