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孟聚摇头叹道:“倘若元都督真的同意出战,那也实在没办法了。”
两人相对无语,默默坐了一阵,还是蓝正先开口了:“孟副,我们破海营的主力是你们斗铠队,倘若当真出战的话,这次要看你的了。”
“长官,我自然尽力而为。但时间实在太短,我们那十几具斗铠,练得还不够。”
“唉,孟副,我们破海营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倘若真要出战的话,你最好跟镇督说说,安排我们些轻松些的任务,譬如督战、留守之类的——孟副,你年青,来日方长,立功的机会不急在一时。”
蓝正注视着孟聚,目光里带着期待又有些担心,孟聚一愣,恍然明白过来,他立即表态:“长官你放心,孟聚也不是那种人,不会拿麾下弟兄的性命来换军功的。我会尽量争取一些轻松任务的。”
听孟聚明确表态,蓝正轻松了很多:“孟副,我也老了,干不了多久了。以后,靖安署的弟兄们就得靠你来维护了,你要好好珍惜他们。他们是你的根基啊。”
孟聚也笑了:“根基?总管,您说的是刚才的吕主办和周主办吗?说真的,这样的根基,未免也摇摆了点。”
蓝正一笑:“孟副,不要怪他们。这世道,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运气。谁活着都不容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在大是大非上站得住,那就可以说是个好人了,一点小毛病不必苛求。”
孟聚心想以小见大,小事都靠不住,还能指望他能守住大是大非吗?他笑笑:“蓝总管心底宽宏,这点晚辈是望尘莫及的。”
说完了正事,蓝正也告辞了。孟聚还想留他喝茶聊天的,蓝正却摆手笑笑道:“不了。外边等着见你的人也不少,抓紧干正事吧,我估计很快就会有正式军令下来的。我们得做好准备。”
蓝正的预言来得很快。第二天中午,省陵署的信使就来到了靖安署,他带来了省陵署的命令:“破海营整装待命!东平镇都督府已经决定,三日后全军出击迎战魔族!”
听到命令,蓝正与孟聚相对无语,最担心的事最终成了事实。蓝正担忧部下们出战伤亡太重,孟聚知道得更多,担忧的也更深。都督府决定出战,这分明是申屠绝和易小刀取得了上风——自己上司叶迦南的处境应该也不会很好吧?
孟聚和蓝正经过简单的商议,宣布靖安署进入临战戒备状态,所有官兵一律留宿署内不得外出。
命令一下,靖安署顿时轰动,虽然陵卫们都知道魔族要来,但大家总想着还有边军挡在前面,打仗还是很遥远的事——现在,战争就这样出其不意地突然扑到面前。
一片慌乱,官兵们慌乱地从这儿跑到那里,又从那里跑回这里,谁都觉得没做好准备,谁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武库的铁门大开,一捆捆的刀枪剑铠兵器被搬出来分发给士兵们。在训练闲暇的时候,磨刀石成了最紧俏的东西,士兵们知道,战场上,刀剑锋利一点便多一点生机,嘶哑的磨刀声响成了一片,紧张的临战气氛笼罩在靖安署上空。
第二天,为了检验靖安署的实战能力,蓝正组织了一次演练,包括冲杀、防御、阵型等内容,孟聚和一众主办观看。
官兵们的表现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任凭军官们吼得震天响,士兵们不熟阵型,几个变阵的命令下来,队列乱成了一团,刀盾手、弩手和长枪兵混作一堆,根本没什么阵型和配合可说,大家乱糟糟地跑来跑去,象一群无头苍蝇在寻找屎堆。
蓝正和孟聚大摇其头:操练已是如此了,若在魔族骑兵的冲击下,还能指望他们表现得更好吗?但他们也知道,十几年没打过仗的队伍,有这般表现已是难得了。
唯一出彩的是孟聚的斗铠队,十八副贪狼型斗铠分成三组,演练对打格斗。斗铠士们三个一组相互配合,进退趋同,分进合击,打斗起来虎虎生威,赢得了喝彩一片。
蓝正连连赞道:“孟副练得好兵!没想到,你还有这手本领。”
孟聚也没想到吕六楼操练了三两天便有这般效果,他谦虚道:“哪里,我懂什么练兵。这是从黑室部队借来了高手。”
他唤来吕六楼介绍给蓝正:“蓝总管,这是黑室部队的吕六楼,斗铠队的真正练兵人正是他。”
蓝正对吕六楼好生抚慰夸奖了一番,他是几十年的官油子了,说起话来体贴又周到,让人如沐春风。
吕六楼也应对得很得当,很谦虚地说不敢居功,都是蓝总管和孟副管领居中指挥得当,自己的一点微薄功劳不值一提。
蓝正很是满意,他问孟聚:“孟副,六楼现在是几品官了?”
吕六楼脸上一红,孟聚忙解释:“大人,六楼在黑室那边还是兵长,没有品衔。”
“啊!这样的人才居然……唉!”蓝正沉吟一下,说:“孟副,六楼是你手下的兵,你就别怪老夫多嘴了。我的意思是,这等人才,应该越级提拔才是,怎么也得当个军官!”
孟聚快活地应道:“全凭大人做主!六楼,还不赶紧谢蓝总管?”
吕六楼跪下叩谢,蓝正虚扶他起身。提拔一个侯督察,这是靖安署本来就有的权力,蓝正当场签署命令,孟聚附署,然后当场留交给廉清署存档。虽然事后还要转给吏部和兵部备案,但吕六楼现在就算进入了军官行列。
吕六楼惊喜交加地退下了,孟聚和蓝正的心情却甚是沉重。
“孟副,演习我们也看了,情形并不理想。老夫看,你得走一下叶镇督的门路了。”
孟聚沉吟不语,虽然他也想过去探探叶迦南的口风,但想到过两天就要出战了,叶迦南想必会比自己忙上十几倍,自己也不好去打扰她。再说了,要向叶迦南求饶说靖安署太水了,求叶迦南给照顾,这种话他也实在不好出口。
他正犹豫不知该怎么应答蓝正,有人来报,省陵署来人了,点名要求见孟副管领。
孟聚一愣,蓝正却是大喜:“好,孟副,你快去!这边演习老夫帮你继续看着就是,你接待好陵署的上官那才是要紧事!”他压低了声量:“孟副,记住刚才说的啊!”
孟聚哭笑不得,他向周围靖安署的军官们告罪一声,快步朝官署走去。
进了官署,看见两个来人,孟聚微微一愣:王柱是老熟人了,他过来是孟聚意料中的事,只是屋子里还有另一个女子,窈窕清秀,恬静娴熟,却也是孟聚的熟人了。
孟聚想了一下才记得她的名字,热情地打招呼:“柳姑娘,好久不见。最近可安好?”
见到孟聚,柳空琴淡淡一笑,笑容恬淡。她屈膝向孟副道福,却是没说话。
大家共过事,孟聚也明白柳空琴的脾气,知道她不爱说话,倒也不介意。
王柱起身,走近孟聚身边,没说话就狠狠捶了孟聚肩头一拳,热情地嚷道:“兄弟,你又升官了!却也不请王哥我吃喝吃喝,忒也无情无义了!”
孟聚笑着抱了王柱一下,说:“实在是不得空,眼看要打仗了,靖安署这边还是一团糟,小弟我实在急得头发都白了!这顿酒,有拖无欠,回头一定补上。兄弟过来,可是带来了镇督大人的命令?”
谈起正事,王柱也严肃起来:“正是,军令在此,请孟将军收牢细看了。”
孟聚接过了那封命令,看到上面有封皮和印章。他知道规矩,肃然道:“既然是给靖安署的正式命令,我得找蓝总管来一起参阅才能拆开。我这就叫人通知蓝总管过来。”
“兄弟先且不忙吧,命令等下再看也不迟。我这边还有几句话,是镇督大人特意交代孟兄弟你的,兄弟你可要听清记牢了。”
知道不写在纸面上的交代才是真正关键的,孟聚不敢怠慢,连忙找来了笔墨纸:“王哥你说得慢点,兄弟的笔头记不快。”
“呵呵,不需记录那么麻烦了,很简单的事。靖安署破海营这次出战是作为二线预备队和督战队存在,你们将部属在靖安守备旅后面,负责掠阵和督战。靖安守备旅的统领是肖恒将军,你们将负责我大军左翼,阵图和布阵方式由你们听肖恒将军命令就好——这些东西,军令训示上都写得明白,我就不啰嗦了。”
听到靖安署是作为预备队使用,孟聚松了口气,他全神贯注地听王柱说话。
“下面的话是叶镇督说的,兄弟你要记清了:镇督说,肖恒将军是个本分人,他打仗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你打仗是个新手,跟着他,镇督大人也放心。”
“是。职部实在感谢大人的关心,这份心意,请王哥一定帮我转达大人。”
王柱点头,自顾地说下去了,用的依然是叶迦南的口吻:“但你要留意,在你右翼,与你们衔接的部队就是申屠绝的兵马。这支兵马可教镇督不放心得很。你靠着他们,可要多加小心。
因为你们的兵马和陵卫本部的兵力分开却与申屠绝接壤,镇督大人很担心,战到紧要关头,申屠绝会命令你们充当敢死队,替他们去送死。倘若你们不从,他就可借口违背军令当场杀了你,然后吞了靖安署的人马——这种事情,他做过多次了。大人的命令是,宁可违背军令,你们也不能听申屠绝的话。只要不教他当场杀了你,即使你闯再大的祸事犯再大的错,战后镇督大人都有办法保住你。这点,大人让你只管放心去做,你对她需有信心!
倘若事有危急,申屠绝逼迫太甚,你可以向肖恒将军求救,或者与肖恒合兵一处,让申屠绝无从下手——这个,大人已经和肖恒将军打过招呼了,他知道此事的。
另外,叶镇督还让我们给你带来一具豹式斗铠。这种斗铠的防护性要比贪狼型斗铠好些,而且关键时候,这种斗铠速度也快些——叶镇督吩咐你,如果形势实在不妙,你就逃好了。”
叶迦南如此推心置腹地叮嘱自己,为自己的安全操心,孟聚心里泛起一股又酸又涩的味道,又感激又愧疚。他向着省陵署方向深深一躬,喉咙里像梗着些什么东西似的:“镇督大人的这份心意,卑职实在不知怎么说的好,唯有粉身碎骨以报重恩了。”
“是啊!”王柱看起来也很羡慕:“兄弟,我也跟了镇督蛮久,象大人这么厚遇一个部下,那还是前所未有啊!那天,你从省陵署离开,我以为你挨镇督大人训了,想上去帮你求个情呢,却见镇督大人一个人呆呆坐房间里很久,不看公文也不会客,就这样望着窗户呆呆地坐着,脸色也不是很好。看那样子,我也没敢进去了。
唉,我说兄弟,那天你一定是跟镇督顶嘴了吧?镇督大人心里也不好受,兄弟你也太犟了。你看看,镇督对你多好啊,连跟你吵架都弄得心里不开心……”
“王彦君,你马尿喝多了吧?”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柳空琴面若寒霜:“镇督大人的私事,你也敢随便跟外头人乱说?”
第一卷 靖安故事 第七十九节 弃子
看得出,王柱很忌惮这位一脸沉静的柳姑娘,他连连作脸道:“嘿嘿,柳姑娘您包涵,包涵。您看,孟兄弟也是镇督大人的亲信,说起来大伙都不是外人是吧?我这不也是为了教导他尊重镇督大人吗?这也是一片好心嘛!”
柳空琴凝视着王柱,冷冷地说:“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王彦君,你是镇督大人的亲兵,这是镇督大人对你的信任,你也应该具备应有的觉悟。镇督大人的私事,不是你拿来在外面对着猪朋狗友们吹嘘显摆的话题。”
这个女孩子有一种冰清玉洁的凛然气质,犹如降临人世的雪莲花,凛然而不可近。王彦君讪讪地干笑着,也不敢出声分辨。
柳空琴又转头望向孟聚,见他神情恍惚。她目光一闪,微蹙秀眉,但却是什么也没说。
被柳空琴说成“猪朋狗友”,孟聚略有尴尬。但这时,他已经顾不得这个了。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想着王柱的那句话:“你走后,镇督大人的心情也很不好。”
难道,可是叶迦南也看出了自己的心意?
她对自己的照顾和关照,那算是什么呢?是对自己的变相补偿?还是她微微的歉意?
那,在她心目中,自己又算什么?一个穷酸小军官,没钱又没势,居然觊觎帝国数一数二的豪门千金——她该在耻笑自己不自量力吧?
患得患失,孟聚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幸福。他强自镇定,问:“王哥,镇督大人还交代了什么吗?”
王柱刚挨了柳空琴的训,说话有点畏缩:“还有一件事。这位柳姑娘,你也是认得的。这次,镇督大人将她派在你身边,协助你出战。”
“派我身边?为何?”
“这次破海营孤悬在外,镇督大人有点不放心。有不能决断的事,你可以通过柳姑娘向镇督大人请示。她的话,就是代表镇督大人的话。孟兄弟,柳姑娘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这次出战无论你是死是活,哪怕你们靖安署全部死绝了,柳姑娘都不能伤一根毫毛!”
孟聚微微皱眉,从本心来说,他实在不希望柳空琴跟在身边,这个女孩子虽然漂亮,但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也不懂世故人情。
看她刚才训王柱的那顿话就知道了。王柱是有错,但这完全可以私下告诫的,没必要这样让大家下不了台——跟这样的人相处会很累的。
但叶迦南说这是公务,是命令。孟聚也没话可说,他勉强冲柳空琴笑笑:“欢迎柳姑娘过来,靖安署条件有限,只怕生活没有省陵署的舒服。”
柳空琴微微欠身:“孟将军不必客气,小女子是奉命上战阵地,那些东西我不介意。”
孟聚很想把这个满嘴说“不介意”的虚伪女发配到满屋子臭脚汗酸的士兵宿舍里,让她听听壮汉们如雷的鼾声,睡上一夜再听听她如何说,想来那时她表情一定会很精彩——当然,他也知道这是妄想来着。
孟聚吩咐人去请蓝正,靖安署总管过来得很快。
孟聚、蓝正当着传令使王柱的面,三人共同查看军令的封口,都确定军令封口完整、蜡印未破,是为有效命令。
蓝正和孟聚先后阅读了军令,与王柱先前所提并无两样,只是更为详细点。
当着蓝正的脸,王柱又宣布了一遍,说柳空琴是为叶迦南派来的特遣监军使,她平时不会干预靖安署的战略,但在关键时候她会转达叶迦南的命令,叶镇督下了死命令,靖安署定要保护她的安全。
知道柳空琴是一名瞑觉师,蓝正大惊。他还没资格接触北魏的上层机要,但多少听过一点传闻,所以深知一名瞑觉师的价值:哪怕靖安署全部官兵连斗铠加一起卖了都比不上眼前这冷冰冰的漂亮小姑娘来得贵重。
叶迦南将如此重要的人物派到自己军中,那至少说明,在镇督大人眼里,靖安署还是很安全的吧?
想到这里,蓝正心下大定,他当即表态:“请王先生回禀镇督大人,靖安署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哪怕蓝某人战死当场,我们也会确保这位柳大师的安全。孟副,我若战死,柳大师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孟聚对柳空琴拱手道:“柳姑娘请放心,靖安署哪怕还有一个男子活着,都不会让魔族近得姑娘千金之躯!倘若姑娘伤了一根毫毛,靖安署上下数百男子也不等叶镇督责罚,我们统统抹了脖子吧。”
柳空琴盈盈屈膝回礼道,脆声道:“空琴给蓝总管、孟将军和靖安署诸位添麻烦了。”
蓝正响亮地说:“哪的话,柳姑娘过来助我们,我等深感如虎添翼,破敌又有把握了!”
传达完军令,王柱就要告辞,但是蓝正拉住了他:“王先生,老夫有一份折子,拜托您转交给镇督大人了。”
“好的。总管大人吩咐,卑职自当从命。”王柱接过蓝正的奏折,看外面的题目便吓了一跳:“辞呈?总管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
“老夫年纪也大了,老朽无能,是该给年轻人让路了。若不是怕被人笑话临战胆怯,老夫现在就想告老还乡了。总之,打完了这仗,希望镇督大人无论如何要准我辞呈了。”
王柱望了孟聚一眼,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他很谨慎地说:“总管大人您是镇督很器重的前辈,提出这种话来,镇督大人会伤心的。蓝总管您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必考虑了。老夫心意已决。”
“既然如此,卑职会将这折子交至大人手上,至于如何,唯有留待大人决断了,总管大人您安心等候就是了。”
王柱告辞了,蓝正吩咐差役领着柳空琴下去休息,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孟聚,两人相对枯坐,默默无言。
望着眼前老人憔悴苍老的脸,孟聚心头同情。从昨晚到今天,蓝正明显地衰老了。若不是自己的突然崛起,他起码还有两年叱咤风云的日子。现在,却是心灰意冷地被迫隐退。
想着当初老人对自己的照顾,孟聚有些愧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蓝正隐退,自己将是最大的受益人。自己说话安慰,会不会显得有点猫捉老鼠假惺惺的?
良久,还是蓝正先站起身,他用力拍拍孟聚的肩头,爽朗地说:“江山辈有英杰出,各领风骚数十年。
孟副,现在是你们年青人的时代了!我们老了,就该退出,年青人成长起来,就该接过担子,这是天道循环,我们当年也是这样接过前辈的担子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不下来!
来,孟副,鼓起精神来,靖安署的弟兄以后就要靠你了,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