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三月十七日,东平兵马大举入境,进攻中山郡。听闻消息。中山郡使者曹渊连夜再度求见孟聚。这次,孟聚就没那么客气了,当场把慕容家的那份圣旨撕个粉碎:“张启鸣好大的胆子!你们竟敢亵渎朝廷,用一份假圣旨来欺瞒本座?当真是罪无可赦!”
曹渊大骇,当场跪倒连称不敢。被孟聚气势汹汹的愤怒威势所慑,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跟着怀疑起那份圣旨是否真的了。
孟聚也不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赶了他出去:“回去告诉张启鸣,三天之内自缚出降,可免一死。否则天兵一至,阖城玉石俱焚。莫怪言之不预了!”
听到使者带回来的消息,张启鸣又惊又怕。作为一郡最高长官,他的政治敏感性比部下们要高得多,听到孟聚的说话,他已隐隐猜出真正的原因了:圣旨不会是假的,但大都督硬是要指鹿为马……糟糕,自己这次麻烦大了。自己擅自投靠朝廷。只想多加一个保险,没想到却是犯了北疆大都督的忌,惹得他老人家生气。这趟真是弄巧成拙了!
得知东平兵马正在日夜兼程地杀来,惊惶之下,张启鸣又派了一个使者去求见孟聚。孟聚还以为这是中山郡派来投降的,接见了他。见到孟聚,这使者便连连磕头,开口就请罪,说自己不该擅自联络朝廷,冒犯大都督虎威,特意前来谢罪云云。
听到使者这样说,孟聚的脸顿时僵住了——张启鸣也算是镇守一方的老资格官僚了,怎么这么不济,做事这么没谱的?
孟聚斜眼睥睨着那使者:“你说你们不该联络朝廷——那是什么意思?本座拦着不让你们联络朝廷了吗?”
“呃……”
“你们这帮无耻叛逆,先是跟拓跋叛军勾结谋反,伪造圣旨欺瞒本座,现在又倒打一耙,颠倒是非黑白,居然说是本座不让你们跟朝廷联络?从头到尾,你们压根就没有联络过朝廷!拿份假圣旨来,你们以为这就能躲过本座的火眼金睛吗?”
当着众将的面,孟聚将那使者好生一顿痛骂:张启鸣伪造圣旨欺骗王师,亵渎朝廷,这本身就是罪大恶极;现在,他非但不思悔改,反而恶毒挑拨大都督与朝廷之间的关系,离间君臣,用心何等歹毒。
要知道,自大都督以下,北疆军民人等个个忠于朝廷,犹如赤子对父母,陛下和朝廷对北疆大都督亦是信重无比,倚为忠良干城,君臣相得,亲密无间——总之,叛军首脑张启鸣企图挑拨离间的鬼祟阴谋,那是绝对不会得逞的!
孟聚接见中山郡使者时候,文先生也是在场的。他叹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得活……张藩台自作聪明,已经无可救药了。”
在场众人皆以为然。本来,孟聚南下征讨,他的目标是为了应对慕容家的,并非针对这些地方镇守官员。只要张启鸣识趣,东平兵杀来时乖乖请降,孟聚也不会如何为难他,毕竟镇守地方还是需要他们这些熟悉情况的文官,多半会将他留任。
但张启鸣先是擅自联络慕容家自保,犯了孟聚这个土霸王的大忌——这倒也罢了,只要张启鸣乖乖出降,孟聚也不好意思要他命的,但他又自作聪明,把孟聚跟慕容家之间那种微妙的尴尬给挑破了——有些事,可做不可说,孟聚一口咬定张启鸣手上那份圣旨是假的,就是不想跟慕容家把面撕破了,偏偏张启鸣一口道破孟聚的用心,把事情摊到了桌面上,让大家都没了回旋的余地,这又是犯了大忌。
这时候,不但孟聚要杀张启鸣,怕是慕容家知道了也要杀他的。
第二批使者也被赶走了,当张启鸣想派出第三批使者的时候,兵贵神速的东平军却已是兵临城下了。那个傍晚,东平军的攻击是如此迅猛,张启鸣还在犹豫该不该出城投降呢,大批斗铠已经呼啸着向着城池席卷而来了。看到那铺天盖地的斗铠群。城头新募集的民壮守军顿时一哄而散,不到一刻钟功夫,第一批贪狼斗铠已是登上了城头,天还没入黑呢,大批斗铠已经从城门滚涌而入,踏在上党城的街上了。
直到听到府外响起了斗铠轰隆的行进声,张启鸣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捧着官印出府投降。刚出门。他就看到了一群黑色的铠斗士气势汹汹地快速接近,张启鸣举着官印,高呼道:“我是上党布政使张启鸣,愿归降孟大都督。你们快带我去见——呃!”
最先冲到的铠斗士漫不经心地一枪刺穿了张启鸣的胸膛,他抽出染血的刺枪,一脚把中山郡布政使尚带余温的尸身给远远踢了开去。
“大都督有令,中山郡布政使张启鸣勾结叛军,罪大恶极,罪应当诛!敢阻碍我王师者,一律同罪!杀进去!”
士兵们应声如雷。在妇孺们震天的哭喊声中,大批铠斗士轰然开进了张府。那熊熊的烈焰冲天而起。
天佑二年三月二十四日,东平军陷中山郡,杀布政使张启鸣。
~~~~~~~~~~~~~~~~~~~~~~~“张启鸣死了吗?”
“是的,北疆大都督已经通过叶家的暝觉师,向咱们报捷,说是收复中山郡,击杀叛首张启鸣——消息已被北疆留守处确认了。估计行营那边也会很快知道的。”
“报捷?嘿嘿。”
望着窗外,慕容毅冷笑着,心情却是沉重无比。
从一开始。张启鸣刚遣使到洛京时,慕容毅就是反对接纳中山郡归顺的——要把孟聚势在必得的目标给硬生生地抢过去,这样虎口夺食无异于挑衅,那位年轻气盛的北疆猛将肯定不会答应的。但无奈父皇在轩文科等人的蛊惑下做出了决定,慕容毅这个太子亦是无力阻拦。
果然,孟聚的反应亦是不出他的预料,强硬而直截:你敢任命,我就敢杀人!
朝廷刚刚任命的封疆大吏,却被北疆大都督杀了——当这个消息传到行营那边时候,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父皇又会如何愤怒?
对孟聚的擅权和跋扈,父皇和朝廷会做怎样的应对?……
慕容毅捂住了头,感觉头痛欲裂。他非常清楚,不管事情如何发展,朝廷如何应对,这桩冲突对自己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本来已经岌岌可危的储君位,出了这件事之后,几乎就等于彻底崩塌了。轩文科和三弟慕容南他们,是决计不会放过攻击自己的这个大好机会。
必须要自救了!
在椅子上呆坐了好一阵,慕容毅终于做出了决断。他沉声说:“来人,备车!”
“是,太子殿下。请问去哪呢?”
“去城外的叶府。”
~~~~~~~~~~~~~~~~~~~~~~~~~~~~~~~~~~~~~~~三月的春风中,慕容毅的马车穿过园中那片枫树林来到庄园的庭院前。因为事先得到了通报,叶剑心已在庭院的门前等候了。
见到慕容毅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白衣似雪的叶剑心长袖一揖,淡淡道:“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叶某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慕容毅连忙上前扶住他:“公爷言重了,是孤来得唐突,打扰公爷清净了。”
“太子客气了,请进厅里喝茶吧。”
两人进去,分了宾主坐下,侍从奉上了茶水。慕容毅喝了一口,赞叹道:“好茶!公爷真是好品味,孤在宫中都没品过这样的好茶,清淡香幽,回味无穷。”
“太子殿下过奖了,这是南朝的春山茶,茶叶本身倒是不稀奇,就是在下把制茶的工艺改了下,所以味道与其他茶叶有些不同。殿下若是觉得还能入口的话,等下不妨捎带一些回去。”
慕容毅道谢收下了,接着,两人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慕容毅几番想把话题引到中山郡事件上,但一谈到实质问题,叶剑心要不就缄默其口不做回应,要不就转换话题,让慕容毅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最后,慕容毅实在忍不住了,他开口说:“孤此番前来,确有一事要请求公爷的。”
“殿下言重了。您是陛下的继承人,国之储君,身份尊贵,所谓‘请求’二字,叶某实在担当不起,殿下有事吩咐便是了。”
“此事,确实是孤要请求公爷的。公爷也知道,吾妻何氏去年病逝,孤之宫中正妃之位空悬。久闻公爷的千金梓君小姐天姿国色,德貌双全,温良贤淑,乃难得一见的好女子,孤对她仰慕已久,梦牵魂绕,无法自矜。
孤斗胆,愿以正妃之位向公爷求亲,迎娶叶梓君小姐。
孤知道此番前来,确实不合礼节,但孤对梓君小姐的确一片真心,天地可鉴。还望公爷能看在孤一片诚心的份上,答应孤的请求。”
慕容毅深深鞠躬,一揖到地。
叶剑心俊脸如冰,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慕容毅,一言不发。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二百九十 道路
承受着叶剑心的视线,慕容毅忐忑不安。他咬咬牙,再度鞠躬:“孤确实是一片诚心,还望公爷能答应。”
叶剑心淡漠地点点头,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最后停步在窗前。窗外,是那大片刚刚萌芽的树林,呈现一片深沉的灰色。
三月的春风吹进窗户,带着飕飕的寒意。
望着叶剑心挺拔的背影,慕容毅因为紧张而索索颤抖着,他口干舌燥,一股寒意蔓延全身。
“小女蒲柳之姿,能得殿下赏识,实在是她的荣幸,也是我叶府的荣幸。”
从窗前,叶剑心转过身来,他的神情很严肃,慕容毅看得心底直冒寒意:“但是,太子殿下您也该知道的,叶某已与陛下有了约定,小女是要许配给您的弟弟南殿下的。叶某一向薄有清誉,说过的话素来不喜反悔。您这样突然开口,倒是让叶某很为难了。”
慕容毅恳切地说:“公爷一诺千金,举世皆知。但梓君小姐无论是嫁我还是三弟,都是与我们慕容家联姻,这不算您反悔婚约,对您的清誉亦是丝毫无损。”
“太子说得很是,小女无论是嫁您还是嫁给三殿下,都是我们叶家与皇室的联姻。既然如此,我与陛下已有约在先,又何必更改呢?”
慕容毅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能否说服叶剑心,现在正是关键了。
“公爷,梓君小姐人品贵重,温贤仪德,公爷您对她有很高的期望。孤也觉得,唯有母仪天下的皇后,才衬得起叶小姐的懿德。愿天赐父皇长寿,但父皇百年之后,孤是储君。将来将是继承父皇大业的人,也唯有嫁给孤,梓君小姐才能极尽荣华。”
叶剑淡淡说:“太子殿下很有自信,但有些事……并不是说有自信就一定能做到的。最近,叶某听到一些流言。听说陛下对太子殿下颇有微词……当然,叶某也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许空穴来风也是有可能。”
慕容毅爽朗地“哈哈”笑了两声:“古人云,谣言止于智者,没想到,如公爷这样了不起的前辈。也会被谣言所惑啊。
没错,这阵子有些政务上的事,孤处置不妥,父皇确实有点不高兴,但这只是小节而已。父皇英明睿智,怎可能为一些枝节琐事轻易动摇东宫?
孤也听到风声,有人说父皇有意要更储为三弟,那更是不可能了。
储君之位,不单是权力,也是责任。孤在边疆从过军。亲身打过仗,又在中枢历练多年,但自从做了太子之后。尚且感觉才能不足,难以支持,公爷您想想,三弟一直身处宫中,与妇人为伴,又从未外出历练过。未识世间凶险——当着公爷,孤不怕说句诛心的话。这副担子就算父皇让三弟来挑,他可担当得起吗?
三弟不通军务,不懂政略,未经历练毫无经验,如今天下未定,把军国大事交托他手中,这不是开玩笑吗?父皇英明睿智,怎可能这样做呢?”
“太子殿下说得很对,这事确实不合理。”
“公爷明鉴,由此可知……”
叶剑心打断了他:“但世上的事,并非都是合理的,更荒谬的事,叶某都见过;更不可能发生的事,叶某也见过发生了。”
笑容僵在了慕容毅脸上,望着他,叶剑心淡淡道:“空穴来风,非是无因。窃以为,殿下还是应当重视,多多当心。”
慕容毅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是。公爷金玉良言的指点,孤铭记在心。只是,孤向叶小姐求亲之事……”
“殿下,更改婚约,非叶某一人能定。先前,叶某是与陛下定的约,现在要改约的话,也是要陛下同意的——殿下,您的婚事,也是陛下做主的,由不得你我私定。”
慕容毅的心噗通一声沉了下来,他沉声道:“公爷不必担心,只要你我议定此事,父皇那边,由孤负责去说服——只要公爷您表明态度就行了。”
慕容毅相信,只要叶剑心明确态度,表示愿意招慕容毅为婿,那剩下的都不是问题。对父皇来说,只要能与叶家联姻抓住这个实力的强援就够了,至于是哪个儿子跟叶家结婚,慕容毅相信父皇是不会太在意的。
但对于这个请求,叶剑心的回应依然是拒绝。他说得很委婉,说是既然已与陛下慕容破有约在先,在未与陛下商议之前,他若是擅自改变了主意,“此非君子所为”“太子殿下还请稍安勿躁。等陛下回京了,吾会亲自觐见,与他商议此事。只要陛下的心意明确,那一切都好商量的。”
慕容毅沉默了,他明白叶剑心的意思:什么“有言在先不好改口”都是托辞罢了,关键是对方确实不看好他的前景。
自己想挟叶家自重,需要叶公爷表态支持来给自己在父皇心目中加分,以叶家来影响父皇的态度,但叶剑心也看出了自己的意图,不给自己任何机会,他一口咬定非要与父皇商议过之后才能定下此事,这就是他的表态——叶家只会与皇位继承战中的胜利者站到一边。
自己想利用叶家,但这年头,谁比谁傻多少呢?
慕容毅脸上露出了凄婉的苦笑,他站起身,点头:“这样啊,公爷的意思,孤明白了。这趟来得唐突,打扰公爷清净了,孤先告辞了。”
“殿下国事繁忙,叶某也不敢留客。叶某送殿下出去吧。”
在走到门口时候,慕容毅停住了脚步。他呆呆望着那片萧瑟的枫林,身形萧瑟,散发着淡淡的悲伤。
“殿下?”
“公爷,我记得,迦南小姐在北疆离世,已是两年六个月又三天了吧。”
叶剑心一愣。他点点头:“是啊,不知不觉,已是两年多了。”
“倘若迦南小姐还在世的话,此时,她已该是孤的妻子了。而孤已会是公爷您的半子了吧?说来说去,还是孤福分不够,与叶家无缘啊。”
叶剑心扫了他一眼,年青的皇太子脸上并无半点做作,只有淡淡的、真切的悲伤。
叶剑心冰冷的眼眸中露出一丝微微的同情之色。看着一个自己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优秀晚辈。现在却堕入这般绝望的境地,他亦是心中有感。
“太子殿下勿要灰心,事情并未至绝望。”
“公爷,您所指何意?”
“殿下,您觉得,你与南殿下,孰更强?”
慕容毅一愣:“三弟虽然聪颖。但毕竟一直深居宫廷,托庇于梅妃之下,未曾外出历练过,缺乏经验……这个,孤也不敢妄自菲薄。无论是眼光韬谋,还是杀伐决断,孤都比三弟略胜一筹。”
“也就是说,殿下所长,是在征战杀伐;南殿下所长,是宫廷交际周旋。可是这样?”
“呃……可以这么说吧。”
“殿下与南殿下所争者,无非谁更能取得陛下宠信——宫廷周旋,交好妇人。此为南殿下所长。殿下您所长在于军旅杀伐,却与南殿下相争于宫廷——以己之短搏人所长,殿下您岂能不败?求人不如求己,自救方能得救。殿下,我听说,南殿下在行营那边。经常只带少数随从就外出行猎,这是很危险的事——殿下好走。恕叶某无礼,这就不送了。”
车声辘辘中,马车载着慕容毅已经走得远了。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叶剑心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他的神情变得冷漠又孤寂。
“徐伯。”
徐伯从他身后走出来,深深一躬:“少爷,老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