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孟聚,在两大势力对峙时充当急先锋第一个挑起战火的角色,往往也是第一个倒霉的。自己在洛京造反,激怒了全体鲜卑人,他们肯定会倾尽全力地围剿自己的——不管这场规模空前的北伐战争最后胜负如何,自己肯定是看不到结果了。
想到这里。孟聚对沈参事恨得牙痒痒的: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笑得又甜又美,但心眼可是着实歹毒,她简直是存心把自己往死里带的。好在老易还算够朋友,不然自己真的要被她坑死了!
经过数天的准备工作,在太昌九年的五月二十九日——按照慕容家的新历,现在该是天佑元年了,但民间其实多还是沿用太昌年历——驻扎在洛京城外的东平陵卫兵马拔营返程。
比起初到洛京时三百人的小队伍,返程时的队伍庞大了何至十倍,不但多了李赤眉的兵马。还多了两百多辆的辎重车辆。不用说,这批辎重车自然是孟聚找卫铁心讨要来的。他说是手下的兵马多了,所需物资和补给也多起来了,车子不够了。卫铁心很爽快,没请示慕容毅就答应下来了,还找来了赶车的民夫——至于精明的慕容毅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来。孟聚也懒得管他了。
在洛京的几天里,慕容毅一直托病躲在太子府里,孟聚一直没有见到他。他们的来往联系,都是由卫铁心转达的。但出发的这天,慕容毅还是亲自过来送行了。在刚见面的时候,两人的眼神都有点不自然。
“大都督此番重返相州,必能再建殊功,孤在洛京翘首以盼啊。”
“末将定然努力,不负殿下厚望。殿下只管安坐洛京,静候捷报便是。”
在外人看来。监国太子对大都督的倚重和亲热跟往日没什么两样,两人并肩而立,谈笑风生,不时爆发出欢快或者爽朗的笑声,气氛很是愉悦。
在最后告别的时候。慕容毅握住了孟聚的手:“兄弟,多多保重。家中事勿忧,一切有孤。你这一去……希望我们还能有再见的那天。”
“太子殿下不必忧心。待末将破了北贼,再回来与殿下把盏共醉。”
“把盏共醉?是啊。在东平的时候,大家过得多快活啊。我们一起在喝酒,一起打北胡……兄弟,你救过我的命,那个大雪的黑天里,是你把我从几百个胡人铠斗士堆里抢出来的啊!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啊!”
慕容毅凝视孟聚,他的眼眶渐渐发红,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着。然后,他笑了,但连那笑容都是凄苦的。
“要小心叶公爷,他就在相州行营。要当心他,这人很危险!”
“殿下?”
慕容毅退后一步,他向孟聚用力地挥手:“大都督,一路顺风。假若有来生,我们再做一回兄弟吧。”
挥着手,泪水从慕容毅眼中夺眶而出,流淌在脸上。看到这一幕,在场的东宫官员无不震骇:公开场合,太子殿下如此失仪,这事倘若传扬出去,怕是会挨陛下责罚了。
望着慕容毅流着泪的脸,交往的往事一幕幕流过眼前,孟聚亦是同样心怀感触。
对视片刻,孟聚深深地低头:“慕容兄,珍重。”
他转身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抽了一鞭子,胯下战马长嘶一声,风一般地向前跃去。孟聚昂着头,让那迎面扑来的劲风扑打着自己的脸,感受着那呼啸而来的朔风力量。五月的夏日,官道两边已经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野草的芬芳气息随着劲风扑入鼻端。
直到奔出了很远,孟聚才回头望去——在巍峨的洛京城门前,那个穿着黄袍的渺小身影依然伫立着,他依然还在固执地挥着手,努力地向这边望过来。
驻马停步,突然袭来的悲伤使得孟聚身躯颤抖。他也遥遥举起了手,用力向着慕容毅挥舞着,泪眼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那荒淫、动乱、无耻的年代,兄弟,请不要深责自己的兄弟。我们都只是风尘中扬起的沙子,随风漂泊。风平后,我们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再见了,我曾经的好兄弟。
……
东陵卫的兵马沿着官道一路北上,兵马疾驰。两天后,已经抵达了洛京外围的扶遂县。东陵卫兵马在城中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继续上路。
刚出发不远,马公公就急匆匆地跑来找孟聚了:“大都督,我们好像走错路了吧?右边的道才是去相州的,我们走在左边的道上了,这是去遂西的,遂西之后再过去就是上党郡了。”
孟聚的神情轻松:“公公稍安勿躁,这是有缘故的。太子殿下委托本镇帮他料理些事务,所以要绕道过遂西。公公放心吧。不会误事的,最多两天我们就会走回原来道上了。”
听孟聚这么说,马贵也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咱家还以为走错路了呢,没想到是大都督奉太子钧令有差遣要办。太子殿下可是要办啥事啊?大都督能否给咱家透露一些?”
孟聚望着马贵,神情似笑非笑:“太子殿下嘱托本镇的事——公公您确定真的想听?”
看孟聚这副蔫坏的表情。马贵立即察觉不妙,他把头摇得飞快:“不想,不想。咱家多嘴了,大都督莫怪,莫怪!咱家这就回去,大都督您就当咱家没来过好了。”
陵卫兵马向着西北方向又走了两天,已经过遂西县了,孟聚却是依然没有回头转向的迹象。这时,马贵公公终于坐不住了,他再次跑来找孟聚:“大都督。咱家知道不该多事的,不过您能否透露下,您办这趟差事,可是准备要去哪啊?咱们离相州,可是越来越远了。路上耽误得太久了,误了军机就不好了。”
“不远了,再过两天就到了。到那边办完了事。我们立即调转回头,绝对误不了事!”
孟大都督口中的两天。那就跟沙漠中的绿洲一般,那是永远可望不可即的幻影。三天之后。东陵卫兵马进了上党郡,孟聚却依然没有回头的意思,这时候,马贵就是再糊涂也知道事情不对了。他跑来找孟聚大吵一顿,要求他立即调头重返相州行营,否则将被朝廷视为叛逃,“必遭大军剿灭”!
马贵发难的时候,孟聚一言不发,脸沉如水——说实话,他还是很佩服马公公胆气的。这可是在孟聚的中军,左近军士全是孟聚亲信,惹恼了孟聚,被乱刀砍死也不是什么怪事。虽然平常奴颜婢膝,但在关键时候,这阉人忠于职责,很让孟聚敬佩。
待马贵骂累喘气的时候,孟聚才吩咐左右:“马公公累了,你们把他送回住处歇息吧。”
“大都督,你辜负吾皇圣恩,若不悬崖勒马,立即回头,朝廷大军一至,必将……”
孟聚站起身,打断了马贵:“公公的肝胆和忠义,我是很佩服的。但今日之事,非言辞能动。天下的离合聚散,无非缘分。我军南下助战,是因缘而来;我今日北上,也是因缘已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缘尽人散,本是世事常态,公公又何必这么看不开呢?
此番南下,孟某自诩对朝廷还是略有薄功的,即使今日分手,公公何必口出恶言呢?大家都留几分情面,留待将来再见之日吧——来人,送公公回去歇息。”
几个亲兵入营帐来,将马贵捂了嘴拖了出去,后者圆睁两眼,怒目以示,让孟聚好不郁闷:慕容家的想法也真太奇葩了,自己帮他们打垮了整整一路边军,夺回了金城,救回他们的整路兵马,作为回报,慕容破就只封了自己一个北疆大都督的空头衔——战绩和回报相差悬殊,现在,他们居然还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们!
“有些人呐,还真不能跟他们走得太近了啊!”
孟聚摇头晃脑地叹道,他把头转向左边的人:“胡管领,这事。你怎么看?”
胡庸平视前方,表情木然,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一幕视而不见。听到孟聚问话,他躬身答道:“大帅,末将受太子殿下钧令,跟随大帅听候差遣。现在,末将并没有接到太子殿下的新命令,所以,大帅有何差遣。末将都会从命的。”
“倘若我要你随我一同回北疆东平呢?”
“倘若大帅有命的话,末将不敢不从。”
孟聚微微颔首。胡庸的表态,证实了他的心中的揣测:慕容毅确实猜出了自己用意了。否则的话,知道自己要北归,作为慕容毅亲信的胡庸绝不可能这么平静。只是,慕容毅既然知道自己要走,他为什么不阻拦自己,反而还派部下来协助孟聚返程呢。
想到离别时候慕容毅那泪流满面的脸,孟聚隐隐猜到了缘由,他叹惜一声。
人心呐。真是世界上最复杂最不可揣摩的东西了。
“胡管领明晰事理,本镇很是欣慰。既然这样,劳烦阁下跟我们走一趟吧,本镇不会让阁下和贵部白辛苦的。”
“不敢,这是末将职分而已。”
孟聚一个个望过在座的部将,微笑道:“弟兄们。我们这就——回家吧!”
其实,早在扶遂县走上岔道那天,有聪明的部下已经猜出一点端倪了,但直至此刻,孟聚亲口宣布了,大家才能确定,真的可以回家了。
当下,军官们面露喜色,纷纷跑出营帐回自己兵马去。不久,军营各处都响起了士兵们响亮的欢呼声。这趟南下征战。东平陵卫兵马离乡日久,众人早在思念家乡的亲人了。倘若不是孟聚威望高,军功犒赏又丰厚,士兵们早就抗议了。
晚上歇营的时候,有部下跑来向孟聚禀告。说是监军太监马贵失踪了。孟聚倒也不在意:“让他去吧。他碍不了咱们的事了。”
孟聚算得很清楚,从上党郡直奔相州,就算快马疾驰也需要四五天。即使马贵能一路狂奔回相州报信。皇帝慕容破要调集大批兵马过来拦截自己,那起码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自己早出慕容家的边界了,慕容破就是再吹胡子瞪眼也拿自己没办法了。
太昌九年六月十日。孟聚兵马抵达上党郡的祁峰县。这里已经接近慕容家与北疆军交战的前沿了,考虑到连日赶路兵马疲惫,前面很快就要进入北疆军的占领区了,在敌占区行军需要充足的体力,孟聚于是下令兵马在此歇息一天,养精蓄锐之后再出发。
祁峰县是个很小的县城,城里不过几千户人家。进城后,孟聚的亲兵很不客气地把上门劳军的县令给赶跑了,把县衙抢过来当了孟聚的临时住处。
既然上司如此,部属们自然是有样学样,军官们纷纷领着部下去城里的大户人家处找地方“借脚歇息”——还好,军官们都知道孟镇督军纪严明,奸淫掳掠的事是不敢干的,不过敲诈屋主一顿好酒好菜招待还是免不了的。孟聚对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反正这不是自己的地盘,这笔账都会记在慕容家的朝廷身上,自己倒也不必太客气。
在县衙里美美地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才刚蒙蒙亮,孟聚的门就被拍得砰砰响了。孟聚睡眼朦胧地爬起身,亲兵去开了门,却见第一旅旅帅王虎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嘴里嚷得天响:“镇督,镇督!大事不好了,咱们可是被慕容家堵住了!他们追上我们了!”
“慕容家来拦截了?真是快啊!”
慕容家的兵马抵达得比预想中要快了很多,但孟聚并不在意——他们来得这么快,肯定来不及调集多少兵马。就算有一两旅斗铠,以东平陵卫现在的实力,击溃他们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
只是孟聚觉得,这一仗打来毫无意义,就算赢了对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平白损折兵力还跟慕容家彻底翻脸,所以,这一仗,孟聚还是想极力避免的。
“我说虎子啊,身为一旅统帅,你得镇定!这么慌慌张张的,放在弟兄们眼里成啥样了?说吧,慕容家到底来了多少兵马,领兵的是哪位将军?”
“启禀镇督,他们有多少兵马,现在还没查清。不过他们的斗铠可是已经堵在县城门口了!他们给我们发话了,说要镇督您立即出去见他们,不然就要不客气了!”
听闻此言,孟聚胸口顿时一股怒气上涌,自南下以来,自己战无不胜,屡破强敌,就连皇帝慕容破和太子慕容毅对自己都要礼敬有加。这个不知什么来路的敌将居然如此嚣张?
“呵呵,真是有趣。虎子,对面是慕容家的哪位将军?我倒想看看,谁的口气这么大啊,敢这么跟我说话?”
王虎知道了,镇督显然已经动了怒气。他高兴地嚷道:“就是,来传话的那小子口气忒大,板着张脸,鼻子都翘到天上去。那神气,象咱们是他家养的奴才似的。倘若不是没得镇督您允许不好动手,我当场就把他给宰了……”
“虎子,你越来越像个婆娘了!我在问你话,你在给我东拉西扯什么?对面带头的,是谁?”
王虎涨红了脸,他说:“镇督,那传话的小子说,他们的将军是行营第七镇的行军总管,具体啥官职咱也记不清,好像是都督兼御史大夫?他姓叶,叫叶子军——镇督,这姓叶的敢对咱们这么无礼,咱们可不能放过他了。等下开打,末将定要当先锋,镇督您可得答应我啊!”
“胡子,你给老子闭嘴——叶子军,这名字好熟啊,我在哪听过了?”
下一瞬间,孟聚陡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大惊失色:“不对,她是叶梓君!”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二百四十九节 勿忘
太阳出来了,平原上白雾蒸腾,即将消散的白色雾霭散布在黄褐色的土地上。官道两边长满了半人高的青绿野草,远处影影绰绰地浮现着淡青色的山川和丘陵。
在荒草蔓延的官道上上,一行人正在等候着。相州行营第七镇行军总管,遥领冀北都督兼三品谏议大夫的叶梓君将军坐在道边的石头上歇息,盛夏的凉风吹拂她额头的刘海,连夜赶路使得她神情疲惫。日头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泛着微微的汗水光亮。
她抹了一把脸,望向远处的城池:“那就是祁峰县?杨鹏,东平兵马就在城里吗?”
在叶梓君身后,站着四个高矮不一的男女,有傲气的年轻男子,有正当妙龄的清雅少女,有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也有邋遢颓废的浪荡子。他们同样穿着魏军的武官服,但谁都能看出,这几个人的气质做派,根本不像武官。
那位青年微微躬身:“小姐,把守城门的,确实是北疆的东平兵马。孟聚就在里边。小姐,从传话到现在,足足有半个时辰了,再等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了,我们该动手了。”
叶迦南侧头望着他:“动手?”
“既然那姓孟的不肯出来了,那我们就不妨进去,把他给抓出来!”
那青年刚说完,旁边的清雅女子“噗嗤”的一声笑出来了,笑声中隐含讥讽。
“柳小姐,有甚好笑的?”
柳空琴唇边带笑:“没事。北疆第一高手,杨先生说抓就能抓回来,这么大的本领。小女子还有什么好说的?在此恭贺杨先生马到成功。手到擒来吧!”
杨鹏望着柳空琴,神情有些生气:“柳姑娘,这主意可是你出的,你说,只要我们报上叶小姐的名号,姓孟的准会乖乖出来。现在,我们站这都半个时辰了,可有个鬼出来?”
“我相信。孟将军会出来的。”
“柳姑娘,你说得倒是轻巧,那姓孟的一直不出来,我们就要等到天黑不成?”
“哪怕等到明天都得等。在这里等,死不了人的。但倘若硬闯动手的话——”
柳空琴清丽的脸上流露寒意:“即使能把孟聚带出来,我们也得死上一半的人。杨先生,家主要我们请孟将军回去,并没有让我们大打出手。好好谈就可以解决的事,何必要弄得血淋淋的?”
杨鹏仰头“哈哈”了两声,脸上却是半点笑意都欠奉:“死上一半人——柳小姐。你是在吓唬我不成?”
柳空琴淡淡说:“我从不吓人。”
“笑话!那姓孟的名头是很大,但他部下连一个暝觉师都没有!你倒跟我说说,他拿什么让我们伤亡惨重?”
柳空琴咬着樱唇不说话。按常理来说,杨鹏的话是对的。所有的战例都在证明他的话。在暝觉师面前,普通的战士和铠斗士是没有抵挡能力的。孟聚只是一名铠斗士而已——就算他是很强的铠斗士,但即使强如当年开国天武,照样败在了暝觉师沈天策手上。
但柳空琴就是有这种感觉:倘若与孟聚生死相搏的话,最后的活下来的人,决计不会是自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基于理智,只是出于作为生物的直觉反应而已——哪怕从没见过猫的老鼠,见到猫的第一反应都是逃跑而不是搏斗。
叶迦南淡淡道:“左先生,你怎么看?”
被叶迦南唤作左先生的是一位身材匀称的中年男子,他面白微须,发髻梳理得整整齐齐,气质儒雅。听到叶迦南的问话。他捋着短须,平和地说:“柳姑娘慎重把持,这自然是不会错的,但我们却也不必太畏缩了。毕竟,这里有四位暝觉师,哪怕这祁峰县就是龙潭虎穴,我们也大可闯上一闯了。虽说家主要我们劝孟将军回去,但家主的意思显然是——这个,在下斗胆揣测吧,这事倘若是言辞能解决的话,家主也不必派我们几位来了。”
“那,左先生的意思,我们该强硬行事?”
“依在下之见,最好还是先礼后兵吧。对方号称北疆万人敌,破阵如破纸,损折在他手上的高手数不胜数。能闯下偌大的名头,此人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我们不可轻敌。”
“左先生言之有理,那我们就再等半个时辰吧。倘若他再不出来的话,我们的礼数也尽到了,你们就冲进去抓人吧。”
“是,小姐。”三名暝觉师躬身答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