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切口对上,双方都松了口气。那青年眉宇间的神色缓了下来,他对孟聚点点头:“原来是鹰侯来着,请问阁下是哪位?”
自己拱手为礼,对方只是这么点点头就算还礼了,也太无礼了——孟聚搜捺住性子,答道:“我代号荆棘,是来接头的——请问,新来的韩主管可在?”
听到孟聚的代号,韩主管顿时露出了笑容:“原来是鹰扬校尉阁下。我就是韩启峰,是新任的北疆情报站主管。”
“是,先前卑职已经得到通知,知道大人要过来了,特意前来参见。”
听孟聚喊他大人,韩主管脸上微红。北疆情报站,按照北府的编制只有正六品,而鹰扬校尉的官衔却是从五品官,也就是说,眼前的部下却比自己的官衔还要高上一点。
他也不出声纠正,只是说:“鹰扬校尉真是有心了,本官就生受了。早就听闻阁下的大名了,易先生跟我说过,鹰扬校尉是他部下第一得力干将,神通广大,立功无数。本官初来乍到,对本地情况也不是很熟,还望鹰扬校尉也能象对易先生那样,对我多多支持。”
易先生存心隐瞒自己的资料,除非他吃傻了才会跟你说这些话——孟聚淡淡说:“不敢,大人有事吩咐便是。”
知道孟聚就是“荆棘”,韩主管对他很客气,主动起身给他倒了茶。孟聚只是淡淡说声:“有劳了。”,也不起身致谢,身子坐得四平八稳,官架子端得居然不比韩主管差多少。
韩主管眼中利芒一闪,没出声,但心中已是十分不满。他自从北上以后,也接触了不少北国民众,无论是鹰侯还是普通老百姓,只要知道自己是来自江都的南唐官员,他们就象见了神仙一般,有人当场跪倒。有人激动得嚎啕大哭,甚至有人自动捐献家产的。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个来自南唐的情报官员就是母国和华夏的象征,那种崇拜和尊敬的眼神令韩主管好不舒服。
被人尊崇惯了,相比之下,眼前这位鹰侯的做派便显得特别突兀——这厮到底是什么身份,敢对自己这样这么大咧咧?
韩主管旁敲侧击一番,想摸摸孟聚的底,但孟聚在天策北府和东陵卫两大情报机构都干过,当过鹰侯和刑案官,虽没学多少东西,但心思的敏锐和见识却是早锻炼出来的。他知道,盘问对方来历是情报界的大忌,尤其是鹰侯的身份,那是生死攸关的天事,除非对方主动告知,否则是不能问的。
既然是这个半路出家的新主管不懂规矩,孟聚也没打算跟他客气,他胡吹了一通,说自己叫王长明,是靖安人,如今在靖安做点小生意,没什么正经事做。
孟聚的气质和做派都不像做生意的,那韩主管心中有数,却也不好揭穿。他干咳一声,肃容道:“王校尉,我给你通报一些事吧:朝廷的北伐大业已到最关键的时候,我朝大军已攻占了西蜀的万州全郡,入川的门户已向敞开。王师水陆并进,船帆遮江,兵锋浩荡,势不可挡。西蜀军民虽沦落张氏手中已有两百余年,但他们心向朝廷正统,仰慕王化。王师天兵杀至,西蜀万民欢腾,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人心向背如此,可知西蜀战事已再无悬念,必以王师的大获全胜而终。
鹰扬校尉,待西蜀一下,此长彼消之下,鞑子们定然丧胆。只要我等齐心协力,必能迎来中原古都的光复。鹰扬校尉,你长期在敌后潜伏工作,实在是辛苦又危险。你的成绩,我定要禀报朝廷知晓。到那时。朝廷对你这样有功臣子的嘉奖和犒赏定然丰厚!”
孟聚听得明白,知道对方所谓通报北伐军情只是幌子,关键还是后面说的,无非暗示形势大好,你为我效劳是大有好处的——这种话,换了个心思单纯的爱国鹰侯来听怕是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场宣誓效忠韩大人万死不辞了,但对孟聚来说,这几句话他实在太熟悉了——平常,这些话都是自己说给别人听的。
孟聚心下鄙夷,这个韩主管,一见面就封官许愿而且许的还是要等到“王师光复中原日”这种不知要等到牛年马月才能实现的缥缈大愿啊……实在也太过庸俗。而且,自己已是南朝的从五品官了,谅韩主管这个六品官也没能耐提拔自己,对方不过是吹牛罢了。
他淡淡说:“如此,卑职就多谢韩主管了。其实,卑职遗落胡尘久矣,能有机会为我华夏正统效力。那是卑职的荣幸。至于其他的事。卑职倒也不是很放在心上。”
所谓居移体养移气,孟聚任官日久。这番话淡淡说来,自有一股官威气势,让人凛然。
那韩主管一窒,暗怪这位鹰扬校尉好大的架子,也太不识好歹了。虽然他也知道这人不是寻常鹰侯,他有着朝廷从五品官衔,官比自己还高——但再怎么说,你一个在北朝加入北府的鹰侯,出身不纯,难道能跟自己这种正宗的南朝名门子弟相比吗?
你这个鹰扬校尉,连跟朝廷上折的资格都没有,他身在北地,表现如何,还不是任由自己说话?在南朝官场上,你没有出身,没有座师。没有派系,没人帮你说话,哪怕你官职再高,那也不过是无根浮萍罢了,自己一份奏折就可以毁了他!
心中恼怒,但那韩主管也不带出来,反而笑道:“阁下所言甚是,为朝廷效劳,本是我华夏子民的职责,阁下的胸怀,实在令我敬佩。”
这个韩主管废话忒多,浑没有以前易先生的爽快利索,孟聚心中对他很是腻烦,他说:“不敢。不知主管大人有何任务,这便吩咐下来吧。卑职定会勉力完成。”
“不急不急,时间还早,我们先聊聊,聊聊。”
说是聊聊,其实全是韩主管一人的独自演说。他亲热地坐近孟聚。东拉西扯了一通。按照他的说法,这位韩主管在江都的关系着实厉害,不但北府断事官萧大人对他十分器重,南朝第一宣力重臣嵇康国舅大人也与他关系密切——总而言之。有这些大人物照拂着,谁要是想投靠前程远大的韩主管,那可得趁早啊!
孟聚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萧何我虽然名声赫赫,也不过跟白无沙差不多,嵇康国舅据说在南唐权势很盛,但孟聚是连北魏皇帝拓跋晃都见过的,倒也没把这些人看的很重。韩主管说得起劲,他也只是淡淡听着,唇边挂着一丝笑容,默不作声。
见孟聚不以为然的样子,韩启峰心中更加恼怒:自己走了沈家的门路。求爹爹求奶奶,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好不容易才谋了北府一个偏远地区的情报站长的职务——其实到北国来,韩主管是半点不愿意的。鹰侯工作危险又辛苦,跋涉千里,冒着生命危险,也没多少油水可捞。要不是这个职务有个六品衔,能谋个出身,他是决计不肯过来的——眼前这小子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居然就当上了禁军的鹰扬校尉?
一个北朝的降人,居然比我这个南朝官员等级更高,这还有天理吗?
想到这里,韩主管也没心思闲扯了。他直接进入正题:“王校尉。关于东平乃至整个北疆,最近你可有什么新消息要报告我?”
孟聚耷拉着眼皮,淡淡说:“大人,卓职没听到什么新情报,倘若大人想知道哪方面情报的话,不妨对卑职示下,卑职也好重点去查探。”
韩主管沉吟一番,缓缓道:“王校尉,那你在东陵卫这边,可有什么熟人?”
孟聚一震,心想老子何止有熟人?
“卑职在东陵卫这边也有几个朋友是当差役的,不知大人想查探什么消息呢?”
“呵呵,王校尉的路子果然很广,连东陵卫都能找到熟人——我听说。东陵卫新来的镇督孟聚跟六镇大都督拓跋雄关系不睦,不知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呢?还有这位孟镇督的生活习性,你也帮我查下。”
孟聚一震,他实在想不到,新主管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查他的老底,他不动声色道:“遵命——大人,不知您为何要查东陵卫的新镇督呢?”
韩启峰把脸一板:“王校尉,你虽然年青,但也是老资格的鹰侯了。你是在北边呆久了,连北府的规定都忘了吗?不该问的不要问!”
孟聚肚子里暗骂,却是不得不低头受教:“大人教导得是,卑职鲁莽了,请大人恕罪。”
“嗯,王校尉,你好生用心去做吧!有了消息,速速回来向我报告。我有要紧的事,你可千万不要耽误了!”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一百七十五节 纨绔
孟聚不知道这位韩主管要自己的情报干什么。不过,要查自己的情报——接到这个世上最轻松的任务。他半点没放在心上,回家后就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
要在东平建立一支可靠的斗铠部队,这是北魏朝廷和东陵卫总镇交给孟聚的任务。现在,孟聚到东平也有一段时间,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于是便开始动手组建新军。
孟聚打算成立东平斗铠第一师(镇标)、第二师(黑室部队)和第三师,师长分别是吕六楼、王北星和原来镇标的负责人江海。
孟聚分别召集了三人,宣布了任命。
吕六楼和王北星都是孟聚的亲信,他们都知道,孟聚对他们肯定会重用的——但会重用到这种地步,能担当一个斗铠师的师长,这对他们也是个意外。
二人对孟聚感激万分,那自然是不用说了,只是大家是同生共死的交情,那些效忠的话也不必说出口。孟聚跟他们握手祝贺,手用力相握,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而对江海来说,这更是天下掉下的大馅饼了。
孟聚告诉他,这个师长职务,只是东平陵卫内部自封的,朝廷和兵部都不承认。所以,在目前来说,在朝廷的层面上,他们官职也只能是管领级别,六品官而已。不过,编制问题而已,迟早可以解决的。
江海连声说没问题,这点小事完全不介意一一他明白,“师长”的衔头虽然是孟聚自封的,但手下的兵马和斗铠却都是实打实的。东平陵卫第三师下辖两个斗铠旅,各式斗铠共两百五十具,虽然比不上朝廷的正规师,但这样的实力,已经远超一个旅帅了。现在这年头,只要手上有斗铠有兵,还怕朝廷不承认吗?
江海管领是个聪明人,狂喜之后立即反应过来。他恭敬地朝孟聚跪倒,响亮地喊道:“镇帅大人。感谢您对末将的栽培!从今以后,镇帅大人凡有驱遣,末将无不听从,万死不辞!大人,我愿为您效死!”
“镇帅?”
孟聚琢磨着这个词,唇边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可不是吗?手下有三个师,执掌一省地盘,按照北魏的军制,自己确实是有资格被称为镇帅了——当然,这三个师都是不是标准的整装师,东平行省也算不上自己的地盘。
他嘿嘿笑道:“江海,以后这些话,莫要出去说,莫得让人笑话。”
江海心领神会,不要到外面说,那就是在家可以大说特说。他响亮地说:“镇帅大人放心,末将知道分晓的!”
“你们师营地在原来的黑室部队大营那边,人员我已经帮你定好了。这是你这个师的军官名册,你负责召集他们训话吧。你这个师的开办经费有两万两银子,去廉清处的财务科领取,两百五十具斗铠凭我的手令去武库那边领。有人敢留难你,你只管跟我说就是。”
江海接过了帅印和军官名册,心中却也了然。自己不是镇督大人的亲信嫡系,师里面的军官,镇督大人不可能任由自己任命,不然这个斗铠师就变成自己的私人军了。不过,能任师长,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他当然不会计较这点小事。
“是,卑职这就去办!镇帅大人,不知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江海,你是我很看好的年轻人,你的前程远大。但是在我部下做事,就得守我的规矩。我这个人比较任性,有些规矩,是不喜欢别人破坏的。”
“是,请镇帅大人示下!”
“不能贪污公款,不得克扣部下的粮饷和抚恤,这就是我的规矩,你能不能做到?”
江海心思敏锐,立即意识到,镇督的话看似严厉,其中却是另有奥妙:不准自己贪污,却没有禁止自己受贿——镇督大人虽然严厉,但也不是不通人情的古板。
“镇帅,末将一定做到!东陵斗铠第三师的所有官兵,都会领到足额的粮饷和补助,绝不会被克扣!末将会亲自监督此事,哪个士兵少领一钱银子,大人您要我脑袋就好!”
孟聚深深凝视江海,一直看得江海背后冷汗直冒。良久,他才沉声道:“好,江师长,记得你的话。你可是用脑袋担保过的!下去好好干吧。”
接下来几天,孟聚忙得脚不沾地,忙着为几个斗铠师分配战术军官、指定驻地——其实东陵卫本来有镇标和黑室部队的驻地,但如今扩军了,原来的驻地便不够用了,孟聚不得不另觅新场。
整天忙忙碌碌的,七八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某天晚上,孟聚回到家。江蕾蕾抱怨说孟聚每天接待那么多客人,茶叶用得很快,马上就要用完了——孟聚这才记起,自己身上还有北府的一个任务。
…………
太昌九年,一月二十八日,午后三时,孟聚再次来到西大街的云峰茶行。
茶行的门依然虚掩着,没有营业。孟聚刚走进去就愣住了:站在柜台后的,是一位身材婀娜的艳丽女子,打扮颇为妖娆。
见到有个男子闯进来,那女子也是一愣,待看清了孟聚俊朗的样貌,她眼中一亮,婀娜地从柜台后走出来,娇声道:“这位客官,本店还在歇业,请您改日再光顾吧。”
孟聚微微蹙眉:“请问掌柜的可在吗?我找他有点事。请问姑娘是……”
艳女嫣然一笑:“客官是要找我们当家的吗?他有事出去了,很快就回来,您坐这等他吧。”
孟聚点头,在茶座上坐下,那艳女给他端上了茶水,抛了个媚眼,一股香风扑过,她笑着又回了柜台后。
孟聚低头道声谢谢,不与她的目光对接。这女人有一股烟行媚视的味道,不似良家女子,孟聚也不想招惹她,但对方却似对孟聚很有兴趣,不住地撩他说话:
“客官,您找我们当家的有什么事呢?”
“没什么事。”
“客官,您是干什么的啊?”
“做生意的。”
“奴家叫卿卿,客官,请问您尊姓大名啊?”
“我姓王。”
“客官,您多大了啊?长得真俊呢,可娶媳妇了吗?”
“娶了。”
那艳女坐在柜台后和孟聚聊天,孟聚背对着她坐着,也能感到背后投来的那道炙热的目光。倒是她称呼韩主管的口吻有点奇怪,“当家的”——难道她是韩启峰从南唐带来的家人或者小妾不成?
过了小半个时辰,孟聚都喝了一壶茶了,被那女人烦得不行,韩启峰才回来。他满脸通红,一身酒气,走路微微摇晃。
那女子迎上去,怪道:“你又出去喝花酒了……”
韩启峰“嗯嗯嗯”地粗重地应了几声,走进来见到孟聚,他愣了一阵才记得孟聚是谁,大着舌头喊道:“王校尉,你……你可是来了!好好,我可等你好久了!”
听到他这样喊,孟聚大蹙其眉,他抬头望旁边的女子一眼,对韩启峰使个眼色,不料姓韩的一点不警觉,依然大着舌头嚷道:“没事,没事!都是自己人,怕什么!”
孟聚又看了一眼那女子,心想这难道也是一位女鹰侯?不过北府什么时候开始招收女子当鹰侯了?
“这位卿卿姑娘,她是……”
“呵呵,她是我的小老婆,这两天刚娶的一一别怕,卿卿,过来,叫王大人!王大人是咱们自己人,也是南边来的人!”
那卿卿媚笑着走近来,对着孟聚躬身一福:“妾身参见王大人。大人,还盼着您以后对妾身多多照顾啊!”
孟聚面无表情,心中怒不可遏。
北府律令,出任务的鹰侯,一律不得亲近女色——虽然不近人情,但这是有缘由的。
一来,干情报工作上,女子有先天的不足。她们天性软弱、胆小任性、多嘴、心情多变、感情用事,这都是情报工作的大忌;
二来,鹰侯如果和北地女子有了纠吝,那也容易招惹是非,增加暴露的可能——尽量少惹麻烦,这是鹰侯的生存准则。
以前的易先生,虽然色胆包天。他也只敢去勾引隔壁家的小寡妇,做一场露水姻缘而已。这个韩主管倒好,来这边没几天,连小妾都娶上了。更过分的是,这个韩主管随随便便就把自己身份告诉了他小老婆。还让她见了自己的真实面目——这一瞬间,孟聚真是杀人灭口的心思都有了。
孟聚不说话,冷冷地注视着韩主管。一直看得他浑身不自在,笑容都僵在了脸上。他打了个酒咳:“呃。王校尉,你怎么啦?”
“主管大人,请问,从江都出发前。北府的规条您都看过了吗?”
“这个,我自然是看过的,怎么了?”
“很好!律令的第八条,出任务的鹰侯不得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