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聚顿住了脚步,脸上浮上了一抹笑意。当他回过身时候,那笑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回来坐椅子上,很严肃地说:“长孙都督的安排,虽然还差强人意,不过我想肖老将军公忠体国,应该不会计较太多吧?”
长孙寿暗松口气。这个条件已是他的底线了,倘若孟聚还不答应,那他也没办法,只有当晚立即逃出城去搬救兵反攻了。
只是自己初来乍到东平,威望不彰,能有多少部队听自己的,那还真不好说。
而且,前任的元义康做那么久都没事,自己刚上任就激起了部下兵变,不管什么原因,朝廷肯定会不高兴的,一个“驭下残暴激起兵变”的评语肯定是跑不掉的。拓跋雄虽然亲信自己,但自己可不想在北疆呆一辈子,迟早还要回洛京的。
“既然孟镇督觉得也可以,那我们不妨就此通知肖将军出发前去安抚……”
“都督,且慢!您是不是又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什么?”长孙寿眨眨眼:“孟镇督,您是什么意思?”
“都督,我们刚才谈的只是给肖将军的身份。但您要他去安抚乱兵,这么两手空空地过去,那肯定也是不行的。都督您也是带兵的人,该知道大兵一动,黄金万两——您不给银子,那些乱兵谁肯听您说话啊?”
长孙寿愠怒:“难道本官还要给那群乱兵发奖不成?他们兴师作乱,围困都督府,难道还有功了不成?”
孟聚唉声叹气:“都督,道理我们都知道,但丘八们可不跟你讲道理的。他们现在还围住都督府呢!不花点小钱稳住他们,万一他们作乱起来怎么办?就当是破财消灾吧,反正这点小钱对都督府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长孙寿不是吝啬的人,不过听孟聚轻描淡写地说“每个士兵就给他们意思个十几两银子好了”,他当场就跳了起来。
两人隐晦地讨价还价了一阵,最后商定,都督府出三万两银子的劳军费交给肖恒,让他负责安抚好叛乱的士兵。
商议好这个价钱,长孙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孟聚就一本正经地说:“长孙都督,有件事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但料来都督大量,想来定不会责备我。
这两天,为了平息暴乱,安抚城内秩序,我们东陵卫也出动了八千多兵马,我部将士与叛军连番大战,将士们英勇作战,伤亡惨重。
都督您也知道,我们东陵卫是个穷衙门,将士们的犒赏和抚恤,我们实在无力支付,请都督无论如何要支持我们一把。这里是阵亡和伤残的将士名册,下官已经统计好了,银子不多,也就区区二十八万两银子罢了,这点小钱对都督府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料来以都督的慷慨宽宏,绝对不会令末将为难的。”
长孙寿目瞪口呆。良久,他长叹一声:“孟镇督,老实说,我真很后悔。”
“都督后悔什么?”
“我后悔来东平上任在武川那边干得好好地,我干嘛来跳东平这个火炕啊!”长孙寿摇头苦笑:“孟镇督,要银子的事,没有下次了吧?”
“没有了。”孟聚笑容可掬,十分可亲:“长孙都督,再有下次,那就不是银子的事了。”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一百八十九节 投靠
“太昌九年四月三十日,东平都督府颁布紧急人事命令,宣布原靖安都将肖恒官复原职,兼任靖安守备旅旅帅。
四月三十日,肖恒旅帅迅走马上任,于上任当天就平息了那场已经持续了六天的兵变。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井然有序地从都督府门前撤离,收队回营。
长孙都督在围墙后看着包围都督府的乱兵散去,面无表情,谁都看不出他平静表情背后的真正想法。
按照惯例,兵变平息以后就是秋后算账的时候。大魏朝的惯例是法不责众,但走出头的鸟要先打——抓几个为首的出来杀鸡做猴,悬挂脑袋在军营门口,这还是必要的例行程序的。毕竟,都督府丢了那么大面子,不杀上百来个兵痞出气,那怎么可以?
但这次兵变以后,谁都没提这个。肖恒没去追查乱首,都督府却也不去催他,事情就跟没发生过一样,就这么淡了下来。
谁都知道,事情绝不会就此结束。兵变虽然结束了,靖安的气氛却依然紧张,因为都督府出的军令还没有收回。就在这时,在东平行省的边疆上,接到了命令的横刀、御边、关山等三旅兵马正日夜兼程地赶往靖安。
知悉内情的人都觉得,兵变的余波不会那么快过去的。弄不好,靖安城里还要掀起一场龙争虎斗的。
旁人在紧张,但事件的两个主角,东平都督府和东平陵署,两家却还在恍若无事。
现在,因为急着安抚乱兵,给肖恒的三万两银子劳军费,都督府是连夜就开库房当场支付了,但至于东陵卫的那二十八万两银子的“抚恤金”双方都知道这笔钱到底是怎么回事,长孙寿就借口说“库房空虚”只给了五万两,剩下的说是“改日待宽裕时再行给付”。
都督府的库房,那是永远不可能宽裕的。孟聚派了两个兵痞天天上门蹲在都督府门口要账,那兵痞满口污秽,吵闹得半个都督府都听得见,弄得长孙都督常常有拔刀杀人的冲动。
太昌九年五月十日,第一支增援部队来自扶风郡的关山旅抵达了靖安城外,入驻城西的大营,与鲜于霸的新编旅联营。
靖安城内的居民不会意识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但靖安城内的大官吏都明白,关山旅的到来,意味着都督府与东陵卫的斗争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胜负尚未可知呢。
对这支增援部队的到来,都督府非常重视。在他们抵达的当天,都督府一改往日拖沓的作风,当天就把开拔费和劳军费拨到了援军营中,还有每人一份的酒肉慰劳——被孟聚和肖恒联手坑了一把,长孙都督仿佛也被刺激了,出手大方得很。
营地里都是一场欢呼,关山旅的官兵们都说,长孙都督真是好人啊!
不止如此,长孙寿还召集了援军里副管领以上级别的军官进都督府宣慰,好酒好肉地款待他们,喝到酣爽时,还叫出了艳美歌姬出来献歌献舞,粗豪的军官们乐不可支,搂着娇滴滴的美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当着长孙都督的面,粗豪的关山河旅帅拍着胸口,豪气冲天:“都督您放心就是!谁敢与您作对,谁就是与我们关山旅三千虎贲为敌,我们决计放他不过!管他是魔族还是朝廷的大官,只要都督您一个命令,我们立即冲过去把他宰了!”
听得关山河这么上道,长孙寿面前笑烂了,他连连点头:“关旅帅忠肝义胆,是非分明,实是我东平一等一的栋梁武将。本督初来东平。将来对关旅帅还多有倚重。旅帅只管好生做去,朝廷和本督都是看在眼里的!”
“都督您放心好了,有本将在一日,东平绝对就是都督您的天下,谁也翻不了天!”
有了关山旅的支持兵,长孙寿顿觉心里有了底气。第二天,听闻东陵卫的人又来要账,长孙都督豪气大手一挥:“给我乱棍打出去!”
当然,都督说得豪气,但下面办事的人可不敢真的动。乱兵堵门的事才刚过去,大家都还心有余悸,谁都不敢把事做绝了。
都督府军官客客气气地把讨账的东陵卫军官请出门外,低声说了一通,意思是大家都是混口饭吃的,靖安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咱也不想把事情做绝。但都督已经下命令了,老兄您这就请回吧,以后也不要为这事来了,免得我们这边为难。到时万一都督真的火,伤着老兄你就不好意思了。
知道部下被都督府赶了出来,孟聚只是一笑置之,说:“既然都督府不宽裕,那这事就暂时搁一下吧。”
负责追债的欧阳辉如临大赦:每天派人过都督府那边追债,这对他也是压力很大的。
其实,能从长孙寿手中敲诈到八万两银子,孟聚已是意外惊喜了,剩下的那笔银子,他本来就不抱希望,每天派人过去,也只是为了恶心长孙寿一把而已,对方翻脸,倒也在他的预料当中。
随着都督府援军的陆续抵达,孟聚也打算低调一阵了。回来增援的兵马不可能永远驻在靖安这边为长孙寿护驾的,他们迟早还是要回边塞的,孟聚倒想看看,长孙寿能调他们回来多少次?
五月十三日,复职不久的肖恒来找孟聚:“孟老弟,今晚可有空?我想带个朋友来见你。大家认识一下,结个善缘吧!”
“好啊,肖老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要不,我在天香楼摆上一桌,大家吃上一顿?”
“这个到是不必了。我那朋友,身份有点尴尬,我们还是低调点吧。今晚你备着好茶等我们就好了了。”
…………………………
晚上,太阳下山不久,孟聚在茶室里等了一阵,肖恒就领着人过来了。
跟着肖恒过来的是个粗豪的壮汉,他浓眉大眼,相貌粗犷,熊腰虎背,体型十分雄壮,他要侧着身才能进门来。
他解开了身上的斗篷,露出一身皂白布衫,笑着对孟聚点头:“孟镇督,打扰了。”
“哪里,肖老哥的朋友,在我这边永远都是受欢迎的。兄弟辛苦了,快请坐。”
孟聚在猜测这人的真正身份,料来以肖恒的身份,他带来的不会是泛泛之辈吧?
肖恒跟孟聚是熟人了。也不用孟聚招呼,自顾自就在椅子上坐下了,一边洗着茶杯一边说:“孟老弟,你不用跟他太客气。这烂丘八是个没脸皮的,你对他客气,他就蹬鼻子上眼了。”
那壮汉看着脾气甚好,被肖恒这样骂,他也不生气,只是嘿嘿干笑着。
“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就是关山旅的旅帅关山河——老关,我们孟老弟可是斯文人,他可不象你那边,全是酒罐子。要喝酒,这边没有,只有茶而已。”
关山河笑得很憨厚:“咱老关是爱喝酒,但倘若能结识孟镇督这样的好朋友,喝茶咱也是乐意的。”
“原来是关旅帅,久仰久仰,失敬失敬了。”
孟聚微笑着,心里却是震惊。他知道肖恒这么郑重其事领来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却也没想到来的是这样的庞然大物。关山旅,那是长孙寿特意从边塞请回来的救兵,听说长孙寿待他极好,关山旅凡有所求,衣食也好,饷银也好,都督府无有不允。
这几天,两边打得火热,关山河还在长孙寿面前拍过了胸膛保了忠心——他又来见自己干什么?
孟聚疑惑地望向肖恒,却见老将军捋着花白的长胡子微笑着:“老关,你就别废话了。敢情是都督府这两天的好酒好肉吃得太多,你消受不了吧?”
关山河哈哈一笑,在茶座前坐下:“没错,酒肉吃得多了,得来点茶水调剂调剂,不然这肚子真要闹别扭了。”
装着听不出关山河话里的深意,孟聚笑笑:“茶叶粗陋,不成敬意,关旅帅莫要嫌弃就好。”
三个武将团坐一起喝茶。肖恒倒还好些,关山河却是笨手笨脚的,那细小的茶杯被他粗粗的手指捏着,几乎都消失不见了,孟聚觉得很滑稽。
孟聚装作没事人一般在那谈论茶叶的优劣,他如数家珍地谈起银针、明毫、碧螺春、龙井等各类名茶的滋味,关山河显然对此一窍不通,他只能鸡叼米般点头,连声附和。
聊了半天,眼见孟聚十分沉得住气,一点没有询问来意的意思,本还想矜持一把的关山河到是先忍不住了。
“肖老哥,孟镇督,听说前两天,靖安城里龙争虎斗,很是精彩啊!”
孟聚笑道:“哪有什么龙争虎斗?不过几个兵痞喝多了乱来,好在长孙都督计谋了得,已经把他们给平定了。想看热闹的话,关旅帅怕是来迟一步了。”
关山河诚挚地说:“孟镇督,俺是个直来直去的粗人,你们读书人那些机巧话,俺是说不来的。反正,俺就一句话,孟镇督你闹得好,大快人心!”
孟聚望望肖恒,却见后者也在回望他。
“关旅帅说得什么话啊,我可是听不懂呢。”
关山河憨厚地呵呵一笑,他胸腔浑厚,笑声震得整间茶室都在嗡嗡颤抖共鸣着:“孟镇督,您放心。咱老关是心直口快,但不是傻子!有人想收买咱当刀子来对付您和肖老哥,咱老关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答应他?没事,日久见人心,以后你就知道咱的为人了!
那长孙寿也太狂了,操他姥姥的,才来几天就这么嚣张!他也不打听打听,咱老关跟肖老哥是什么交情,当年打北魔的时候,肖老哥可是救过咱性命的,咱们是生死之交!
咱东平的军将同气连枝,怎能让外人欺负了?长孙寿敢动肖老哥,那他就是跟咱们东平的所有军将为敌,孟镇督您帮咱们出口恶气,咱老关搁下一句话了,坚决支持你!
听说,孟镇督那几天把长孙寿逼得钻狗洞出来了?哈哈,实在痛快!来,孟镇督,咱老关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孟聚听得眼睛都直了。东陵卫与长孙寿斗法斗得厉害,但大家毕竟还遮着一层皮,没有摆到明面上。这关山河不知是真豪爽还是有什么居心,就这么赤裸裸地把所有事情都说透了,让孟聚感觉很不舒服。
孟聚说:“关旅帅豪气过人,果然是真豪杰。来,大家喝茶。”
知道孟聚不想再说这事,关山河也识趣地岔开了话头,大家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孟聚觉得,关山河看似粗豪蛮横,语言粗俗,其实是个很精明的人。他几次流露口风说想投靠,孟聚都只是打个哈哈就把话头岔开了。
几次试探不成,关山河流露出失望之色。聊了一阵,他自己起身告辞了:“孟镇督,肖老哥,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聊吧。”
孟聚起身送他出去。在陵署门口,关山河再次诚挚地说:“孟镇督,大家刚认识,你不清楚咱老关,这也是正常的。今晚,咱说的话都是真心话,以后相处久了,你就知道咱老关是个什么人了,咱是真的仰慕孟镇督您的!”
经历了申屠绝的事,孟聚对那些貌似粗豪实质精明的边关武将已是十分警觉。能在这边关靠着杀人在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武夫,哪个,会是良善之辈!尤其关山河已经在长孙寿面前表态了,现在又跑来跟自己交朋友,这种两面三刀的货色更是不可信。
所以,尽管关山河说得十分诚挚,孟聚也只是含糊道:“关旅帅是个可交的好朋友,咱们以后多联系。”
送走了关山河,孟聚心头充满了疑惑。他回到茶室,肖恒还在那边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孟聚直截地问:“这个关旅帅,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想两头下注不成?”
肖恒望孟聚一眼,他最欣赏孟聚的就是孟聚的心性了,善良正直又不失沉稳老练。关山旅旅帅主动投靠,这种送上门的好事,放在旁人身上,哪个不欢喜得跳起来了。孟聚倒还沉得住气考虑对方的意图,这种沉稳的心思,不象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倒像五六十岁的老头子。
“老关怎么想的,我还真不知道。前两天,他突然来找我,说是很想认识孟老弟你,想托我从中引见。我就带他过来了我说了,只负责引见,其他事不管。”
“他说,跟你是生死之交,是真的吗?”
“呵呵,这到是真的。以前打魔族时,老关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他的命。要说生死之交,那也说得过去,要说平常,其实也就一般。大家同在东平几十年,跟魔族打的仗不知有多少,友军之间,你救援我,我救援你,那是正常的事,也算不得什么。”
“他的心性如何?平时为人怎样?”
“老关这人,看着豪爽,性子却有点滑头的,平时最爱捡便宜,打仗时最爱打顺风仗,见了硬仗就推,有好处就冲在前头,大家都知道的。长孙寿请了这么一个活宝当倚靠,他真是搞笑了。”
“你觉得,今晚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肖恒想了一阵,说:“我想,应该真的。孟老弟你这么厉害,长孙寿想把老关推到前面来跟你作对,他跟你无冤无仇。当然不愿意,他是想留后路,先来跟你打个招呼吧。”
“跟我打招呼?为什么?”
“呵呵,孟老弟,你不清楚自己的利害啊!我一个致仕的老家伙,你都能硬生生把我给救了回来,这等力挽狂澜起死回生的本领,在东平还有第二个人能做到吗?”
“长孙寿应该也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