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真的是你!”
听出了余书剑的声音,孟聚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看着面前苍老,邋遢而肮脏的男子,孟聚怎么样也不能把他跟半年前那位斯文,儒雅又干练的年轻军官联系起来。
“余督察,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余书剑的胡子抽动下,他沉默地站着,安静得象一棵树,那空洞的眼神令孟聚心悸。
过了一阵,看对方不想回答,孟聚开门见山:“余督察,我这里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镇督大人召唤卑职过来,有何吩咐?”
“省署最近出了桩案子,比较棘手……”
“是内情处的灭口案吧?”
孟聚点头,心想余书剑虽然变成这副样子,思维和谈吐倒还是敏捷的。他把案卷推了过去:“余督察,这是案子的卷宗,请你帮忙过目一下,给我提点意见。”
余书剑低着头,沉默不语,好一阵,孟聚都以为他要拒绝了,他却是伸手接过了卷宗,在桌面上摊开来。
孟聚松了口气。他出去唤来王九,让他找点吃的进来。王九应命而去,找了两盘糕点进来,放在余书剑面前的案上,但自始至终,余书剑都没碰桌上的食物。
约莫看了一个多时辰,他看完了最后一份材料,闭目沉思着。
孟聚也不出声,坐在对面安静地等着他说话。
余书剑深深地低着头,窗外的阳光照着他脏兮兮的衣裳上,他的目光很深沉:“孟镇督,这是一次南唐鹰侯的报复灭口行动,陵署内部有奸细,这是内外勾结的作案。”
孟聚心头微震,他问:“何以见得呢?”
“对方目标明确,一击即中然后迅速撤退,他们肯定清楚案犯的关押地点和警卫的交接班情报——若没有内部人泄漏情报,那是做不到的。”
孟聚“嗯”了一声,催促道:“你继续说。”
“第三,对方用的轻便弩和军刀,这是军队的制式装备,这说明,凶手是军队里的人。”
孟聚平静地反驳:“也有可能是军队里流出来的装备吧?现在这种事可不少见了。”
余书剑摇头:“不可能,装备可能是军队里流出来的,但人不可能假。
孟镇督,我们陵卫是官府,是衙门,对江湖匪帮有天然的震慑力,我以前抓过江洋大盗,都是外面响当当的好汉,但一进了官衙,他们的脸就白了,有些当场就腿软了——官衙是有煞气和威压的,老百姓天生就怕,江湖匪帮也一样。
能熟练运用轻便弩,敢在官署里动手,干净利索,从头到尾一点线索都没留下,镇定,沉稳和冷静——孟镇督,这种行动,乌合之众是做不到的。这种素质,只有军队里面的精英才具备。
而且,对方是以军官和陵卫身份骗入门的,门卫一点怀疑都没有,这也是证据——镇督,我们官府中人走路时,抬头挺胸,气宇轩昂,我们看人时眼睛会直盯着对方的脸;而那些草民走路则畏畏缩缩,眼神躲闪,他们胸中底气不足,只敢看对方的胸口,不敢与对方眼神对视。
这种气势与姿态,是日积月累下来的习惯,不是一天两天能装出来的,那些瘪三,即使穿了官袍也没这种威势,门卫是能分辨出来的。那几个自称边军的杀手,应该是真的官兵,”
想起了那晚在秦玄家中看到那群要靠喝酒壮胆才敢出发的江湖好汉们,孟聚点头道:“余督察,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还有吗?”
“第三。边军的易小刀有重大嫌疑。”
孟聚又是大吃一惊:“为什么?我们调查的时候,易旅帅很配合我们,整个过程都很正常。”
“正是因为他很配合,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因为很正常,所以才不正常——听到这句话,孟聚第一反应是想问余书剑是不是把侦探小说看多了吧?
但看着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孟聚也不好意思笑,他干咳两声:“嗯嗯,余督察,你这个想法,倒是……呃……很新颖。”
余书剑炯炯地望着孟聚,眼神凶恶又咄咄逼人:“镇督,易小刀是边军的旅帅,又是拓拔雄的亲信,边军一向与我们陵卫不睦,他该对我们陵卫的行动横加阻扰才对。他这么配合,难道大人就不觉得奇怪吗?”
孟聚“嗯嗯”两声,心想易小刀这人油滑得很,他才范不着为这点小事得罪自己,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问:“有什么根据吗?”
“镇督,凶手们出示的那几块边军腰牌,很可能是真的。因为韩启峰被抓进来只有两天,这么短的时间里,鹰侯组织应该来不及准备腰牌和边军制服。”
“北府鹰侯狡猾,说不定他们早就准备了冒充我朝军官的假腰牌备用呢?”
“倘若是假的腰牌,他们为什么要分成两批进来呢?倘若是假的腰牌,那要多少有多少,八个人一同进来,那不是更好组织和协调,行动起来也更方便吗?”
孟聚一愣,他还没注意这个细节,沉吟道:“嗯,南唐的鹰侯们再笨,他们也不至于用真正的身份过来杀人灭口吧?”
“平常情况下当然不会,但韩启峰是北府的大人物,他的被捕,对鹰侯组织来说肯定是很紧急的大事,他的同党们也慌了手脚。只要能把韩启峰灭口,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这种情况下,露出破绽也是有可能的。”
“但我们的门卫见过胡龙,他说那天来的人不是他……”
余书剑冷笑:“镇督,您真的能确保,您那天见的人是真正的胡龙吗?只是易小刀告诉你他是胡龙罢了——堂堂旅帅,只要存心隐瞒,办法实在太多了。”
易小刀可能是南唐的鹰侯?
孟聚咂咂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抛出了脑外。余书剑的想法实在太疯狂,他都有点后悔请他来参详了。
“余督察,你说的这些,好像没有什么靠得住的证据吧?这些,都只是你的揣测而已吧?边军的一员旅帅,不是我们光凭推测和怀疑就能调查的。”
余书剑平静地注视着孟聚:“镇督大人,虽然只是揣测,但易小刀的表现太不正常了。要找到证据,并不难。”
“怎么找?”
“边军那边我们没法着手,但我们可以调查自己人:您派人去连江署问一下,那边刑案室的黄新主办还在不在,那就可以知道了。”
孟聚一头雾水:“你的意思是……”
“倘若黄新的身份是真的,那胡龙的身份也是真的。倘若胡龙的身份是真的,那易小刀绝对有问题!”
孟聚苦笑,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逻辑,但余书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孟聚不得不安抚他:“余督察,你放心,我们已经派人去连江署搞外调了。谢谢你的宝贵意见,辛苦了。”
送走了余书剑,孟聚长嘘一口气:跟余书剑相处,实在太累人了。他那直勾勾的目光,固执地盯着自己,都不眨眼的,渗人得很。
虽然他言辞都还算正常,没有大吵大闹,但孟聚怀疑,余书剑的精神状态很不正常。
孟聚让王九去叫清廉署督察欧阳辉,后者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他喘着气进来说:“镇督大人,您找我?”
“对,欧阳督察,我想问你点事。你坐一下。”
欧阳辉恭敬地坐在孟聚对面,孟聚一边整理着刚才余书剑烦乱的卷宗,一边问他:“欧阳督察,你可知道刑案处余督察的情况?”
欧阳辉一愣:“刑案处余督察?他怎么了?”
“没什么事,今天我找他谈了点事,发现余督察有点不对劲,他跟以前变化很大啊。”
欧阳辉叹了口气:“从余督察失踪回来以后,他就一直这幅打扮,我和同僚们都劝过他,好歹是六品的朝廷命官,刮刮胡子换身衣裳,给陵署也存点体面吧。但没用,他压根不听,照旧那副样子。”
“他出了什么事了?”
“这个事,余督察不肯跟我们说,所以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但听人说,在那次事件里,余督察全家都遇害了——他的爹妈,老婆和一个小孩,都被人杀害了。”
孟聚一震,想起余书剑那毫无感情的呆板眼神,他叹道:“真惨!案子破了没有?”
欧阳辉摇头:“余督察都没有报官,所以压根就没立案,这些都是小道消息传来的,详情我们也不知道——唉,确实是件惨事。看着同僚沦落成这样,我们也想帮他一把的,但他什么都不肯说,大家也没处下手。”
两人摇头嘘叹一阵,孟聚试探着问:“欧阳督察,你跟余书剑聊天的时候,你觉得他怎样了?他的脑子……是不是有点那个了?”
对这个问题,欧阳辉很谨慎:“这个,卑职也不是郎中,也说不准。不过,余督察确实有点不对,他那神衣裳好像都两个月没换了吧?味道都馊了,大家都不好走近他——有哪个正常人这样的?”
“嗯,他还说,易小刀有可能是南唐的鹰侯。”
欧阳辉愕然了好一阵,随即噗嗤一笑:“这样说的话,余督察的病,看来还真是不轻了。”
孟聚点头:“可不是吗?我考虑着,看看是不是让他休息一段日子,最好把他送回洛京,找些名医看下,看能不能有些好转。唉,说起来,余督察的遭遇,真是挺惨的,我们陵署要照顾好他才是。”
“镇督大人体恤手足,弟兄们都是打心眼里感激。但若是余督察去休息的话,刑案处那边谁主持呢?”
孟聚微微沉吟,他还真的没有合适的人选。刑案处督察的人选对业务素质要求很严,不是随便派个人过去就能胜任的。
“清廉处给我提供一份名单吧,看看省署和靖安署,有没有业务熟练的好苗子,最好是刑案官出身的,先过去顶一阵吧。”
欧阳辉面露喜色,他是老手了,当然明白其中的好处。虽然说任命权是镇督行使的,但候选人名单和履历都是自己定的,镇督不熟省署的军官,还不是自己说哪个好他就选哪个?
他正要答应,门口又有人敲门,孟聚喊一声:“进来。”
进来的人是搜捕处的督察宁南。他紧走两步,来到孟聚跟前,低声说:“报告镇督大人,我们派去连江署的人已经回头了,他们说,连江署的黄新主办在三天前失踪了,至今未归!”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一百八十四节 接头
“啪”的一声轻响,孟聚手上的毛笔掉到了案上的,墨液将雪白的宣纸溅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墨痕。他手忙脚乱地收拾,欧阳辉和宁南也过来帮忙,一阵忙乱才把弄脏的纸张收拾干净。
借着这阵的缓冲,孟聚已理清了头绪。
他问宁南:“我们是什么时候派人去连江署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大人,这是例行程序了。因为发现黄新主办有可能涉案,省署自然要派人过去问一下连江署。本来我们都以为这次要白跑一趟了,没想到在那边却真的找不到黄主办,连江署说,黄主办已经连续两天没上衙了——大人,这下怎么办?”
孟聚沉稳地坐椅子上,目光凝视着前方,显然正在思考。
过了好一阵,他才说:“发通缉海报吧——这是我们的自己人,现在也弄不清黄主办失踪的原因是什么,通缉海报说得客气些,就说黄新多日未归,有公务要处理催他速回,留些余地,将来万一弄错了也好还转回来。”
“镇督英明!”
“欧阳督察,通知连江分署的杨总管和方副总管,让他们加紧寻找黄主办,到底是逃逸,失踪还是殉职,让他们早日给省署出个结论。通知杨总管过来见我,就他的属下涉案和失踪一事做出说明。”
“是!”
“省署内情处李明华督察,监守不力,玩忽职守,导致重要在押案犯被杀,给我东陵卫造成了重大损失,命他停职待勘吧——唉,这事也不是李督察一个人的责任,我呈文上去,等总署回复处置吧,说不定连我也要挨发落的。当然,你们两个也要挨点小处分。”
两名军官都凛然,知道镇督是在定调事情的善后处理了。这件大案,镇督几乎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李明华了,自己只是“挨点小处分”,他们顿时心中大定,对孟聚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镇督大人体恤包容,卑职等感激不尽,没齿难忘。”
孟聚摆摆手,他的目光很深邃,斟字酌句地说:“现在,案情已基本明确了,是南唐鹰侯对我东陵卫的报复袭击行动,这是朝廷一等一关心的大案,你们不要松懈了追查啊!”
宁南和欧阳辉都连声答应,心中却想,南朝鹰峰间谍案是最难办的案子,这帮人动手杀人后一溜烟跄回南朝去了,自己难道去江都抓人吗?这种案子,压根是没法破的——不过破不了案倒也无妨,反正这黑锅李明华已经背了,牵涉不到自己。
但镇督大人既然有了吩咐,自己不做点姿态出来,那也不好交代。欧阳辉问:“镇督大人,卑职建议,为了破这个案子,我们抽调精英好手,成立一个专案组,专门负责此案的侦破,您觉得如何?”
“嗯,这个提议不错一一欧阳督察,你可有兴趣担当专案组的组长?”
欧阳辉把手摇得像鸡爪疯:“大人看重,卑职很是感动。不过卑职不熟刑案业务,难以担当这重任,只怕有负镇督大人的重托啊!”
孟聚淡淡一笑,又望向宁南。没等他发话,宁南已先开口了:“镇督大人,搜捕处那边的事务大繁重,卑职也抽不开身啊,恳请大人另任贤能吧!”
三人目光交换,都是心领神会。大家都是官场老油菜了,都知道这案子,压根没有破案的希望——拿行话来说,就是压根没搞头了——成立专案组不过是做给朝廷和总署的姿势罢了,表示东平省很重视这个案子,并没有放弃追查,到时朝廷若有什么责难下来,省署也可以把责任往专案组组长头上一推。所以,对这个明知准备要做替罪羊的专案组组长,二人都敬谢不敏。
欧阳辉说:“镇督大人,卑职提议,让刑案处的余督察来负责这个案子吧!余督察是省署出名的刑案专家,业务素质了得,办过不少大要案件,经验丰富,他来负责这个案子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欧阳辉也是玲珑心思,孟聚准备把余书剑停职送洛京了,虽然镇督说得很好听,说是让余书剑休养,但那意思明摆着的,镇督大人是想轰他走人了。余书剑又恰好是刑案处主管,既然镇督看他不顺眼,他来背着这个黑祸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孟聚吓一跳 ,心中大骂欧阳辉多事。这案子放在旁人手上,孟聚是一点不担心。但放在余书剑手上,孟聚就寝食难安了。余书剑这人,眼光大毒了,孟聚对他忌惮得要命,正准备把他远远地轰开呢,欧阳辉却提议他来负责这案——万一他查出什么来,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他断然拒绝:“这不行!余督察的身体不好,我们省署要体恤部下,不能给病人安排这么重的任务。欧阳督察,我们还是另外找个人吧。”
大家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由李明华的副手,内情处的聂平副督察来担当专案组的组长——这明摆着是个背黑锅的角色,不过聂平也是内情处的人,内情处这次捅了大漏子,他也有一份责任的,料他也无话可说。
送走两位部下,孟聚在官衙里坐了很久,他在纸上反复写着“破军星”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