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云秦皇帝之所以保留那道帷幕,让冷家的人坐进去,只是为了要让文玄枢取代周首辅的位置。
这样的权力更替,换来的是冷家和文家的绝对忠诚。
……
起风了。
云秦皇宫后,真龙山上的乌云越来越厚。
眼角些微有些皱纹,然而因为那一种独特的冷艳高贵而依旧对于这世间绝大多数男人拥有致命吸引力的云秦长公主独自走在真龙山上,走向真龙山巅的无疆殿。
在风中,这名嘴唇轻薄,给人以性情冷漠之感的长公主微微的蹙了蹙眉头,也感觉到了深深的秋寒。
皇帝要南伐的消息已经传开,不知道多少官员已经开始纷纷劝谏,尤其有数司的给事中都已经在宫门前长跪不起,然而冷家和文家的上位,站在皇帝的一边,加上闻人老首辅的黯然失声,帷幕后的胡家被自己培植出来的军方最实权人物掘了墙角,加上反对皇帝和青鸾学院决裂,但原本却赞同皇帝开疆辟壤的激进派江家,她却知道天平已经彻底倾倒,随着周首辅的归老离去,能够阻止自己这个发疯的皇兄的,恐怕便只有她自己了。
在她的眼中,自从长孙无疆战死的消息传来,长孙锦瑟在殿堂上公然说出要和青鸾学院决裂,她这位皇兄,就已经疯了。
且不说青鸾学院这些年对于云秦到底做了什么,最为简单的是,青鸾学院从来不会威胁长孙家的皇位……而且若真是将青鸾学院形容成一件货物的话,云秦不要,唐藏和大莽,哪怕多付出数倍的财力和物力,都会想要青鸾学院。
至于南伐,这同样是发疯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她走进了空空荡荡的无疆大殿,她看到原本没有龙椅的这间大殿中,放着一张金色的龙椅,就像一只鼎一样,镇在下方如海水般往外蔓延的帝国版图上。
“为什么?”她看着半倚在金色龙椅上,就连她走进来都没有丝毫动作,就像一截冰冷金属一般的云秦皇帝,难掩激愤的问道。
并没有沉默许久,长孙锦瑟冷漠的出声:“你觉得我哪件事做得不对?”
听到对方这句冷漠而无所谓的话,长公主只觉得心口痛得连心都要纠结起来,她痛苦的看着长孙锦瑟:“大莽不是那些西夷流寇,是一个有半个云秦大小的王朝,即便是节节胜利,想要剿灭大莽,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年的时间,皇兄您难道不知道这会将我们云秦子民拖入泥沼?”
长孙锦瑟冷冷一笑,从喉咙间挤出极低沉的声音:“朕自然知道这南伐征战一起,云秦百姓会困窘一些,但大莽的国力难道有我云秦昌盛?你不要忘记,即便这十余年来,云秦给人的感觉有些日暮西山,但云秦依旧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帝国。大莽会比我们更加困窘,只要自己人不阻挡在朕的面前,这一战云秦必定胜出。”
长公主咬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道:“即便一定要南伐,周首辅说的又何错之有?大莽皇宫虽乱,但局势未乱,又有闻人苍月统军,军备充足……何必一定要急着在大莽风调雨顺,积粮多得都用来酿酒的时候来南伐?且就算皇兄不体恤周首辅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周首辅本身便是一名足以镇守皇城的强大修行者,皇兄你又何必做得如此决裂。”
长孙锦瑟心中的某个地方被刺痛了,他狠狠的看着长公主,厉声道:“这些只是你的看法。唐藏此时还有皇叔萧湘那一支神象军的牵制,时局未稳,皇帝年幼,根本无法对云秦造成威胁。龙蛇方面暂且平定,闻人苍月又刚刚掌军,一些效忠于湛台莽的人正在被清洗,且黄中臣正好在这个时候死了,有文家和冷家这样的力量帮扶,朕才能做成这样的事情!闻人苍月叛国,南伐讨逆,这正是民意所向,所以这对于朕,对于云秦,才是最好的时机!”
“至于周首辅……”长孙锦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厉恨目光看着她,寒声道:“他明白我的意思,然而他却安排他女儿和林夕走在一起……难道他认为,朕的儿子,还不如这一个鹿林镇小儿?朕也以为他对朕没有丝毫异心,但他却令我太过失望,也正是如此,朕才更加愤怒,才觉得此人太过可怕!”
“难道看一个人看了这么久,还看不透么……难道就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要否定一个人的全部么?”长公主痛苦的看着面容恶毒的云秦皇帝,困难无比的说道。
“不破不立。”长孙锦瑟冷硬的看着她,冷酷而强大的说道:“唯有这样的时机……才有可能打破朕这龙椅被那九个老东西和青鸾学院压制的僵局。”
长公主看着自己的这名皇兄,也不可遏制的激动了起来,浑身颤抖道:“所以这才是皇兄你的真正理由,是因为周首辅绝对不会同意你南伐,你才借机让他离开中州皇城。让胡辟易脱离家中长辈的控制,离间胡家,闻人老首辅接下来,恐怕也会被皇兄逼着退位……之前皇兄在和这些人的争斗中,从未占过上风,就连我也认为,皇兄你不可能赢得了这些人,然而我没有想到,皇兄你真正发狠时,竟然会这么厉害,竟然会有这样的手段,竟然无声无息的变造成了你压倒这些元老的局面!”
“不错,这些在皇兄看来,都是绝佳的时机……但皇兄你这么做,在许多人的眼中,岂非连无疆的死,都是你的故意安排?只是为了促成这件事,而故意做的安排?现在就连我……都甚至怀疑皇兄您是故意这么做!”
“够了!”
长孙锦瑟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厉喝。
一道闪电从真龙山上方的乌云掠过,刹那之间,一记狂雷震响,震得整座无疆大殿都颤抖了起来。
他和长公主之间,一股磅礴的金色气浪震荡开来。身穿白色宫衣的长公主瞬间被震得往后倒飞而出。
震得她落地时几乎立足不稳,震得她的云鬓散落,口角沁出一缕缕的血丝,连身上的宫衣都裂开了口,露出了大片大片洁白如玉的肌肤。
“天下人可以这么想……但你怎敢这么想……”长孙锦瑟站了起来,愤怒的吼着,身后的发丝如一条条金色闪电一般飞舞着,“你怎么敢这么想!……你知不知道,无疆对于我,对于我们长孙氏的意义!……你怎么敢说,这是朕的安排!”
被震得满脸紫红一时喘不匀气的长公主眼眸里闪过一丝震惊和疑惑,她用尽全力,强声道:“我也喜欢无疆这个侄儿,我也重彻心扉……但皇兄您爱他,难道胜过你的皇位,胜过你的江山,胜过你的子民?”她嘴角再次流淌出了一丝血丝,悲哀的请求道:“皇兄……请您不要做出过分疯狂的事情,您还年轻,还可以有更多优秀的皇儿。”
“住口!”
天空中又响起了一道惊雷,整座无疆殿顶无数闪电狂舞,照得整个大殿一片金黄雪亮。暴怒的长孙无疆一步踏到了长公主的面前,狠狠的一个耳光抽在她的脸上,将她的半边美丽的面目都打得红肿了起来。他的脸色也是一片紫红,愤怒的吼道:“你以为……我们长孙氏和一般的修行者一样么……你自己不曾有过男人,不知道生育之事……但你不曾想想,父皇只有我们一对子女,祖父……也只有父皇一个儿子……你以为这些年我光是只想着开疆辟壤,却不考虑帮长孙氏延续香火么……你以为宫中那么多秀女嫔妃,我都是不管不顾的冷落着么……这么多年下来,朕只有一个皇儿……你怎么知道,朕就还能有更多的皇儿?”
长公主的喘息彻底的停顿了,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长孙锦瑟,从他的话中,她听到了某个令她震骇的秘密。
“我们拥有真龙血脉,可以激发强大雷霆,天生就是异于常人的强者……然而我们这一脉的生育率却和有些强大的妖兽一般极低。”长孙锦瑟愤怒的看着她,一字一顿的道:“作为兄长……我从未逼过你,然而无疆已经不在了,我无法保证我可以拥有更多的子嗣……所以从今日开始,你也要开始选择男人……”
长孙锦瑟的呼吸略微平复了一些,他微嘲的看着长公主裸露在外的白玉般诱人的肌肤,厉笑了起来:“妹妹……我想只要你看上的男人,都不会有人能够拒绝得了你……所以你不要和我说没有人看得上你……你要明白,若是长孙氏无后,这整个天下,对于我们又有什么意义?”
第四百二十章 开出怎样的花朵
昏暗的马车车厢外开始传来鼎沸的人声。
这种声音似乎让这辆穿行在秋意里的马车重回到了人世间。
在车厢中的林夕明白这马车必定到了某个热闹的大集镇,但并非是城廓,否则入城通关前,就必定会有人打开车门来查验他的身份。
他不知道在夏副院长的安排下,南宫未央赶着的这辆马车带他到底到了哪里,在碧落陵醒来之后,他似乎变得更懒了一些,更懒得去想一些到时就会知道的问题。
他在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上,那条被石子的棱角刮伤的伤口已经结痂,将近脱落。
体内那股不属于他的感觉,在那天过后,已经完全消失,但在他的魂力流淌之间,却是有一股新的感觉弥漫在他的感知之中。
在这辆马车到达这个此刻他还不知名的大集镇上时,林夕终于也有了某种顿悟……在依稀传入昏暗车厢的喧嚣人声中,他体内的魂力以最轻柔的态势从他的身上析出。
“嗤啦”一声,昏暗的车厢之中,一条细细的金色闪电一闪即逝,闪电的末端触碰在车厢地步,使得车厢发出了一声难听的裂响,溅起了十几片焦黑的木屑。
林夕的呼吸微顿。
车门前一个极低的声音传了进来:“快到了……外面到处都是人,你要是忍不住要发疯……也先忍一下,不要在这个时候发疯。”
听到南宫未央的警醒声,林夕轻轻的叹了口气,慢慢的靠在了车厢里的软榻上。
他终于弄明白了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
无论是在他先前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在现实之中,都只有血液会被毒素或是病菌传染的事情,都不可能出现伤口进了一些别人的血液而换成对方鲜血的事情。
然而在这个世上的玄妙修行世界中,有一种基于精神层面的事情叫做融魂。
这种事情,就像修行者吸取了对方一部分的精神力量,而化成了自己魂力力量。
林夕的修为,还不到可以融魂的国士阶,但是这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一切,这股力量,却是和任何修行典籍上记载的融魂完全一致……这便只有一个可能,在那最后的时刻,陈暮用最后的意识,将他的一部分力量,灌入了林夕体内。
这种事情,叫做反融魂。
在修行者的修行典籍记载中,唯有妖兽才能进行这种反融魂,有些灵祭祭司,在自己的妖兽伙伴战死时,也会得到自己妖兽反融魂的部分力量。在镜天湖畔,林夕甚至亲眼见到了镜天人鱼对边凌涵破坏性的反融魂。
林夕也并未听高亚楠说过像她这样的修行者能够反融魂的事情,难道这世间,唯有长孙氏这一脉,才拥有这样的能力?
那长孙氏也算是妖兽么?
这个问题也并没有让林夕感到震惊和困扰,因为这个世界的物种和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且按照他那个世界的达尔文的理论,人也有可能是猴子进化而来。在林夕看来,这个世界传说着的一些神魔大战的事情,周首辅和高亚楠是冰雪巨人的后裔,甚至长孙氏是某种特别的妖兽进化成的人,这些都似乎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重要的是,现在都是人,根本不用管大家的老祖宗是什么。
他也不知道,是云秦皇族长孙氏都有这样的能力,还是这只是陈暮在生命的最后尽头,因为和他的朋友之情,在冥冥之中产生了这样的巧合,才使得他在未真正突破到国士阶之时,就已经融魂成功,但他此刻心中却已经十分清楚,这件事情根本不能让外界知道。
因为即便他不是真正的拥有了皇族的血脉,即便他不知道云秦皇帝因为太子的死也已经近乎疯狂,但他可以肯定,从感情上,站在这世间权势顶端的云秦皇帝,也不可能接受他的儿子被人像一头妖兽一样融魂了的事实。
这是极度危险的事情。
然而林夕此刻在这昏暗的车厢之中,却是终于有了一丝温暖。
并非因为这股力量恐怕比他当时觊觎的闪电蟒还要强大,而是因为,他可以像是带着陈暮留下的兵刃一起战斗……将来他可以带着这样的力量,杀死胥秋白和闻人苍月。
……
……
马车略震了一下,跨过了某条并不高的门槛,进入了一个院子,然后停了下来。
“到了。”
南宫未央低低的声音透了进来。
依旧和纸片一样脆弱的林夕缓缓的打开了车门,掀开了帘子,重新踏回了人世间。
这是个很深的院落,种着许多色彩艳丽的菊花和并不名贵的普通兰花。
仰头可以看见远处深深浅浅的远山,这是一个位于山区的热闹大集镇,商户客运的聚集地,他看到自己的面前,除了南宫未央之外,还站着一名身穿绣着金边的薄锦棉袍的艳丽女子。
这名女子此时端庄秀丽,一派大家的气度,然而看着走出的他,却是无比认真且真正尊敬的盈盈行了一礼,轻声道:“大人。”
这名女子是陈妃蓉。
这一声轻唤,更是将林夕的整个身心也彻底拉回了这个尘世,他涩涩的笑了笑,问道:“这是哪里?”
陈妃蓉看着林夕,轻声感慨道:“这是栖霞行省大浮集镇。”
“你怎么会在这里?”许久没有和人好好说过话的林夕很缓慢的说着,他的思绪也似乎有些缓慢,正在慢慢恢复。
“因为大德祥已经到了这里。”陈妃蓉再次曲身对着林夕行礼,在秋光之中,让云秦世人觉得极其神秘的大德祥大掌柜,饱含着难明的情绪,尊敬的说道:“因为大人,我才会到了这里。”
林夕沉默了片刻。
他有些迟滞的脑海终于彻底的清晰。
“大德祥从未和我父母接触过么?”他抬起了头,看着陈妃蓉问道。
陈妃蓉点了点头:“因为大人交待的早……大德祥从未和他们有过任何的联系。”
“大德祥都已经到了栖霞行省?”
“不止……大德祥已经收购了大同号,我们的商队已经可以到云秦的最北和最西端。”
“最北的四季平原……最西能到碧落陵了?”
“是的,在数日之前,我们大德祥的货物已经能至碧落陵庶人城。”
听到陈妃蓉这样的回答,林夕再次在这秋天的小院里陷入了沉默。
这个世间除了夏副院长之外无人注意到大德祥和他有关,那是因为他在东港镇时,大德祥只是一个让地方上的权贵都根本提不起兴趣的小苗,然而谁会想到,这根小苗会开出这样的枝叶?
“妃蓉,你说有一天,大德祥的东西,能遍及云秦,能遍及大莽么?”
林夕沉默了许久,慢慢的抬起了头,看着和以前截然不同的陈妃蓉,问道。
陈妃蓉看着林夕,她不知道在林夕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但是她看得出林夕受过了很重的伤,看得出他眉宇间原先没有的淡淡忧伤。她认真的沉吟了一下,答道:“只要有大人……便有可能。”
外面热闹的集市上又有喧嚣的卸货声和支付工钱时的声音传进来,林夕可以听得见铜钱叮当作响的声音,听得见更远处热油锅里的炒菜声。
这是真实的人世间。
林夕呢喃了一声,连南宫未央和陈妃蓉都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我住哪里?”他接下来问道。
“大人,里面两个院子都是安排给你们的。”陈妃蓉道:“我就在这个院子里,有什么时候让我安排就可以了。”
林夕点了点头,开始往里面的院子走去:“妃蓉,我告诉过你,不需要喊我主上或是大人……”
“我知道。”跟在林夕身后的陈妃蓉看着他,认真的轻声道:“但不如此,不能表达我对大人的尊敬和谢意……是大人让我觉得重新活了过来,回到了这人世间。所以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请允许我对大人尊敬一些。”
林夕知道他挑选的这名大掌柜也必定有些难言的过往,他也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缓缓的走入了前方的院子,“把现在大德祥的所有生意状况……给我看看。”在推开一扇厢房的门时,陈妃蓉听到林夕这么说道。
陈妃蓉的双眸顿时变得更加明亮了些,她再次端庄的对着林夕深深行了一礼,道:“好,我马上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