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尽管大家互为敌人,但那年轻人的真挚和热烈,令她砰然心动。
在那一刻,她是真心地羡慕叶迦南。有这样刻骨铭心爱着自己的男人,不论生死,这是身为女子的最大幸福了。
“大都督,你今天见了家主,可有跟他提亲吗?结果如何呢?”
说起这件事,孟聚就一肚子火大。他叹气说:“柳姑娘,你算给我出了个好主意了。照你说的,我今天去跟公爷提亲了,结果……唉,不说也罢。想高攀一等公爵世家,只能算我自取其辱吧。”
柳空琴微蹙秀眉,她诧异道:“不该这样啊,家主并非局限门第之见的人啊,对大都督您这样的优秀人物,他没理由拒之门外的。大都督,今天家主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总之是些拒绝的话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大都督,家主当时到底是如何说的呢?我想,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柳空琴态度温柔却是十分坚定。孟聚拗不过她。只得把叶剑心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苦笑着说:“总算公爷给我留了两分脸面,没有笑我痴心妄想罢了。”
柳空琴垂下了眼帘,她修长的睫毛在昏黄的烛光中微微颤动着。过了一阵,她轻声说:“大都督,从头到尾,家主都没有拒绝你的提亲啊!”
“呃?柳姑娘,公爷明明说他已经答应了慕容家。又说他不能出口反悔,这……”
“这只是说婚事还存在障碍——家主不能主动反悔与慕容家的婚约而已,但家主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并不反对你跟叶小姐的婚事。”
柳空琴轻启丹唇,明眸洁齿,清丽难言:“这其中的区别,连小女子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来,大都督却是迷惑其中,看来这还是关心则乱啊!”
孟聚一震,他想起了叶剑心那时的眼神——意味深长。欲言又止。
“但叶公爷不悔婚的话,叶小姐跟慕容家的婚约又怎么办呢?”
“中止婚约,并非一定要由我们叶家提出的——由慕容家提出,也是同样可以的。小女子觉得。家主的意思,怕是让将军你去想办法解决吧?”
“这怎么可能?慕容毅和慕容南两兄弟都想娶叶小姐为妻,为这个,慕容毅甚至……唉,总之,慕容家势在必得了。他们又怎可能主动放弃?”
柳空琴淡淡一笑:“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家主行事历来深谋远虑,思虑周到。他既然给了你这个暗示,那肯定就有他的用意——大都督不妨再想想?”
孟聚在很努力地想,在他的脑海里,各种东西走马灯般纷纷浮现。
“北疆拓跋雄的边军,将会灰飞烟灭。慕容家的金吾卫集团。也同样会损伤惨重……大都督,有心人的话,现在就该开始做准备了……”
“大都督不必妄自菲薄。大都督年轻有为,白手起家,年纪轻轻就开镇一方,又是当代罕见的斗暝双修——这样的佳婿,倘若可能,叶某求都求不来,又怎会拒之门外呢?”
“中止与慕容家的婚约,不能由叶某本人提出。大都督,希望你能理解叶某的为难吧……”
“要多想,只要想得够多,该怎么做,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
真的象叶剑心说的,只要想得足够深,就什么都明白了。
孟聚的手心慢慢捏紧,手中全是汗:自己真是太笨了,叶剑心给自己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阻碍自己与叶迦南婚约的唯一阻碍,就是慕容家。
如何让这个阻碍不再成为阻碍呢?
既然无法劝说慕容家退让,那——让慕容家消失,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叶家家主甚至连动手的时机都给孟聚暗示了:当慕容家击败拓跋雄的时候,那就是消灭他们的最佳时机了。
叶剑心,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跟南唐的北府有暗中来往,与沈家攀交情,与慕容家联姻结盟,又暗中与自己结盟——纵横捭阖,叶家家主布局之深,所谋之大,令孟聚深为震惊。
借助慕容家来消灭北疆的拓跋雄集团,再以叶迦南为诱饵,借助孟聚的力量来消灭慕容家,最后——难道,叶剑心自己想当北魏的皇帝?
想到这里,孟聚打了个寒颤,但他忍不住继续往下想:就算叶剑心策谋成功,暗算了慕容家,但他如何去应对北伐的唐军呢?
他如何压制各地拥兵自保的鲜卑军阀?
他往自己军中派遣暝觉师,又有些什么打算?
……
整件事里,有太多孟聚想不明白的东西了。想来想去,他唯有得出结论:叶家的现任家主,他的图谋已经不是“野心勃勃”几个字能形容了——他压根是个疯子!现在,孟聚唯一的想法就是离这个疯子越远越好,让他自己玩去吧。
看到孟聚发着呆,脸色阴晴不定,柳空琴好奇地望着他:“大都督,您想到什么了呢?”
孟聚摇摇头,答非所问:“柳姑娘,已经很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这是今晚孟聚第二次下逐客令了。柳空琴神情一黯。她轻垂琼首:“是的,很晚了。空琴确实该告辞了。”
看到柳空琴脸上那隐隐的受伤感,孟聚有了些愧疚。但此刻,他心情纷乱,已经顾不上体谅对方的心情了,他打开门,把柳空琴送出了门。
孟聚微微躬身,柳空琴还以屈膝万福礼。两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在那苍茫的夜色中道别分手。
晚上,孟聚躺在床上,却是难以入眠——或许是这几天他睡得太多了,或许今天遭遇的事太多了,诸事繁杂萦绕心中,让他半点睡意也没有,只能睁着眼睛胡思乱想。
辗转反侧熬到半夜了,半睡半醒的迷糊中,孟聚突然听到了一阵轻微又细碎的脚步声:有人正朝他的住处快步走来。
孟聚开始并不在意。只当这是叶家的巡查武士经过。他把被子往头上一盖继续睡,但那轻微的脚步声却是在他门前停下了,接着窗格上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响声,来人正在打开孟聚的窗口。
孟聚大惊。表面却是不动声色,还发出了轻微而规律的鼾声——刺客若看到自己睡熟了,说不定会有些懈怠大意,这样的话,自己拼命一搏还有些机会。
好在,孟聚担心的最坏情形并没有出现。来人并没有爬进来。而是窸窸窣窣地放了什么东西进来,搁在书桌上——孟聚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看到了,伸进自己窗户的那只手白皙而纤细,显然是年轻女子的手。
然后,孟聚听到细密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离,来人已离开了自己的住处。
孟聚如释重负,发现背后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等了一刻钟之后,他再无没听到别的异声,他才披衣起身,用火折子点燃了房间的蜡烛。
窗台前的书桌上突兀地摆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头下压着一张纸条。
孟聚拿起了纸条,凑到了蜡烛前。纸条上面的笔迹纤细而柔弱,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鹰扬:帮我,他日必有回报。竹”
盯着那纸条足足看了一阵,孟聚感觉一头雾水。
很明显,写这张纸条的人肯定是北府的河南司参事沈小姐了。她要自己帮她什么呢?难道说,她现在有生命危险,要向同为北府鹰侯的自己求救吗?
但现在,自己自顾不暇,又能帮到她什么呢?
孟聚又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揣测大概走错方向了:沈惜竹不但是北府的河南司参事,还是沈家的女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算得上南朝的要人了。叶剑心图谋甚大,他现在决计是不肯跟南唐撕破脸的,沈惜竹现在应该并无危险——从她半夜能跑来跟自己塞纸条应该就能看出了,叶家对她的看管相当松散,这并不像一个生命安全受威胁的人。
那,沈惜竹到底想自己帮她什么?
揣着这个疑惑,孟聚在床上胡思乱想着,终于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在孟聚焦虑的等待中,太阳终于慢吞吞地升起来了。
按孟聚的本意,他是很想天一亮就立马退房走人的,但叶剑心挽留了他:“大都督何去之匆匆?莫非是我们叶家慢待得罪了,大都督连这片刻都不能忍耐了吗?”
“公爷言过了,只是末将离开兵马太久了,怕出了什么乱子……”
“这个,大都督就不必担心了。贵部还在祁峰县驻扎,安心等候大都督回归——我已经派人给他们传讯了,他们都知道大都督很快就会回来,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此去万里之遥,重逢不知何年何日,请容叶某表达一番心意。这个饯行宴,还望大都督千万赏脸。”
叶剑心都说到这份上了,孟聚也实在无法推辞了。午间,就在昨天详谈的亭子里,叶剑心设宴为孟聚饯行。参加宴会的不单有孟聚,还有几位即将和孟聚一同前去北疆的瞑觉师——看到那几位瞑觉师,孟聚顿时感觉头大:他们赫然正是韩九、左先生和柳空琴。
叶家的酒宴精美可口,侍女们也是个个漂亮,秀色可餐。孟聚却是没多少胃口——无论谁。看到刚刚打了一架的对手坐在身边,估计谁都不会有多少胃口的。
柳空琴倒也罢了,毕竟大家有交情,就算打了一架也照旧是朋友——而且,柳空琴还是个赏心悦目的美女,而男人对美女的宽容度总是特别大的。
但韩九和左先生两个臭男人也来跟孟聚干杯,口口声声说跟大都督不打不相识,今后大家就是好朋友了——孟聚终于深刻理解昨晚柳空琴的感受了。原来看着一个大男人假笑确实是件很痛苦的事。
看着孟聚尴尬的笑脸,叶剑心在一边沉稳地微笑着,风轻云淡得象翩翩的天外白鹤。他说:“大都督,这几位先生都是熟人了。他们的安危,我可是拜托大都督了——几位先生的本领,你也是见识过的,有他们辅助,相信大都督定能在北疆大展宏图了吧?”
“是,几位先生的本领,末将是很钦佩的。有几位先生相助,末将真是如虎添翼啊——来,左先生,韩先生。我们再干一杯。”
“本来我还打算把杨鹏也派去帮助大都督的,但可惜,他的腿脚受伤了,走不得远路,这次就算了吧。”
“杨先生的技艺精湛,瞑觉深厚——他不能来。真是太可惜了。”
孟聚摇头晃脑叹着可惜,心中也在大叫可惜——当初抓到韩九他们的时候,自己怎么忘记把他们的腿也给打断了呢?
席间,大家互相敬酒致意。叶剑心恭祝孟聚在北疆事业顺利,大展宏图,孟聚则感谢叶家对自己的大力支持,他借着酒气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今后,倘若中原有事,公爷只要一声招呼,末将马上统率麾下数千儿郎南下,为公爷助战鼓威!末将就不信:有公爷和末将两家联手,天下谁能阻挡我们去路?”
“好,这才是纵横无敌的猛将气概!”
不知是激动还是酒意,叶剑心脸上泛起了一阵淡淡的红晕。
“只是,大都督,我们两家盟好之事,在这边说说倒还无妨了。但在外边,此事最好还是不要声张……以免有心人忌讳了。”
叶剑心指的有心人是谁,孟聚心知肚明。他连连点头:“公爷提醒得是,末将又鲁莽了,险误大事。”
“无妨,无妨。大都督是武官,直来直去,言谈无忌,这是武夫本色,何过之有呢?”
孟聚知情识趣,一点就醒,叶剑心很是满意。他压低了声音:“到那时候,大都督所求之事……天下无难事,事在人为嘛!”
孟聚心中冷笑,脸上却是摆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一场践行宴吃得宾主尽欢,直到日头西斜才散了宴。叶剑心将孟聚送出庄园的门口,临别时,孟聚装作不经意地问:“差点忘记了,公爷,昨晚那个南朝的女鹰侯,公爷倘若没有什么其他用处的话,能否把她交给末将?”
看到叶剑心诧异的眼神,孟聚解释说:“不怕公爷您笑话了,我们北疆东平那边潜伏着一个高级鹰侯内线,他代号‘破军星’。为了找到这人,我们内情处忙活好几年了,但那帮饭桶却也太无能了,一直找不到人。
今后末将就要统掌北疆了,这颗钉子藏在那里,始终是心腹大患——末将斗胆,向公爷讨个人情,听说那女鹰侯在北府的地位很高,应该知道不少内情。公爷把她交给末将的话,末将总能从她身上找到点线索的。”
“破军星?这事,叶某以前倒是听无沙提起过的,说北府有个高级鹰侯就在北疆潜伏——至今还还找不到人?这厮倒也了得啊。
只是不巧,大都督迟一步了,今天一早,沈惜竹就离开了,大都督现在去抓人的话,恐怕是来不及了。”
叶剑心说话的时候,孟聚很用心地观察着他,但叶家家主的眼神、语调都是毫无异状,孟聚也没法判断他是否在说谎——不过以叶剑心的骄傲,他若是不愿交人,大可直言不讳,倒也用不着对自己撒谎。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二百五十四节 归程
吃过践行宴,孟聚一行从叶家的庄园出发,当晚便到了扶遂县城。
按照孟聚的本意,他是很想连夜赶路奔回祁峰县的,但队伍里还有柳空琴和左先生等暝觉师——虽然是天阶暝觉师,可这帮人的体力可不是天阶的,骑了小半天马,左先生便已气喘嘘嘘,叫苦不及了。
看到同伴们都这样了,孟聚也没办法,只得在扶遂县中歇息一晚。问过了路人,知道扶遂县里最好的客栈是城西的高家客栈,一行人便径直朝高家客栈奔去。
高家客栈是家老字号的客栈,青瓦旧墙,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孟聚一行刚到客栈门口,店小二便迎了上来,道歉道:“客官,抱歉了,今儿不巧,咱们客栈刚刚客满了。客官有意投宿的话,往前走几步有家徐家客栈,也是老字号的店子。”
“既然客满了,那我们就走吧。”
孟聚正待离开,但这时,客栈中有个便装的胡汉混血儿走出来,恰好与他撞了个正着。看到那汉子,孟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虎子,怎么是你?”
王虎亦是满脸不敢置信:“镇督,您怎么在这?叶家那帮狗贼放您出来了……”话音未落,他已看到孟聚身后的柳空琴和左先生等人,登时脸色大变。一霎时,王虎已经想到了答案:镇督还没恢复自由呢,这帮暝觉师,一定是看押镇督的看守了……
想到这,王虎二话不说,猛然欺身近前,大拳头狠狠砸向左先生的脸面,嘴里还在嚷:“来人啊,都快出来啊!”
孟聚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了王虎的手肘,喝道:“虎子,休得无礼!左先生已是自己人了!”
说话间,客栈里已涌出一大群人,都是便装打扮的东陵卫军士,看到孟聚,大伙发出了惊喜的喝彩声,围上来问长问短。
孟聚跟众人注释了一下,说左先生他们并非敌人,大家已经是朋友了。叶家也并不是敌人,他们请自己过去是有事相商,并无恶意,现在,自己已经获得自由了。
孟聚召来王虎单独问话:“虎子,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你们不是在祁峰县吗?”
“镇督,你落到叶家的手上了,我们哪个还在祁峰县呆得住啊!我和齐大哥、徐大哥他们,大伙听说叶家在扶遂这边有一处庄园,便过来打探,看有没有您的线索,没想到真碰到了您——若不是今天碰到了您,今晚上我们就要闯入庄园找人了。啊,齐鹏他们已经出去打探了,我们得赶紧把他们叫回来!”
孟聚听得冷汗直冒,好在自己在这里碰到了他们。叶剑心身边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倘若部下们真闯进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下,他赶紧吩咐王虎派出部下去通知齐鹏他们回来,千万不要闯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