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真看得出来,孟老大的气色有点气急败坏,看着孟聚铁青的脸色,他小心翼翼地问:“孟老大,可是那个姓张的胡说八道惹您生气了?莫急,我去教训他!”
“少啰嗦,快去办事吧!”
刘真跑着走了,孟聚从桌上随便拿了份折子看,但看了半天,那些字迹像是飘浮在半空似的,晃来晃去就看不下去。他干脆把折子一抛,走到了窗前,望着窗外的蓝天发呆。
放在外人眼里,孟聚像是被张全的胡说八道气坏了,脸上下不来恼羞成怒,只有孟聚才知道自己发火的真正原因——他是在用生气来掩饰心中的恐惧。
张全虽然说得委婉,但孟聚也不傻,没等张全说完,孟聚就明白他的暗示了。那一刻,一股寒气陡然从孟聚脚下升起,他全身颤栗:万一,张全说的是真的,那怎么办?
不,不是万一,孟聚心中非常清楚,张全说的,应该就是真的。
一支千人规模的匪帮,不可能凭空从地底下突然就冒出来。作案之前没人见过他们,作案之后也没人能找到他们,他们组织严密,行动迅速,手段凶残,战力惊人——不需要过人的智慧,只要稍加留心,谁都能看出来,这路匪帮肯定是正规兵马假扮的。、兖州周边最大的驻军点,就是位于济州的安平大营。在这里,驻着东平军的近三万精悍强兵。如果说正规兵马假装劫匪的话,东平军有着最大的嫌疑。
自己一直没想到这个,只是因为没人捅破那张窗户纸罢了。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三百四十 匪案(下)
更让孟聚心里没底的是,自己麾下的这三万多兵马,一小半都是招降来的边军兵马——边军兵马精悍善战不假,但他们的军纪之差也是出了名的。屠城杀人越货,这对他们来说完全是家常便饭来着。他们既然以前出过就出过申屠绝这种人,那再出一个申屠绝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军队失控,这是所有军阀心中最恐惧的噩梦了。为了经营手下这路兵马,孟聚可谓煞费苦心了,他重新调配了各旅的军官,给各旅都安排了主管辎重补给的旅司马和监察军法刑律的军法官,各路兵马中都是旅帅、司马和军法官互相监督,再加上军中安插的坐探和各项严密的制度和措施,孟聚自以为对军队的掌握已是天衣无缝了,没想到还是有这种事发生了!
杀人抢劫洗城,这倒是吓不到孟聚。这时代的统兵将领,哪个手上不是血债累累的?但麾下的兵马瞒着他擅自行动,事后自己居然毫无察觉,这就让孟聚毛骨悚然了——这就意味着,自己在军队中辛辛苦苦布置下来的这一系列监视和制衡制度,已经完全失灵了。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失去了对麾下兵马的有效掌握和控制了。
今天麾下将领能瞒着自己带兵出去打劫邻居,明天他们就有可能掀起兵变要自己的脑袋!
孟聚下了决心,他估计,无论是自己麾下的哪路兵马做的孽。但能出动上千官兵悄然出去越境杀人洗城,这中间肯定有旅帅级别的将领参与其中并组织策划。
他把边军的几个旅帅过了一遍。史文庭、赵狂、黄旻三人已经率部回了北疆助战吕六楼征讨怀朔了,这次肯定不关他们事了,就剩洛小成、熊罡、李澈这三个边军旅帅了,至于这三位旅帅的人品和性情如何,孟聚还真的不怎么了解。
孟聚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紧张地思考着,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孟聚应道:“进来!”
进来的人是文先生和刘真,他们站在门口望着孟聚,表情都很严肃。
孟聚冲他们点头,招手说:“进来坐吧,你们跟张都督谈过了吧?那就好,这件事,你们也说说看吧。”
两人对视一眼,刘真憨厚地笑笑:“这么大的事,俺还真没经过。心里没底,还是让文先生说吧。”
文先生笑笑:“张都督托我们向主公转达谢罪之意。他说他是个粗鲁武人,不懂说话,倘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主公宽恕一二。咳咳,他说他决计没有怀疑主公的意思,说主公为人光明磊落、敢作敢当,举世皆知。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决计不会是主公的意思。他说,这件事。多半还是主公麾下有些不听话的,偷偷瞒着主公做的,事情过了也就过了,兖州那边是不打算追究,也希望不要影响了朝廷与东平蕃之间的关系。只是希望主公这边能帮忙约束下部属就好了。对了,张都督还带了三万两银子和一万石粮食过来,说主公和弟兄们维持秩序很辛苦了。这是兖州父老慰劳的一点心意,学生也就斗胆做主代主公收下了。”
抢劫杀人放火之后,还有慰劳金可拿,一瞬间。孟聚还真是感觉脸皮滚烫。他苦笑道:“张都督还真是忍辱负重,难为他了——看样子,他倒是认定这桩事是我们东平军干的了?”
文先生和刘真都是脸露尴尬,文先生干咳两声:“其实主公也不必生气,树大有枯枝,家大有败儿,我们的规模大了,部下良莠不齐,这样的事,哪里都免不了的——刘先生,你是东陵卫的行家出身,对这几件案子,你怎么看?”
刘胖子嘻嘻一笑:“老大知道我底细,我在东陵卫也是打混的,我这个行家,也就是吃喝玩乐找粉头的行家罢了。”
他收敛了笑容,低声说:“不过,这几桩案子,咳咳,那姓张的怀疑……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边军那帮家伙贼性不改,他们以前能出申屠绝,现在再出一个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刘真的想法,倒是与孟聚不谋而合了。孟聚盯着茶杯中的涟漪,缓缓说:“这件事,你们觉得,是谁干的呢?”
孟聚这个问题问得太重,刘真和文先生都不敢作答。文先生干咳一声:“主公,兹事重大,又涉及军队,未经调查,最好不要轻易结论,免得动摇了军心。学生有个建议,王都督如今主管军队的中军调度,我们不如请他来一同商议此事如何?他比较熟悉各路兵马情况,或许有什么见解。”
王北星是孟聚的铁杆嫡系,为人又正直,孟聚一向很信任他。听到文先生的建议,他立即赞同,当场便派侍卫过去请王北星过来。
看着孟聚神情凝重,文先生劝解道:“其实主公也不必太过忧虑,案子虽大,但真要调查起来其实也很容易的。兖州张都督给我们留下了一份文案,上面记载了各次匪案的详细记录。我们只要对照这个,看着哪支兵马在犯案时候离开驻地外出就可以了。一次可以是偶然,但两次三次都是他们的话,那就多半是他们了。而且,据说劫匪还跟兖州的官军打了一仗?就算打赢,打仗就肯定有死伤的。看看哪路兵马这些日子里报上来的病死和意外伤残的官兵比较多,所以这案子其实并不难查。”
孟聚叹道:“我倒不是怕案子破不了,我只是觉得,我待麾下不薄,我们东平军从来不曾短缺了将士们的饷银和粮草,历次战事的奖赏也是全额发放,全无半点克扣,但他们竟是这样回报我,偷偷瞒着我出去烧杀掳掠,败坏我军的军纪和名声,这样做,实在让我寒心啊!”
“主公以仁心治军,必有善果回报。那只是一小撮作恶的败类,我们东平军的大部分将士还是忠心拥戴主公的,主公切切不可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
三人正在议论间,王北星也赶到了。这位统兵大将满身大汗,气喘嘘嘘,显然是一路急跑来的,见面就说:“听说主公有急事找我?”
看到自己的老伙计急切赶来,孟聚心头的焦虑稍缓。他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下,王北星深为震惊,他脱口而出:“张全说那几桩劫案是我们干的?这怎么可能,他乱说!搞错了吧,我们东平军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王都督,我们也希望事情是张都督搞错了,但万一,事情倘若真的不幸被他说中了……”
文先生严肃地说:“王都督,您是带兵的,您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的。主公如今就亲自在济州坐镇,就在主公眼皮底下,有人居然还敢这样乱来,可见他们胆大妄为到什么地步!这件事,说轻了是违背军纪,说重了……他们哪里把主公放在眼里了!所以,王都督,对此目无尊上的狂徒,您可千万不要心慈手软啊!”
明白文先生的言下之意是让自己不要包庇部属,王北星凝重地点头,但他还是摇头:“不可能,冀州大营的各旅、各营,我不敢说对他们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但出动上千兵马越境去打仗,这种事决计瞒不了我。各旅的司马、军法和坐探们都不是死人,真有上千兵马出去,这种调动我肯定知道。”
“王都督,先不要急,我们先来查记档。按照兖州那边的记录,第一桩案件发生在十一月一日晚,匪帮出动,高德城遇劫(。那晚,我们有哪支兵马不在驻地?”
这件事,王北星也记不清楚,但好在,作为中军调度官,他是有执勤记录的,翻出记录一查:“那一晚,我军各路兵马都在驻地安歇,但二十五旅担任值勤守备任务,负责巡查边界和大营的驻防警戒,他们不在营中,天亮时候才跟第七旅换班。”
“二十九旅?”
文先生沉吟道:“那岂不是……洛小成洛帅的兵马了?”
听说是洛小成的兵马,孟聚舒展开了眉头,房中众人也在交换眼神——果然是他!
孟聚不动声色说:“第二桩劫案呢?”
“接着就是十一月四日的南德城案,劫案也是在晚上发生,天亮结束。那一晚的执勤兵马是……”
“那晚,是第七旅执勤外出,其余部队都在驻地歇息,我亲自查过宿营的,不会错。”
第七旅?众人都是一惊——第七旅,那可是王虎的部下啊。王虎,他是孟聚的亲信嫡系虎将,多次跟随孟聚出生入死,这种人,怎么可能带队去犯案?
孟聚眉头蹙起:“第三桩案子是什么时候?”
“第三桩案子,是十一月六日的白天。那天,有两支兵马离开驻地,分别是第八旅和第九旅,他们都是前去巡查布防的,领队的将军是齐鹏和徐浩杰。”
“不可能!”
孟聚断然道:“这两位我都了解,他们是决计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文先生,看来我们的想法有点问题了!”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三百四十一 坦承
事情很是诡异,兖州都督张全坚信,盗贼定是东平军兵马假扮的,所有的证据也都指向东平军方,但偏偏,孟聚就是找不出有条件作案的部下——现在,已经查清楚了,最有嫌疑的几支边军兵马,他们都没有作案的时间和机会。
“主公,事情很明显了,”
看到如此,王北星顿时如释重负,他说:“这不是我们的人干的。主公,我们不妨就此回复了兖州那边,他们没有根据就胡乱揣测,这怎能当真呢?”
事情查清楚,并非是东平兵马做的,孟聚也感觉轻松不少——这证明军队还是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但不知如何,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好像疏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北星,我们所有在济州的兵马,你都有掌握吗?”
“那是自然,济州大营的情况,末将不敢说了如指掌,但大致情况还是知道的。”
孟聚摇头:“北星,我问的不单是济州大营的兵马。除了济州大营以外,还有哪些兵马在济州活动的?”
王北星一愣:“主公,这个末将就实在说不好了。济州大营只是管辖直属大本营的正规兵马,但除了大营的兵马外,济州各府都有自己的郡兵和守备乡兵,还有一些过路公干的兵马,陆陆续续,委实无法统计。”
孟聚心念一动:“过路公干的兵马?你说的是……”
“前几天,江海都督就从冀州带了一旅兵马下来。说是要南下招募流民的,说他已得到主公的批准。末将看他的公文,确实是参文处批准的,主公您也签了字的,就吩咐下面放行了——怎么,主公,这件事您不知道?”
孟聚若有所思,他与文先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文先生代孟聚答道:“这件事,江都督确实是请示过主公的。主公也确实知道,只是没想到江都督动作这么快。王都督,江都督的这路人马有多少人?”
“江都督报批的过境兵员是一千一百人,实际兵员——我看着也差不多千人出头吧。”
“他们什么时候到济州的?”
“他们第一次来,是十月二十九日……自那以后,他们好像就一直留在安平城附近了。”
“这路兵马驻在哪里?在大营里吗?”
“末将也问过江都督,需要大营提供食宿吗,江都督说不必,他们自己能解决吃和住的问题。所以末将也就放手不管了。他们自己找了驻地,就在安平城附近的刘庄里。”
孟聚“嘿”了一声。刘庄那地方他也知道,那是一个靠近兖州边境的小村庄。
其实,听到“江海”名字的第一个瞬间,孟聚心里就有了一个直觉:十有,准是他干的了。除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其他人还真没这么大胆子啊!
文先生望着他:“主公,要不要我们召江都督回来询问一番?”
孟聚紧抿着嘴,过了一阵,他摇头:“问什么呢?现在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若是江都督一口否定,那我们也没办法指证。文先生,江都督毕竟是我军元老,对这样的重量级大将,我们必须慎重,必须调查清楚才好说话,以免冤枉了好人啊。”
在场人都点头赞同:“主公言之有理。”
在场众人心里都雪亮。这是孟聚要抓住机会,对江海往死里下手了。现在就召江海回来问话,被问过话以后,江海肯定警觉觉的。若是他就此停止了行动的话。那再想抓他的证据恐怕就难了。但现在,主公口口声声说是不想“冤枉了好人”其实实质却是不想惊动了江海,要暗中调查,要等证据确凿后再找他问话,一击致命。
“那好,今天的事,谁都不许泄露出去了。北星,这件事的调查就交给你了,可以吧?”
王北星微微一愣,他脸露难色:“主公既然信重,那末将自然从命。但末将一直都在军队里干粗活的,这种刑案侦缉的细致活怕是难上手。末将想请主公支援一些精通刑案的行家来帮忙。”
“精通刑案的行家?北星,若是在东平,你要找刑案的行家,我随时可以从靖安署或者省署给你调人来,十个八个都没问题。但在这里,我们要找刑案方面的人手,只好向济州的地方官府借人了。但这件事可能涉及到我军重将,也关系到我军的声誉,让外人知道了只怕不好。”
“主公您误会了,不用向地方官府借人,末将只需要您身边的一位高手就行了。”
王北星指着刘真:“刘兄弟是东陵卫出来的刑案专家,末将想借他过来帮忙。当然,末将也知道,刘兄弟精明能干,是主公身边的得力人手,主公身边也是少不得他的,但为了能尽早能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末将还是斗胆想请主公忍痛割爱吧。”
听到王北星给了自己这么高的评价,称赞自己是“精明能干的得力人手”胖子刘真顿时来了兴致,他得意洋洋地左顾右盼,红光满面,自觉受到了十分的重视,咧嘴笑道:“王都督太过奖了,过奖了!”
孟聚心知肚明:大家都是靖安东陵卫出来的老人,刘胖子什么货色,王北星哪会不知道?要说刑案的行家,余书剑才是东平署的第一把好手,接下来再排一千号人也未必轮得上刘胖子。
王北星的用意,孟聚也是明白的,内部调查实在是件吃力不讨好的活,既危险又讨人嫌。这种事干得太认真,会遭部下和同僚痛恨,若是敷衍了事的话,主公那边又没办法交差。
但是身为济州大营的中军掌管,这个任务王北星也没法推辞。他干脆就从孟聚身边请人过来——倒不是他真需要刘真这个半桶水的刑案官帮上什么忙,王北星只是需要有人帮忙分担压力罢了。这样,对着同僚,他可以说主公的亲信就在身边盯着我,实在没办法;万一查不出结果,对上孟聚,他也有了交代:刘胖子可以证明,我可没有放水啊。
身处上位久了,对部下的小心思,孟聚也是洞若观火。他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胖子去你那边帮忙吧,我只担心这个惫懒家伙,去了你那边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会添了乱子。”
刘真一听大喜——来济州多日,他一直在孟聚身边打杂,早就闲得发慌了。现在终于有正经事情做了,他真是喜出望外,拍着胸膛保证道:“老大你放心就是了,我去了那边。万事听王都督吩咐,绝不乱来。这案子。我保证一个月内就帮您查个水落石出,一定帮你揪出江海那家伙的尾巴来!”
王北星憨厚地呵呵笑道:“刘兄弟来了,末将就放心了!刘兄弟,你只管放手调查就是了,末将给你全力支持,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决计不会拖了你后腿,主公。您就放心吧,末将和刘兄弟合作,肯定把事情查个清楚明白。”
看着红光满面的刘真,再看着憨厚笑容的王北星,孟聚苦笑:“那,二位多多上心,我就拭目以待了。”
~~~~~~~~~~~~~~~~~~~~~~~事情恰也这么巧。孟聚上午刚组建了针对江海的调查组,到了午后,侍卫就来报告:“主公,冀州江都督过来求见。”
孟聚从文牍上抬起头。他吃惊地说:“江海,他来干什么?”
“江都督说,要汇报前段时间的工作进展,想请主公抽出一点时间来听他汇报。”
孟聚微微眯起了眼睛:冀州的情况,一个月前江海才刚刚向自己汇报过。这么短的时间里,冀州那边不可能有多少变动的,那今天江海过来,就真的有点蹊跷了。
“莫非,是上午刚开的会议,消息泄露了?”
这个念头在孟聚脑中一闪而逝,但很快被他否定了。上午的会议,参加的人文先生、王北星和刘胖子,都是自己的亲信来着。如果说他们都信不过,那就真没什么能信得过的人了。王北星和文先生都清楚事情轻重,不会乱说话,唯一担心的是刘胖子,这家伙万一喝多了说漏了嘴——不过这也不可能,现在刘胖子还在自己府中,还没有机会出去喝酒呢!
“请江都督稍等吧,我就过去。”
孟聚进去的时候,江海正端坐在会客厅的椅子上,神色平静,见到孟聚,他从容起身行礼:“末将参见主公!”
“江都督免礼了吧。”
孟聚打量着江海,从部下从容而平静的表情中,他找不到半点忐忑不安的痕迹——这不象一个内心有鬼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