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刀走后,叶迦南明显地如释重负。她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她那倦怠的面容,孟聚才意识到,在刚才的会谈中,叶迦南并没有如她表现的那么轻松和镇定。
过了好一阵,她才疲倦地说:“这些丘八,真是烦人——小孟,刚才的事,谢谢你了。”
“不敢当,护卫大人这是卑职分内的事。”
“你也太傻了,申屠绝唬人而已,他是不敢动我的,但对你却没什么顾忌。他是杀人的武将,你一个书生,就这么冲上去,能济什么事?过后还得害我出钱给你治伤——所以,以后可别那么冲动了。”
“大人,不必以后,刚冲出去我就后悔了,您没看到我腿都哆嗦了吗?”
叶迦南抿嘴一笑。
她嘴上埋怨孟聚傻,但在关键时候,文弱书生敢奋不顾身地站出来捍卫自己,她还是蛮欢喜的。而且,申屠绝虽然人品恶劣,但战场厮杀出来的武将霸气却着实骇人,直如猛虎噬人。若没有孟聚在前面挡一下,自己还说不定真的要出丑了。
“小孟,方才他们说的,你都听到了,觉得如何?”
“这些军国大事,好象轮不到卑职插嘴……”
“叫你说就说,别啰嗦。”
孟聚觉得,叶迦南对自己真是越来越随便了,现在二人之间的对话更似朋友而不是长官和部属了。
“既然大人垂询,卑职就妄言了。虽然申屠将军狂妄无礼,但他们的提议倒不是没有道理。倘若靖安军区能先击败当面之敌,就等于先抽出了一支主力军,可以支援各方战局,意义重大,早日解民倒悬。”
“你觉得申屠绝和易小刀二人怎样?”
“易将军彬彬有礼,言辞动听,比较世故圆滑;而申屠将军虽然桀骜狂妄,但他刚勇质朴,倒还心存忠义,念及他爱民心切。他言辞无礼冒犯大人,让他改日回来向大人您道歉便是,倒也不必因人废言。”
叶迦南嘴角浮现嘲讽地笑:“小孟。你还是太嫩,不会看人啊!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自古以来,大诈似直大奸若忠——我岂是计较一点小小冒犯的人?”
“那是自然。镇督大人虚怀若谷,胸怀广博犹如崇山峻岭……”
“你少来,我不肯出战,原因不是别的,是因为我压根信不过这两个家伙。”
倘若说叶迦南信不过易小刀,孟聚还不觉得奇怪,易小刀看起来就一副狗头军师的奸猾相,是人都不会信他的。反倒申屠绝寡言少语,耿直勇猛,忧国忧民,喜怒皆形于色毫无心机,正是一派粗豪将军形象,为何叶迦南会对他这么反感?
“申屠绝,哼!”说到这个名字,叶迦南一副吃到狗屎的恶心表情:“这厮居然还有脸忠君爱国?还怜我东平百姓何辜?我呸!他当他以前干的破事现在没人知道了吗?这畜生出身低阶行伍,能爬到今天的位置,端的是手够狠、心够毒,那副大老粗扮相,不知蒙骗了多少人!好在我知道他的底细,他的花招骗不过我。
孟聚,你到靖安署时间也不短了,两年前晋西商队在拓绥遭遇马匪,商人连同随从、镖师、马夫共两百三十八人统统被杀,货物也被抢光的那个案子,你还有印象吧?”
“那个案子,卑职听人说过,好象当时蛮轰动的,听说至今还没破。”
“三年前,在武川镇白羊郡,大名府的商队遭劫,全队一百五十一人遇害,无一活口,一百多辆货车全被抢光了,这个案子你可听过?”
“这个,恕卑职孤陋寡闻。”
“两年前,还是武川郡的南平郡,又有一支从洛京来的商队遇劫。一百二十三人遇害,无一活口,货物也是全部被抢——不过那时你也没来,应该也不知道。”
“卑职惭愧。但大人您提起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近几年来,在我武川、东平两省连续发生内的商队遇匪遭屠的大案,一共有十七桩。犯案手法如出一辙:货抢光,人杀光,一个活口没留,凶残异常。
当时霍鹰还在,他与武川镇督江震很重视这个事,两省陵卫组成联合侦察组,调查主要针对两省境内的马贼和匪帮,但查来查去,大伙都发现不对头了,要知道那些大商队都是有随行镖师护送的,武力不弱,要能把一两百人全做掉一个活口都跑不出来——孟聚,你也是刑案出身的,你说那得要多少人?”
“罪犯犯案十几次都没留活口,说明他们确实是实力雄厚而不是取巧。卑职估计,要做到完全包围不走漏一个,匪帮起码得五百人的规模。”
“正是!当时明察暗访很久,江湖道上也问过了,两省辖内的马贼和匪帮顶多不过是几十人的规模,而且他们确实也没做过这种案子,所以,调查也一直没什么进展。
直到有一次,有个女人在武川祁沣县的集市上认出一件旧羊皮大衣,这件衣服是她丈夫的,两个月前,她丈夫就跟着商队出塞遭劫匪遇害了,包括那羊皮大衣在内的行李也全部被劫走。
那女人当即报官,祁沣县衙捕快抓住卖衣裳的贩子,一审才知这衣裳是从一个逛街的老兵那买的。捕快又带着那小贩在集市上认出了老兵,一问才知他是申屠绝的部下,衣服也是队伍里的。
当时申屠绝是驻军管领,祁沣县令不敢怠慢,亲自上门向他询问赃物的来历,申屠绝说这是从魔族那边抢来的战利品,分给士兵们御寒,祁沣县令也无话可说,只好回去。
但当晚就出事了,县衙失火,知县被烧死,那个寡妇也挨强盗入屋被灭了门,所有案卷材料全部失踪——好在县衙里还有一个师爷逃脱了,他不敢再留在祁沣,偷偷跑回武川府报告了东陵卫。
这个时候,侦察组才察觉,申屠绝有重大嫌疑:发案的区域都是他的防区。他在白羊郡,白羊郡的商队就出事;他调到南平,南平附近又发案。申屠绝当时任管领,统带一营兵马,全部是训练有素的捍卒,对申屠绝忠心得异乎寻常,这营人马非常团结,而且士卒在外出手阔绰。
当时江震要下手把申屠绝给办了,但这厮运气好,武川都督拓拔锋跟江震不对头,江震想拿人他就要保人,说申屠绝怎么说也是个正六品官,你们抓人起码得拿证据出来,难道不能是魔族袭击了车队抢走东西然后申屠将军又夺回来?
虽然明知道魔族抢东西犯不着每次都杀人灭口,但因为东陵卫确实没有证据也不好动申屠绝,再加拓拔锋的阻挠,事情只好这么拖下来了。
那次以后,可能是知道自己被东陵卫盯上了,从此申屠绝就再也没有作案,于是证据也一直拿不到。好不容易拖到拓拔锋调回洛京,江震正想下手,不料申屠绝这厮不知如何巴结上了六镇大都督拓跋雄,居然当了统领,现在更是拿他没辙了。”
“边军假扮马匪抢劫?申屠绝,他竟做出这种事来!?不可能吧?”
“这不算什么啦!申屠绝作恶不仅如此。那几年我们与恶恐离议和,边关难得平静一阵,大伙都高兴,唯有申屠不高兴,因为边关平静,他没功可立也捞不到晋升。为制造边衅,他在草原上烧杀掠夺,虐杀魔族那边的妇孺,然后倒打一耙说是魔族袭击了他,几次下来,魔族对我们恨之入骨,也以牙还牙地打杀过来,这样彼此攻杀,申屠绝就顺势立功了。
每次出击回来,申屠上缴的首级都是最多的——别弄错,那可不是魔族的首级,他屠了几个村子,拿平民的人头回来再剃上魔族的发髻,交的首级数目谁都比不上他。
不但杀良冒功,他甚至连自己人都不放过。有几次,他看着友军跟魔族拼杀而按兵不动,眼看两边死伤惨重了才出动,不但把魔族给消灭了,顺手把友军剩下的人也给干掉了,连伤兵都不放过,统统割了级去领赏——战功两个人分享哪有一个人独享来得丰厚?
你该明白,申屠绝这厮压根不是人,他是一条疯狗,一条嗜血的疯狗!
其实,易小刀说得还是有点道理,倘若来劝我的不是他们而换了其他将领的话,说不定我还同意了。但是申屠绝,跟他一起出战并肩战斗?我信不过他!”
叶迦南一口气说下来,显得有点激动。她看到茶几上二人用过的杯子,厌恶地皱起眉头,扬声叫道:“来人啊!”
一个侍卫应声出现在门口:“大人?”
“把这两个杯子收下去,砸碎扔了!”
想着叶迦南方才应酬二人时候言笑嫣然,孟聚怎么也想不到她对二人竟是如此痛恨。
那个刚勇、寡言少语的申屠绝,竟这么丧尽天良。擅挑边衅,杀人越货,杀良冒功,攻击友军——坏人自己见得多了,但坏得这么彻底,满手血腥却在悲天悯人,一副壮志难酬的忠臣志士样子,竟连平时自诩目光敏锐的自己都骗过了。
想到竟然把这样的奸贼误认为是好人,孟聚不由得冷汗直冒,深感世事复杂,人性险恶难测。
第一卷 靖安故事 第七十二节 良人
“谢谢镇督提点,卑职险些错认奸贼为好人了。但为何申屠和易二人都想劝您出战呢?他们目的何在呢?”
“他们的目的?老实说,我不知道。”叶迦南轻松地说:“不过,既然我讨厌这两个人,那么他们主张的事,我自然就不能答应,不是吗?”
“……镇督大人的决断,当真明快干脆。”
“我知道,你笑话我因人废言,不过要我迎战魔族把后背交给他们,这种事我实在办不到——我更宁愿投降魔族再转身对付他们。你进来时候,可看到陵署的防备没有?”
“卑职看到了,甚是森严。”
“自申屠的兵马进城后,我就下令加强戒备。那畜生太卑鄙了,我得防着他一手。”
孟聚震惊:“啊,难道,申屠绝竟敢……”
“只是个防备罢了,申屠未必敢有什么想法。但既然狼进了屋,不管他咬不咬人,主人总得有所准备吧,不是吗?孟聚,你得罪了他们,以后多加小心。这两个畜生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要不,你以后出入带上刘真吧,有这个高手在,想必万无一失了。”
叶迦南关心自己,这份情意很让孟聚感动,可她的建议——孟聚差点没把肠子笑断了。
但想着今天的见闻,他很快笑不出来了:帅轻将重,诸军不睦,将来还不知要上演多少倾轧和内斗,魔族那边如果聪明点都可以拿着张板凳观战了,来日大难,孟聚实在不看好这场靖安保卫战的结局。
看着孟聚尴尬的表情,叶迦南却会错了意,她笑道:“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如何。小孟今天主动上门来,有什么事吗?我记得,你昨天刚刚升官了,是来打算给我意思的?呵呵,我早说小孟是个有心人啦,是银票还是礼物?快拿出来吧,不用躲躲闪闪的。”
孟聚大汗,昨天升官太突然,他还真不记得这个惯例了——意思一下?身为长官,这个小妞还真是不见外啊!
他也知道,叶迦南倒不是贪财——以她的身家,区区几百两银子还真不会放眼里。她只是误会了孟聚:昨天刚刚升官,今天一早就跑来,不是进贡答谢难道还有别的事吗?她主动提起也是一片好意,表示大家熟不拘礼,也免得孟聚扭扭捏捏磨蹭半天,大家都别扭。
孟聚尴尬至极,幸好这时他记起,前两天自己准备了一个红包准备给蓝正的,可蓝正拒收,自己就一直搁口袋里了——好在有这个,不然还真是尴尬了!
他拿出来,恭敬地搁在了茶几上:“镇督大人提拔的重恩,卑职没齿难忘,一点心意,请镇督大人莫要嫌弃。”
叶迦南拈起红包,顺手揣进官袍的袖子里,看手势熟练至极,不知练习了多少遍。她嫣然一笑:“小孟还是蛮上路的,那我就不好意思生受啦!”
行贿受贿,这本来是一件双方都感到很羞愧的事情,但叶迦南这样坦然、落落大方地做来,孟聚反而觉得很舒服——反正比给蓝正行贿好多了。
“行了,小孟,你的心意我也收到了,我这边也忙,等下还要过都督府那边找元都督商议呢。你就在靖安署好好干吧,有人欺负你就来告诉我——还有什么事吗?”
叶迦南送客的话都出口了,知道上司在考虑着东平镇战守大计如此重要的事,孟聚实在不愿拿自己的琐碎小事来烦她。
他简单地说:“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卑职送几个军官和士兵过黑室部队那边,镇督您方便的时候跟慕容将军说一声,让他派他们去从事一些艰巨的任务好了——不是什么大事,长官您有空时候再说好了。”
“慕容毅?”
叶迦南本来都起身往外走了,但孟聚提起了慕容毅,她脸露凝重之色,又转身回来坐椅子里:“到底是个什么事?你怎么跟慕容毅打上了交道?你从头说吧。”
“可大人您事务繁忙……”
“叫你说就说,别那么扭捏!快点。”
孟聚于是又把事情说了一遍,他没指责谁,也没说出自己的推测和猜想,但叶迦南何许人也,她立即明白孟聚当时的为难,脸上变色:“竟有这等事!”
“大人,卑职敢用脑袋担保,所言皆为实情。慕容将军可为卑职作证!”
叶迦南冷哼一声,哼声中已带了一阵寒意。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走了两圈,最后在窗前停住了脚步。
窗外无声漂着的细雪,时断时续。省陵署的建筑和葱葱草木都在皑皑白雪中失去了轮廓,满目萧条地枯枝出现在窗前,凛冽的风掠过窗户的格子,发出低沉的呜鸣。
靖安署明知道孟聚是自己的人,自己一手栽培的亲信被人这样侮辱,有人设下陷阱要害他——叶迦南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不但是对孟聚的挑衅,也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啊。
少女蹙眉的脸被窗外的雪光映得晶莹洁白,如冰雪般美丽而凛冽。
她的声音清脆明晰:“我刚接手镇督的位置,这几天忙着料理省陵署本部,还顾不得其它事。你给我提了醒,地方陵署那边,是要好好打扫一下了。霍鹰死了,但流毒未尽啊!哼,有些人还真是放纵不得!
孟聚,你回去做个调查,到底是谁策划了这事,有谁参加——给我份正式的报告过来。”
孟聚吓了一跳:叶迦南的反应比想象的还要严厉,她把这件事提高到清算霍鹰余孽的高度上,敢情要开始一次对靖安署的大清洗?若这样,不但那群王八蛋倒霉,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若让人知道是自己引来的这场大祸,自己以后还用在靖安署立足吗?
孟聚隐隐有点后悔来报告叶迦南此事了,他连忙分辨:“镇督大人,未必有您想象那么严重。卑职觉得,只是有些同事对卑职有些小小意见,想跟卑职开个小玩笑罢了,他们绝对不敢冒犯您的权威。何况,事情也解决了,卑职已给了他们应有的教训。”
“解决了?你怎么办到的?”
听完孟聚那异想天开的办法,叶迦南露出了笑容。她对孟聚的处置还是很满意的。他当场反击,不但竖立新官的威严,也证明自己眼光的正确,靖安署新任副管领并不是废物——倘若孟聚真跑去跟蓝正哭哭啼啼告状的话,自己的脸还往哪搁啊?
倒是没想到,斯文书生孟聚,性格这么强硬,手腕也不差,自己倒还真没提拔错人呢!
“这件事,你做得不错,没丢我的脸——不过你怎么会想到去找慕容毅的?这种事,可不是谁都敢随便插手的,你怎么就知道他肯帮你呢?难道你们两个有交情?”
“呵呵,卑职跟慕容阁下只见过一面,不过觉得他是位乐意助人的君子吧,所以才冒险一试,事实证明,卑职也没看错人。”
孟聚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向慕容毅求助,当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叶迦南,也不是王柱,而是只见过一面的慕容毅。他有种直觉,对方有能力而且也愿意帮自己——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毫无道理,第一眼就知道彼此是否投缘了。
叶迦南十分高兴,面露笑容:“那你觉得,慕容毅这人怎样?”
“慕容将军是皇族,卑职是华族,而且大家等阶相同,卑职不好妄自评判吧。”
“叫你说就说,别那么啰嗦磨蹭!”
“卑职与慕容将军相识不久,但觉得慕容将军很不错——不,该说很优秀!他出身显赫却并毫无骄奢之气,气量高雅,心胸开阔,恪守军纪,具备军人荣誉,无论人品、道德、才华都超乎常人。卑职觉得,他是一个无论令朋友、部下还是同僚都会感到很放心的人。”
“这样啊。朋友、部下和同僚都能感到放心的人吗?”
叶迦南垂下了修长的睫毛,明亮的双眸有点游离不定。不知道是否孟聚的错觉,他觉得她的表情有点不自然,脸上浮起了一抹浅浅的绯红。
她低声问:“那你觉得,倘若作为夫君,慕容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