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道理,孟聚也不能把督察们赶回去——官场就是如此奇怪,一件明知很荒谬、吃力不讨好的事,大家却都不得不做,不但自己做,还得勉强别人也跟着做。
孟聚过去跟各位督察见礼:“不好意思,刚才没认出各位来。今天的事,辛苦大家了。”
部下们笑容满脸,都很开心的样子:“不辛苦,不辛苦!大人要忙大事,这些琐碎小事就交给我们就好了!”
在搬家的时候,孟聚对李明华尤其留意。这是个瘦高的中年人,满脸谦卑的笑意,眼睛笑得快眯成一条缝了。在搬家时,他干活最积极,常常一个人搬两个人的重物,气喘吁吁,汗湿重衣。
孟聚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心下却在冷笑:“孙子,你就等着被玩死吧!”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一百六十三节 报复
要搬动的家具没多少,一辆马车就运完了,很是轻松,倒是布置新居时花了不少时间,督察们为了显示自己对孟镇督的关心,七嘴八舌的出着馊主意,一个青花瓷盆景就换了七八个地方,桌子、窗台、床前等各处摆了个遍,孟聚被这帮伪装热情的家伙们烦的够呛,他大手一挥:“就这样搁着吧。走,大家辛苦了,我请大家吃饭去。”
众人欢天喜地,丢下摆了一半的花瓶拔腿就跑。
省署的食堂也有贵宾室,专供高级军官用餐的。知道今天新镇督首次光临用餐,大师傅们使出看家本领,将菜肴做的繁花似锦美味无比,众人吃的赞不绝口。
饭桌上,新任镇督孟聚自然是众人奉承的焦点了。督察们纷纷给孟聚敬酒,马屁和奉承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涌上来,说来说去都是新镇督年少有为、精明强干、前途无量,套话听得多了,孟聚倒也麻木了。
倒是军情室督察许龙让孟聚觉得特别。在众人争先恐后拍孟聚马屁的时候,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
孟聚忍不住好奇,出声询问:“许督察,你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许龙督察连忙道歉,他表示,自己是个耿直的粗人,只会卖命干活,平时从不懂奉承上官的,有得罪的地方,孟镇督莫怪。
接着,“耿直的粗人”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了,他一边哭一边说,看着孟镇督赴任,他不由想起了前任的叶镇督来。
他泪水满面,哭着说,他平生最敬爱的人,那就是叶迦南镇督了。自从知道叶镇督遇害的噩耗,他就一直处于极端的悲恸中,简直活不下去了。
幸好,在这绝望的时刻,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横空出世,他手持正义的长刀,斩杀奸邪,横扫千军,为叶镇督报仇雪恨,大快人心。对这位英雄,他心中的感激怎么说也说不完啊!
“孟镇督,您帮叶镇督复仇,这个恩情对卑职来说比什么都大!卑职的性命,这就交托给您了!今后,水里来火里去,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大人您一句话,卑职万死不辞!”
“耿直的粗人”目光涟涟,用崇拜和感激的目光注视孟聚——被人这样望着,便是铁人也要飘起来了。没被捧得当场飞上天去,实在算新镇督孟大人意志坚定了。
孟聚不由感慨道:“许龙督察,你身为军情室督察,对兵法一定有极高的造诣!”
许龙面露喜色,他说:“卑职一点浅薄见识,怎敢当大人谬赞呢?”
“不必客气。我觉得,你一定深通迂回侧击的精髓,造诣炉火纯青啊!”
督察们纷纷露出夸张的微笑,那个许督察倒也是个人物,脸不红耳不赤,肃容道:“大人实在过奖了。能得您金口一赞,卑职实在三生有幸。来,大人,卑职敬大人您一杯!”
一顿饭吃了约莫半个时辰,宾主尽欢,孟聚起身告辞,督察们纷纷起身送他出去。
在告辞时,孟聚的手被人碰了一下,他转头望去,有人恭敬地说:“镇督大人,卑职有下情启禀,请容单独报告。”
看着眼前的人,孟聚微微蹙眉,很快就舒展开了:“哦?李督察有事找我?跟我过来吧。”
在刚收拾整齐的会客室,孟聚请李明华坐下。他笑咪咪地看着眼前的人:“李督察急着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李明华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高瘦的像根竹竿。
虽然苏雯清说他相貌阴森森的,但在孟聚看来,这分明是诋毁:眼前的人笑得脸都绽开了,眼里闪烁的是诚恳与敬意,哪有半分阴森的样子?
听孟聚问话,李明华一下子跪了下来,他连连磕头:“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卑职有眼无珠,误听谣言,冒犯了大人家眷,实在罪在不赦!请大人重重责罚!”
孟聚冷笑。其实,按规矩来说,李明华做的也没什么大错,自己若是南唐的间谍,他抓自己家眷那也是执行公务而已——话是这么说,但孟聚可没有原谅他的意思。
自己这个新镇督上台,总得找两条肥鱼来开刀立威的,恰好这厮就这么撞巧送上来了,那只能算他倒霉了。倘若就真么放过了他,不要说屋里的两个女孩子要嘟嘴,只怕部下们都会觉得新镇督太软了,这么欺负上门的都不收拾。
孟聚抬抬眼皮:“李督察,起来吧。李督察你秉公执法、例行公事,何罪之有呢?这件事,就不必再提了吧——李督察,你说你有要紧事禀报?不会就是这件事吧?”
听孟聚淡淡的语气,李明华就知道,长官心里的怨气怕是大了去,自己想凭几句空口白话的求饶就能求得宽恕,那是不可能的。他犹豫一下,还是下了决心:“启秉镇督大人,卑职接到线报,靖安知府马志仁私下收受城中大户贿赂,贪赃枉法数额巨大,有近万两银子!”
孟聚微蹙眉:内情署的主要职责是反间谍、邪教等对政权构成威胁的敌人。查办官员贪赃受贿的不法行为,这虽然勉强算是内情处的职责范围,但并不是主要职责。这种事的主办部门该是御史台,东陵卫只是兼办而已,办了也不算什么成绩,反而让上头觉得多管闲事——李明华这么郑重其事地向自己报告,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淡淡说:“李督察,既然有证据,那你就去查嘛!”
李明华恭谨地弯着腰,低声说:“大人,这么重大的案件,卑职能力浅薄,怕是没能力办好,恐怕得劳动大人您亲自出马了。”
孟聚狐疑地望了李明华一眼,却见他也在望过来,两人的目光稍一接触,他立即移开了视线,脸上脸上现出讨好的笑容。
见孟聚不明所以,李明华有点急了,凑到孟聚耳边说:“大人,您若是不便出面,卑职可以代劳。卑职愿出面,拿到证据给马知府看,吓唬吓唬他。到时,他自然要求到大人您这的。最终抓不抓,卑职听您的,您拿主意就好了。”
孟聚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查办这个案子,可以敲诈那马知府好大一笔银子——想来那马知府在靖安经营多年,官囊肯定丰厚。为免牢狱之灾,从他身上敲出几万两银子都毫不困难。李明华送这个案子给自己办,那明摆着是送钱给自己了。
这厮的借花献佛,倒也用的漂亮,不必自己花钱又讨好了上司——几万两银子,若在以前,孟聚还真要动心了。但如今,他的反应只是微微一笑。
地位的高度决定视野和眼界,镇督和督察只差一级,但地位差的就是天差地远了。
在李明华看来,把这么一个能赚几万两银子的机会送给镇督,这当真是了不起的人情了,应该能弥补先前得罪孟聚的过失了吧?但在洛京打转了一番,孟聚的钱包没增长多少,但做官的见识倒是大为增长。
马知府虽然不成器,但他毕竟是东平都督府下辖的重要文官,是元义康的部下。自己任镇督以后,与都督府的关系就很微妙,自己若是初来乍到就拿元义康部下的官员开刀,那不是明摆着要给他打脸吗?——自己的大敌是申屠绝和拓跋雄,无谓四处树敌。
何况,自己若想捞钱,随便敲打东平省辖区内哪个官员不能弄一把,还用得着你这厮来卖好?
看着孟聚沉默不语,李明华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的意思是……抓还是不抓呢?”
孟聚面无表情,他淡淡望了对方一眼:“李督察,查处贪赃官员,这好像不是内情处的主要任务吧?有心思去打探这些琐碎细事,内情处是不是闲的没事干了?
这样吧,既然李督察这么有空,我就给你布置一个任务吧——南唐鹰侯破军星的案子,你该听过吧?这个案子,如今可破了吗?”
听到“破军星”三个字,李明华的脸色立即就变了。他隐隐猜出了孟聚的用意,恭恭敬敬地答道:“卑职知道,这个案子,从霍镇督时起就是悬案了,内情处……”
孟聚打断他,自顾自地说:“南唐鹰侯破军星,此贼隐于我大魏朝廷内部,知悉我朝内情,不断向南朝通风报信,泄露我朝的机要军情,实在是我大魏朝廷的心腹大患,此案数年不能告破,可见尔等无能,实乃我东陵卫的奇耻大辱!
在洛京时,白总镇已给本官下达严令,要我们东平陵卫必须尽快破案,揪出破军星这个大间谍来!而兼知署蒙镇督和内情署的黄镇督也十分关切此案,多次跟我商议,十分忧心。”
孟聚口沫飞溅,说的爽快无比:当长官的滋味确实爽快,自己扯着大旗胡编乱吹,量李明华也没本事去找白无沙对质——这种谎话根本没法戳穿的,自己说白总镇很关心“破军星”一案,难道他还会否认不成?
孟聚严厉地板起脸:“李督察,我想问你,对这个白总镇十分重视的大案,作为破军星一案的承办人,你们内情处取得了什么进展,有什么成绩?”
李明华脸露尴尬,他低声解释:“大人,破军星的案子,我们内情处也是做了大量工作的,但案子的线索实在太少,资料也不足,案情一直没什么进展。这几年,换了几任镇督,他们都知道这事的,他们也能理解内情处的难处……”
孟聚摆摆手,再次打断他:“李督察,不好意思,我不是来问你难处的,我也不会理解你们——正如白总镇管我要结果一样,我也只跟你们要结果,其他事我不管!
查了几年都破不了案,我很怀疑,内情处是不是在认真办案——李督察,再拖延着不能破案的话,你这个内情处督察也不用再干了!”
终于听到这句最害怕的话,李明华心下惊骇:图穷匕首见,新镇督终于露出獠牙了!
这不是阴谋,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拿一个数年未破的悬案为借口撤掉一个督察,这摆明是赤裸裸的报复——但偏偏孟聚举着“白总镇很关心”和“事关大魏朝社稷安危”这两面大旗,谁也不能说他错。
虽然心中不服,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李明华也没办法。他躬身道:“镇督大人,卑职知错了!回去以后,卑职立即投入内情处所有力量,全力查办此案,请大人放心就是!”
孟聚斜眼望望他,似笑非笑:“李督察,你的意思是,你以前都没全力办这个案子?”
李明华一愣,嗫嚅着不知该怎么答,孟聚却已站起了身:“李督察,你自己说吧,还要多久才能破案?”
“这个,一年以内,卑职保证……”看着孟聚脸色沉下来,李明华立即改口:“半年!半年以内,卑职一定破案!”
“半年?总署等不了这么久。”孟聚斩钉截铁说:“李督察,只能再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好自为之吧!”
李明华几乎要惨叫了:没有一点线索的陈年积案,要自己在一个月内破案,这怎么可能?去去洛京内情署出差交换情报跑一趟来回都不止这个时间了!
他哀求道:“大人,时间实在也太短了,请多少宽容一些日子吧!”
“先前给你们给的太多时间了,你们已经浪费几年了,难道还要白总镇再等你们几年不成?一个月内,必须查出破军星来——如果没信心的话,李督察你不如现在就让贤算了!”
听出孟聚语气坚决,李明华便知道,此事已无法挽回,新镇督下定决心要收拾自己了——谁让自己当初不长眼,跑去欺负人家家眷呢?
他颓废地低下头,惨笑道:“遵命,镇督,一个月之内,卑职若破不了案——不必劳动大人下令了,卑职就自己辞职吧。”
“好!李督察,本官预祝你马到成功、捷报佳音了!”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一百六十四节 财政
孟聚搁下狠话,至于倒霉的李明华如何在一个月之内破案,要上吊自刎还是跳楼,那就不关他的事了——不讲理是领导的特权,孟镇督新官到任,要忙的事多呢,那有功夫管你一个小督察的死活。
接下来,孟聚开始全面接手东平陵卫。
东平行省下辖七郡十八县,分别是扶风郡、延桑郡、虎头郡、靖安郡、连江郡、包镶郡、龙江郡等七个郡。按照东陵卫的编制,陵署设到郡一级,所以东平省署也下辖七个地方陵署,在册的各级军官和士兵总共九千四百多人,其中各地陵署兵员从五百到九百不等,而省署直属的军官和士兵共有四千七百人。
手下有近万小弟听候差遣,这种事情想起来是很爽,但手下有近万张吃饭的嘴要养,孟聚可一点高兴不起来。
接手省署的第一天,孟聚就唤来廉清署的欧阳辉和他的副手,询问东平陵署的财务收支情况。
看着面前的账本,孟聚眉头紧蹩。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截止上个月月底,陵署财库里还有银子二十一万七千二百两。
二十一万七千两银子,看上去不少了,但这笔钱是要维持整个东平陵署正常运转到今年七月份的——洛京总署那边,经费是每年下拨两次,分别在一月和七月。
而东平陵署光是每个月给省署和各地分署的军官和士兵的正常饷银就要两万三千多两银子,还有省署的办公经费、办案经费、战场犒赏开支、阵亡抚恤、伤残补贴、招募新兵的安家费,哪项不是要大笔银子填进去的?
孟聚粗粗一算,这半年时间里,光是省署的经费,自己的经费缺口就起码有三十万两银子,还有下属的七个陵署,哪怕每个陵署的经费只要省署经费的十分之一。那加起来也要二、三十万两银子了——怎么看叶迦南做镇督就那么快活,好像一点没为银子发过愁?
孟聚愁眉不展:“欧阳督察,林副督察,往年,我们要给下面各地陵署拨多少经费的?”
欧阳辉和同来的廉清署副督察兼司库官林四海对视一眼,他们都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像是孟聚问了个很不可思议的问题。
欧阳辉督察干咳一声,他微微欠身:“大人,按照惯例,省署是不负责下面分署经费的。除非一些特别的任务会拨笔款子外,我们只负责官民的饷银,至于其他经费收支由各地陵署自己负责筹集,省署不负责拨款——正相反,各地陵署,每半年都要上缴一笔“桩供银”给省署,具体上缴多少,那要看当地的收入情况了,比如,靖安署的“桩供银”是五万两银子。”
孟聚虽然在靖安署做过副督察,但他做的不怎么用心,对署里的财政和经费情况还真不是很了解。他诧异道:“陵署自筹?地方署也不做生意,他们到哪弄银子回来?”
欧阳辉神情有点尴尬:“这个。省署就不管了——就像洛京总署不管我们经费够不够一样,我们也不管下面的陵署去哪找银子。反正,出了事,他们自己负责摆平,省署是不管。镇督大人,您刚才看的只是省署的大帐,我们还有一本小账的。”
“哦?小账?”
司库官林四海变魔法般从身上拿出一本账来,恭敬地双手递给孟聚:“大人,请过目。这是除了大帐以外的省署收入。”
孟聚翻开账本看了几页,眼睛顿时发亮:账本上乱七八糟的一堆收支名目,什么“桩供银”、“户供银”、“月例银”、“茶水银”、“慰劳金”、“罚没金”——名目虽然不清楚,但数目孟聚还是能看懂的,账上总共有银子一百一十万七千多两。
孟聚很欢喜,但脸上却保持着镇督的矜持:“这个余额,不会有错吧?”
“不会有错,大人,我们都清点过的。”
一百多万银子在手,孟聚心下大定,他轻松地往太师椅上一靠,说:“跟我说说,小账上的钱是怎么回事?‘桩供银’、‘户供银’、‘月例银’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东西?”
“大人,这也是历来的惯例了,大帐是给朝廷看的,上面的钱是朝廷拨来的钱粮,小账则是东平省署自筹的收入。”
欧阳辉给孟聚解释,‘桩供银’是各地陵署给省署的进贡——就如孟聚当初知道的,猪拱、大脚罗等黑帮大佬要给靖安陵署进贡好处,同样,靖安署的各种明暗收入也必须给省署提成上缴一部分。
“户供银”则是地方官员送来慰劳东陵卫的银子了——东平是边塞,又实行军管,地方官也不怎么买东陵卫的账,所以“月供银”少得可怜,才不到三万两银子。欧阳辉说,若换在内地行省,地方官吏怕东陵卫怕的要命,一年弄个百来万银子不成问题。
而茶水银,则是从刑名司法上收的钱了,东陵卫分管地方司法刑律。缉捕缉盗,老百姓打起官司自然要花钱——孟聚也是做过刑案官的,没等欧阳辉说完他就点头:“这个我懂,这就不用说了。”
“慰劳金”则是地方民间的大户对东陵卫的进贡的好处,以换取不受骚扰的保护——这个收入也不高。只有五万两银子。
倒是“罚没金”这块很大,一共有五十三万两银子——林四海副督察解释说;“在叶镇督领导下,省署去年办了几个大案子,尤其是秦家谋反的案子,抄没了他们的家产,所以罚没金这块就上去了,在往年,罚没金顶多也就二三十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