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这般毫不留情地教训,但张员外却是觉得心情很舒畅,平生以来。他第一次碰到不收钱的官——不愧是华夏朝廷的官员啊,庄敬严肃,清廉自律,跟那些贪婪无耻的鲜卑鞑子官真是不同。
“赵大人高风亮节;令小民钦佩万分。有您这样的官员来牧守万民,实乃北疆之福啊!”
“哪里,员外言重了。”赵特使眉头一蹙,肃容道:“其实刚才没说完,张员外倘若真想为朝廷出力,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有点难啊!”
张员外又惊又喜:“还望大人成全指点!”
“嗯,这么告诉你吧,员外。王师北伐在即,圣天子与朝廷的诸位大人都齐心同德,誓要一洗三百年国耻。收复故国旧山河!但如今,北伐大业也碰到了一些困难。”
“啊?不知是什么困难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军资缺乏。今年以来,朝廷对西蜀用兵,虽说节节胜利,但那耗费也是巨大,国库如今已是一贫如洗了。”
赵特使神情庄重:“但是,陛下圣意已定,不管有再大的困难,伪朝内乱,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收复山河拯救万民的大业,这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决计不容耽搁!”
张员外由衷地赞道:“圣天子当真英明,实乃仁君啊!”
“正是!陛下既然有此决心,再大的困难,吾辈也要想法克服。从江都出发之前。本座已经得到通知,朝廷苦于军费不足,户部决意重开捐班,所筹经费全数用于北伐军用——开捐班,你懂什么意思吧,员外?”
“这个好像是出钱买官的意思?”
“没错,这是朝廷的权宜之策。只是为了缓解北伐军资不足困境的暂时政策,不会长久。员外你倘若有意的话,这趟回去,我可以代你办理。”
“这个,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呢?这个,不会很贵吧?”
“不多。捐班的最低标准是一万两银子起,多者不限。”
张员外失声道:“啊?一万两银子,这么多?”
赵特使鄙视地望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员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说出钱就行了。你想想。我朝民间富裕,有万把两银子身家的富户,民间不知有多少?要真是当上了官,说难听点,这么点银子,几个月就回来了。
大家都想当官,即使将来驱逐了鞑子,北方的地盘也不够啊!所以,朝廷也有规定,想捐班的,不是有钱就行,还得家世清白,在北伐中为朝廷出过力,还得有朝廷官员代为担保。现在,江都那边,不知多少人拿着银子想抢个位置呢!
说实在的,员外,你是北边的人,到底够不够资格捐班,这事还说不好呢。按规矩来说,怎么也我朝子民优先啊!员外既然没兴趣的话,就当我没说这事好了,来来,大家喝酒。”
张员外刚才还在患得患失,既想弄个官,又怕花费太大。但听赵特使这么一说,他顿时急了:“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小民虽然在北边,但小民可一直向着朝廷,忠于陛下。北边的人,那也一样是朝廷的子民啊,总可不能厚此薄彼啊,这会寒了北方义士心的啊。赵大人,您是最了解小民的,小民对朝廷忠心耿耿,您可替小民担保啊!”
赵特使放下了酒杯,他目光炯炯:“张员外,我先问你了,你能出多少银子,又想要做多大的官?”
“这个……”
张员外咬咬牙:“这个,小民愿意为朝廷北伐捐助军资一万两银子!倘若能给我个巡抚或者都督什么的,小民也很满足了。地方嘛,最好是在中原或者山东那边安排个省份就好,我没意见,只要不在北疆这边就好。”
赵特使和劳护卫都笑了:“张员外真爱开玩笑,一省巡抚或者军镇都督,那是要陛下钦命三省朝议通过的。肯定没有捐班的道理。还有中原和山东那些富裕地区,员外您也别指望了,那些地方的官在吏部那边都要抢破头的。
只是,员外,你也太节俭了。这区区一万两银子……说实在的,找个偏僻点的地方,弄个税承、巡检、县尉之类的杂佐官做做,那还有可能。至于县令和主簿这种正堂官,你就别指望了。”
“一万两银子只能买个杂佐官?”张员外显得很失望:“千里迢迢去做这种小官,还不如窝在家里享清福呢。要做官,怎么也得道台、府台吧?”
“道台、知府这种级别的捐班。那起码得十万两银子起的,还得有很可靠的朝中大臣做担保人。员外,万事可得量力而行啊!这样吧,员外,你倘若想要高品阶的官又想省些钱,你不如干脆捐个武职好了。一个五品的禁军鹰侯将军,只需三万两银子就够了,或者一个从五品的北府参事官,四万两银子,你觉的如何?出发前,北府已下了授权,为筹集军资,本官可临时决断,我这边就带了空白告身。倘若员外有意的话,今晚我们就可办妥了此事。”
“这个……小民上了岁数。年迈体衰,吃不了行伍的苦,武职的事就算了吧,小民还是愿做文官。要不。赵大人,您瞅着哪里给咱安排一个县令如何?只要地方富裕,小民愿出两万两银子捐作军资。”
“员外莫要开此等玩笑。县令是正堂牧民官,起码也得五万两银子。你还要上等县的县令,那更是起码要八万两银子。”
“唉呀唉呀,这实在太贵……出八万两银子捐个县令,小民还不如干脆出十万两捐个知府好了。”
“十万两的知府,那可只能是下等府的知府了,倘若要好的府份,还得加钱的。以我之见,员外不如就捐个上等县的县令好了,倘若运营的好,好处也不比那些偏僻地方的知府差多少。”
“大人说得甚是。只是小民捐这个官,倒也不是光为图钱,不怕大人笑话,小民心里也存了几分光宗耀祖的念头。这么难得的机会,捐个知府,写在族谱上也可以光耀一把,还望大人千万成全。”
酒席一直进行到了深夜,赵特使与张员外反复磋商,反复拉锯,最后还是终于谈妥了条件:张员外出价九万两银子,捐得邯郸府知府一职。双方约定,张员外先付四万两银子。从赵特使处购得邯郸知府任命书,待来年邯郸被南朝光复后,他走马上任时再付剩余部分。
赵特使甚是爽快,当即就拿出空白告身填写上了张世贤的名字和官职。相比之下,张员外就显得很不痛快了,交银票时显得很心疼,像是有人割他肉似的。
好在赵特使很会宽慰人,他拱手道:“张太尊,今后吾等同殿为臣。大家就是同僚了,今后还望多多关照!”
听到一声“太尊”的称呼,张员外开心得骨头都酥了。他笑吟吟地回礼道:“不敢不敢,赵大人。小民……呃,本座也是初涉宦海。很多事都不懂,今后还望大人多多指点了。”
“这个,自不需说的。来来,张兄,我来与你说一些规矩。将来你上任之前,还得入宫面圣,一些琐碎细节需得记住了。五德之中我朝崇火德,色为红为贵,所以宫中贵人多以着红为贵,我朝官员入朝亦是多着红色官袍。而伪朝崇水德,以黑为尊,物品多为黑色——这个区别可是要万万记住了,勿要犯了忌讳。”
“啊,幸得兄弟提点,否则小弟险误大事。”
“嗯,还有啊,宫中贵人,各有喜好。将来贤弟南下之时,不妨带点北疆的土特产……”
二人越说越是投机,越说越是火热。那股亲热的劲头,几乎恨不得当场就斩鸡头饮血酒了。大家边喝边聊,一直聊到深夜三更时分,突然听到外面院落间有些异样的声响,那赵特使和劳护卫都是霍然变色:“外面有人?”
“大哥莫要担心,该是哪个下人过来送茶水吧?我让他们莫要过来便是。”
沉浸在新官上任的欢喜中,张员外迈着轻快的步子过去开门,他叱骂道:“不长眼的狗东西,没看到话说了一半,张员外就愣住了:院子里,火把密集,亮如白昼。在那花丛和楼房边,影影绰绰地站满了黑衣衣裳的军士,一片白亮的刀刃在夜幕里闪着寒光。黑暗中,无数又阴又冷的锐利目光投过来,张员外如受万针攒刺。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牙齿“咯咯”地打着颤,他强给自己打气:“你们是……是谁?是官是匪?”
人众中走出了一名军官,他上下打量了张员外一番,沉声问:“你是张世贤?”
“是……老朽便是了。你们是……是谁?”
“找的就是你了。”那军官将伸手将腰牌一亮,一个狰狞的白狼头赫然出现在他手上。他沉声道:“东陵卫办差。吾是宁南督察,张员外。你勾结,鹰侯谋逆造反,这便跟我们走一趟吧。屋里跟你一起的还有谁?”
听到这句话,张员外腿脚一软,当场便瘫在地上。方才购得官职的喜悦和雄心壮志,此刻已全数化为乌有,现在,他心中剩下的,只有惊恐和悔意:要知道,那张填有自己名字的南朝官职告身,可还在屋子里呢!还有两个南朝过来的鹰侯官员,也还在房间里。
人赃俱获,证据确凿,连审都不用审,直接拉到法场就满门抄斩了!
绝望之下,张员外发出了一声哀嚎。他噗通一声跪下,抱着眼前军官的腿哭嚎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要检举,小的要告发——南朝过来的两个鹰侯大官,就在屋子里!大人,小的要将功赎罪啊,饶命啊!”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二百二十八节 真假骗子
第二天一早,孟聚刚到衙门,立即就接到通报,说是南唐的鹰侯特使赵治勋已经落网了?
“这么快就抓到人了?”
孟聚很是疑惑:“不是说南唐鹰侯都是很精明的吗?这么容易就被你们抓住了?”
宁南督察满脸红光,他笑嘻嘻地说:“这都是托镇督大人的福。卑职监视张家已经很久了,本来就打算当晚动手的,没想到那两个笨鹰侯还自动钻进去,算是白捡的——镇督大人洪福齐天啊!?
“别乱说话,洪福齐天这话也是随便说的吗?”听到这消息,孟聚的心情也愉快起来。他问:“这个赵特使,你们审讯了吗?他在南朝那边,是什么身份的官员??
“启禀镇督,因为是昨晚刚抓到的人,我们还没来得及审讯。不过倒是有件事情很奇怪的,那个赵特使,嘴巴倒很硬,说是要见您一面。?
孟聚吃惊:“他要见我?为什么??
“这个,他没说。这家伙说,只要见镇督您一面,他什么都肯招了。卑职一听这话,当场就火了,给了他两个嘴巴:镇督大人的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们这些死囚想见就见的?老老实实交代是正经!但这家伙很顽固,因为没有镇督的允许,我们也不敢用刑,镇督您的意思是?”
宁南笑眯眯的,态度十分恭顺,但不知是否孟聚的错觉,他感觉到,对方那恭顺的目光里,有这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目光令他很不舒服?
孟聚笑笑:“好啊,既然这家伙一定要见我的话,那我就见见他好了,也看看他有什么话好说。?
宁南深深一躬:“感谢镇督大人在百忙中抽空,支持我们搜捕处的工作。?
“你这就把人带来吧,我就在这等着。”
宁南躬身告退了,孟聚站起身,在房间前来回踱着步?
为什么那个南唐鹰侯一定要见自己?难道,这家伙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什么要跟自己说?他要自己放了他?
尽管前途未知,但孟聚并不是很害怕,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朝廷已经没了,中原军阀混战不休,孟聚在北疆已是无人能制。说得极端点,就算他公开宣称投南唐去,那也没人能对他怎么样?
但孟聚也知道,仓促之间突然公布自己南唐卧底的身份,虽说不至于立即众叛亲离,但人心动摇肯定是免不了的。现在正是自己发展的关键时期,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有些事,虽然做了也无妨,但能避免的话还是尽量避免吧?
孟聚没等多久,宁南很快就回来了。他领着两个卫兵押着一个带着木栲的中年男子进来,先向孟聚鞠了一躬,然后报告:“镇督,人犯已经带到。”
孟聚打量了下,这中年男子中等身材,样貌端正,气度颇为大方。虽然带着木栲让他显得有点沮丧,但他并没有像一般人犯那样仙楚心如死灰的呆滞和麻木来,正相反,他的目光灵动而有神,正望向孟聚,眼中流露出惊异之色,仿佛吃惊于这位东陵卫镇督的年青。
看到犯人竟敢直视镇督大人,宁南显得十分愤怒,他怒喝到:“你这死囚,见了镇督大人还不跪下?皮痒了吗?”他挥起拳头,作势就要打,但孟聚制止了他:“没必要了。给他去了栲,让他做吧——赵先生吗?”
脱了木栲,赵治勋的神色更从容了。他拱手做了个揖:“孟镇督,谢谢。”
“不客气。”孟聚做了个手势,让宁南也在旁边坐下,他不紧不慢地问道:“赵大人,敢问阁下在南朝任何官职??
“劳动镇督垂询,在下也不敢隐瞒:某是北府参谋司司马赵治勋,朝廷的正三品官。临行之前,陛下和萧大人命我为北国事务全权特使,授予我全权处置北国招讨事宜。”
“所谓的萧大人是……”
赵治勋神情肃穆,向南拱手行礼:“就是我朝北府断事官萧大人,讳何我。”
“原来赵大人是南朝的贵人,萧大人的亲信,我们倒是失敬得很了。”
“好说,好说!”
孟聚点头:“我与贵府萧大人、安大人、和东方大人诸位前辈虽然素未平生,却是神交已久了。不知诸位大人身体可好??
“有劳孟镇督记挂了,萧大人、安大人和东方大人都安好。”
赵治勋打了个哈哈,心里直是发虚。按照先前听到的消息,东平东陵卫的镇督孟聚是个残酷好杀的粗莽武夫,在他料想中,这种头脑简单肌肉发达的武夫,只要能见了面,应该是很好糊弄的吧?没想到的是,见面之后,对方并没有粗鲁地喊打喊杀,反而没事人一般地与自己闲聊——对方表现出的冷静与克制,浑然不想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令他心中暗暗发寒?
“赵大人从南国而来,到我们北疆的贫瘠之地,不知有何贵干呢??
赵治勋情知这是最后机会,若不下根料打动这位孟镇督,今天抛尸难以全身而退了。他肃容到:“镇督大人,您可知道,您已经大祸临头死期不远了吗??
没等孟聚答话,宁南已经暴起了:“你这死囚,怎么说话的!再敢胡说八道,爷爷这就把你拖出去剁了狗头!?
“宁南,莫要暴怒。”孟聚笑笑,他拱拱手:“赵特使,还请指教,孟某人如何就要大祸临头了呢??
看到孟聚如此镇定,不急也不怒,那赵特使不禁心里打了个突:这个东陵卫镇督太冷静了,那套说辞能不能打动他,他实在是心里没底?
“孟镇督,当今之世,天下大乱,北国四分五裂,犹如无根之木,断梁之楼,距离土崩瓦解之日已是不远。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今北魏国内慕容雨拓跋两组相杀,二虎相争,无论孰人胜负,孟镇督您身为华族后裔又操持重兵割据北疆,决计不被鲜卑人所容,将来定有大祸所致。为解祸救身,孟镇督您唯一的出路只有……”
孟聚撇撇嘴,对方还没开口他就猜到大概了,果然就是这一套。从春秋战国七,说客的那套把戏就从没变过,都是先危言耸听恫吓然后给人指点出路,这个赵特使果然也不例外?
看穿了对方的底牌,孟聚顿时兴趣索然。他打断了赵治勋的话头:“原来,赵特使不远千里而至北疆,就是专门为搭救孟某而来,此番厚意,孟某实在是愧领了。但除此以外,应该还有些别的事吧??
赵治勋老脸微红,心里却是知道不妙。他强撑了精神说到:“自然还有别的事,但那些事事涉及我北府机密,却是无法告知孟镇督您了!孟镇督,你执迷不悟,莫等大祸临头只是,才知后悔今日不听吾言!”
孟聚叹气,他转身对宁南说:“宁督察,看来赵特使没别的话说了。你且带他下去,好好‘款待’他一阵再说吧。”
宁南起身应了一声,转身吆喝道:“走吧,死囚,莫要废话!”
那赵特使脸色苍白,看着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孟聚却已经回过了脸,坐回了文案钱,望都不望他一眼了?
宁南将赵特使带了出去,才回来找孟聚:“镇督,您的意思是……”
“动刑吧,不必顾忌了。”
“这个,镇督,卑职有点小看法……”
宁南目光闪烁,犹豫片刻,他还是鼓起了勇气低声说:“镇督,卑职看,这是缓一下吧?我们大魏国现在这样子,将来还真说不好是谁的天下了。我们多备一条后路,这总是好的。”
看到部下不是死忠鲜卑人的蠢货,孟聚自然高兴。他说:“无妨的,你只管上手段好了,弄死了也无妨。”
看到宁南迷惑的眼神,孟聚压低了声音:“十有八九,这家伙是个假货。你只管放手干就好。”
“啊?”宁南惊呼出声:“镇督,您是怎么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