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可是要找我吗?”一个清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孟聚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手中一把短剑光芒闪烁,而他的眼神比那刀剑更冷,身形恰好挡住了巷子的出口:“几位跟了我一路,不知有何指教,现在可以说了吗?”
眼见孟聚手提利剑,杀意毕露,几个闲汉吓得心胆俱丧:无论是眼前人的身份,还是他手中的短剑,都不是他们有胆抗拒的。他们争先恐后地跪了下来,“大人饶命”、“长官饶命”地乱嚷一通。
“你们是谁的手下?”
“我们是汤面七手下阿耀仔手下的丁字哥的手下的瘸脚五手下的……”
“算了算了,不用说了。”
一连串好汉的字号震得孟聚头晕,他又问:“那你们知道我是谁?”
“知道知道!大人您是东陵卫的长官来着,是很大很大的官!”
孟聚大怒,他刚刚还以为对方是不知自己身份的扒手而已。
“既知我身份,还敢跟踪我——窥探朝廷命官意图不轨,汤面七想死了吗?”
闲汉们面无人色,呼号连连:“冤枉啊,大人,冤枉啊!我们可是一片好意啊!”
“嗯?”
闲汉们七嘴八舌地争相解释。原来这几条街是汤面七的地头,这条街的管事瘸脚五那晚也跟着去了天香楼,见过孟聚。见到靖安署的新总管孤身路过自己地头,瘸脚五不敢怠慢,怕有哪个不长眼的小偷或者外路的扒手动了孟聚,急忙派几个手下偷偷跟着,暗中护卫,也顺路警告在这片街上食的三流九教们不要动孟聚主意。
听着他们解释清缘由,孟聚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忿忿地将短剑一收,让开了巷子出口:“回去告诉瘸脚五——不,告诉汤面七,下次再敢派人跟踪我,他也不用在靖安城里混了——滚!”
闲汉们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孟聚则在巷子里等了一阵才出去。
他飞快地转了两条巷子,重现出现在街道上,再没被人跟踪的感觉了,他才悠悠然地往信和茶行方向走去。
信和茶行的生意依然冷清,青衫的店小二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不过今天比上次好些,有两个客人在那边饮茶聊天,附庸风雅的易先生坐在旁边跟他们高谈阔论。
见到孟聚过来,先生望他一眼,招呼道:“客官自个先看啊!有选中的好茶唤我一声。”
孟聚不动声色:“好的。”
客人们和易先生在那边茶闲聊,孟聚在旁边听了一下,他们谈的是昨晚边军的暴动,两个客人都住在陵署附近,绘声绘色说着昨晚的惊险。
孟聚听了一下,其实他们说的也没多少实质内容,无非就是半夜里听到陵署里传来轰隆巨响和喊杀声,他们连门都不敢打开看,抱着老婆小孩躲在床底颤抖着祈神求佛保佑,对事情的经过完全说不出由来。
易先生是个非常优秀听众,虽然客人说来说去都是那两句“唉呀吓死人了,当真吓死了,满街都是大兵,还有大群斗铠轰轰地开过……”但他还是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不时辅以敬佩的眼神和感叹:“真是了不起啊!好在两位兄台胆气壮,若是我,那还不得当场吓坏了?”
孟聚得无趣,只好专心选茶叶了。绕着架子转了几圈,他挑了半斤铁观音和二两雨前龙井——易先生真是个奸商,价钱标得天贵——他吩咐伙计将茶叶包了起来,看着那眉目端庄的伙计笨拙地称量和拿荷叶包装茶叶,孟聚心下冷笑:那分明是一双习惯于拿刀的手,虎口处还有厚厚的茧子呢。
他低声问:“伙计,贵姓啊?”
浓眉眼的伙计手停了一下:“免贵,姓徐。”
“哦,徐兄弟您在那边分店……”
“也是个跑腿的,客官您不会感兴趣的。”伙计恭敬地将茶叶包奉上:“客官,承惠十五两一钱二分银子,谢谢。”
“……你叫姓易的不如去抢!”
茶叶包好,那边的客人也告辞了。易先生踱步过来,很严肃地说:“客人,我们信和茶行是多年的老字号,出名的童叟无欺。买卖成不成没关系,但客人您可不该这样胡言乱语毁我们清誉!这是很严重的事,客人您再这样胡说八道,咱就要带您去见官了……”
孟聚不屑道:“滚!都没人了,还扮什么扮!有安静地方吗?带我进去,有要紧事说。”
“唉呀唉呀,你这客官当真无礼!你知道本店是谁开的吗?靖安府的铁捕头是我好兄弟,要捣蛋的你还是找别家去,别乱来啊,不然我就叫你好受……”
被孟聚扯着进了那间僻静的小屋子里,易先生才住了口。
他盯着孟聚,很不满地说:“不是叫你不要乱来这里的吗?你如今是靖安东陵卫的头了,一举一动不知要有多少人盯着,老往个茶叶店跑象什么话?会引人怀疑的!以后有什么事,照着暗号送消息过来就是了。”
孟聚不服:“难道东陵卫头子就不能喜欢喝茶吗?”
“呸!你这个傻鸟,一看就是新陵卫!你问问蓝正去,他喝茶还用自己掏钱买?”
易先生满脸的讥笑讽刺,他翘起了二郎腿,逍遥地将扇子一摇,那样子说出的可恶:“说吧,这次又有什么事?先声明一条:不要问我要钱,杀了我也没有!北府的拨款又被卡住了,我这个月的生活费都是靠卖茶叶挣的。”
孟聚此次过来确实是想顺路讨钱的,闻言顿时丧气。
他眨眨眼睛:“易先生,我想回去了。”
“回去?回洛京吗?这件事你该找你上司叶迦南说,跟我说有什么用。”
“不,回南唐。你带我过去吧。”
第一卷 靖安故事 第一百零五节 邂逅
“你想回归南唐去?!”
易先生手一抖,扇子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他手忙脚乱地低头捡——在那一瞬间,孟聚注意到,在他脸上闪过的,不是吃惊,而是惊慌。
待捡起了扇子,易先生的表情却已回复了正常:“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鞑子发现你的身份了?若是你暴露了,那我们可得立即跑路了。”
“倒不是暴露,而是我惹了些麻烦,有个家伙跟我不对头,我不想再见他就是了。”
易先生皱着眉问:“谁那么大胆,敢跟东陵卫的督察过不去——哦,听说昨晚边军攻打靖安署,难道是为你去的?”
孟聚点头:“差不多吧。那厮名叫申屠绝,他是边军的一个旅帅,拓跋雄的心腹。这人心狠手辣,很难缠。他跟我结了仇,不死不休的那种,我想避他一下。”
“边军的旅帅,拓跋雄的心腹?那这厮确实有点麻烦——不过你也是叶迦南的亲信啊,她应该会罩住你的。你是东陵卫的靖安总管,身份跟他有得拼啊!你怎么会怕他?边军管不了陵卫,陵卫倒是可以管边军的——应该是他怕你才对吧?”
“道理是这么,但是……唉。”
孟聚恼怒地皱着眉,他不知怎么向易先生解释这其中的复杂关系,这牵涉了边军与陵卫之间的历史纠纷,自己与申屠绝的恩怨,叶迦南与拓跋雄之间妥协又敌意的微妙关系,拓跋雄不知是真是假的谋逆,还有申屠绝对叶迦南不知是真是假的归顺——全都说出来,那还真不是一两个时辰说得清楚的。
更重要的是,易先生不会理解自己对申屠绝的忌惮。虽然二人在叶迦南面前假惺惺地握手言和了,但孟聚却把申屠绝的眼神看得再清楚不过: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个仇,不死不休!自己和申屠绝之间,必须死掉一个!
孟聚坚信这点,他出自本能地憎着申屠绝,而相信申屠绝也会这样看自己。
那个心狠手辣的军汉,他拥有蜥蜴般的生命力和难以置信的好运气,仿佛连上天都在故意眷恋着他似的。从昨晚到现在,自己起码有四次机会可以杀他。但每次都被人阻挡或者机缘不巧无法动手。连十三桩大劫案和杀官大案的必死罪名都困不死他。自己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拥有着最好的局势,最后却只是和对方勉强斗了个平手。
申屠绝被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自己却照样杀不了他。下次再与这个浑身冒着狗屎运的家伙交手,自己还有这么好的机会吗?
孟聚不抱这个奢望——说得坦白一点,他真的怕了。
但这些话,他当然不好跟对易先生说,他只是说:“唉,那些粗鄙的丘八,粗鲁又不懂礼貌,跟这些人纠缠,有失老子的身份!反正我在北疆也呆腻了,去南方换换环境也好!”
盯着孟聚的眼睛,易先生幽幽地问:“你怕他?”
孟聚勃然大怒:“胡说!老子是人品好,不想跟他一般计较!”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激动嘛。”易先生若有所思地沉吟着:“申屠绝?这个人我还真没留意,既然孟校尉你这么怕他……”
“喂喂,老易!”
“哦,既然孟校尉你这么不想跟他计较……那我们干掉他如何?”
孟聚冷哼一声,心想申屠绝若是这么好做掉,自己早把他给干掉了。易先生你再能耐,还能放飞剑取他人头不成?
易先生观颜察色,已知孟聚是不反对的。他点头道:“既然如此,孟校尉你就再安心等两天,看我这边办得如何。要知道,北府打进伪朝的间谍不少,但能如孟校尉你这样在伪朝情报机构里任要害高官的,那还真是没几个,北府对你寄予厚望啊!若是暴露了不得不撤退也就罢了,若是因为个人的私怨而离开,那就真的太可惜了。”
孟聚不置可否,说:“那你们可要快点。再等两天,若还没消息,我可要自己走人的了。”
说完正事,易先生才问孟聚最近有什么好情报。
孟聚把昨晚的争斗说了一番,易先生很吃惊:“边军兵马竟出动斗铠攻打皇家陵卫?这等事都有?鞑子伪朝军纪松懈、朝纲混乱竟到了这等地步,气数肯定长不了。”
北魏气数长不长,孟聚不清楚,但倘若申屠绝这个祸害不除,他知道自己肯定是长不了的。那个畜生当劫匪又烧县衙杀县令,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虽然叶迦南声称能控得住他,但看着申屠绝那双仇恨而桀骜的眼睛,孟聚很怀疑。
“倒是有个事……”孟聚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摇头:“这个消息现在还没确定,我查清楚再报吧。”不知为何,他没有说出最关键的情报:拓跋雄可能谋逆。他安慰自己,这事关系太大,只是申屠绝的一面之辞,未必是真的,说了怕会误导北府。
易先生也没在意,他叮嘱了孟聚一番出入要注意安全,多带护卫,以免被人暗算。
孟聚听得不耐,起身拱拱手告辞:“知道了!易先生,你还有什么事吗?没有我可是要回去了。”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口,却听到身后传来易先生的一声呵斥:“孟校尉,站住!”
他转身,却见易先生追了过来。他神色肃穆,双目炯炯有神,眉头皱得紧紧的,目光如长剑般犀利,仿佛能洞察人心:“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孟校尉,你难道忘了吗!?”
孟聚心头一紧,他刚刚隐瞒了重要情报,心里有鬼,强笑道:“老易,什么事啊?”
易先生严肃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孟校尉,熟归熟,买茶叶还是要钱的。十五两一钱二银子,麻烦结了吧。本店小本小利,概不赊欠。”
孟聚:“……”
从信和茶行出来,天已经全黑下来了。街道上游人如云,商户不绝,孟聚一路看着逛过来,看着这充满民生民趣的一幕,倒也是饶有趣味的。
回到陵署这边,陵署的大门刚好正在重修被堵住了,孟聚不得不绕道从小门回去,但却有人叫住了他:“这位兄台请了!请问,您可是靖安署的孟聚孟长官吗?”
孟聚转头望去,眼见一书生模样的青年站在修缮的大门前,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青人穿着一身白色的书生袍,身材匀称清目秀,气质大方清气爽,眉宇间有一股浓郁的书卷气,一边便知是饱读诗书的儒生。
看到来人,孟聚便松了口气:他现在看到生人都怕是申屠绝派来找麻烦的。不过眼前书生有一股饱读书籍的儒雅味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申屠绝能派来的都是打手军汉之类种货真价实的书生他是派不出来的。
能在气质奔放粗野的北疆见到样气质相投的同行,孟聚先有了几分好感。
他拱手道:“在下便是孟聚。请问先生找我有何指教呢?”
“呵呵,果然是孟长官,学生有礼了,能打扰您片刻吗?学生在靖安府衙那边做事,担任府尊大人的师爷。今天学生突然求见,实在冒昧。但陵署的人都说孟长官您出去了,学生就一直在这边等着,总算等到您回来——不知孟长官您吃了没有?不如我们找个馆子边斟边聊?”
孟聚笑笑:“吃饭就不必了。这儿到后门还有一段路,我们边走边聊吧。”
那书生很是干脆,应道:“也好!”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那书生甚是沉得住气,一路只是谈着闲话,说一直很仰慕孟长官之类的客套话,正事却是半个字没提。
反倒是孟聚沉不住气,先问:“先生此次特意来寻我,可是靖安府上有什么公务吗?”
白衫学生笑着摇头:“与公务的事倒没有关系。学生此次前来,是因为以前承蒙孟长官恩惠,这次特意前来表达谢意来了。”
“先生说的是……”
“上次我那不懂事的兄弟鲁莽,得罪了孟长官。孟长官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放了他一条生路,在下特意代他来感谢了。一点点心意,孟长官收下便是。”
书生微笑着,双手拱手行礼,不经意间袖子已搭上了孟聚的袖子,孟聚只觉手中一硬,已多了一个信封——孟聚觉得,书生袍造得特别宽大当真有先见之明。
那书生抽回了袖子,拱手笑笑:“些微心意,不成敬意,孟长官笑纳便是。”
孟聚在袖子里捏了一下,感觉信封里硬硬的一叠,他是有经验的,马上便知是银票了,只是不知有多少,但感觉还是很有厚度的,数量应该不少。
孟聚倒也不是很惊讶,东陵卫刑案官在案子里有所偏袒,犯人家属前来感谢送钱的,这种事是常有的。只是他想着自己到任以来的办的案子,却怎么也理不清个头绪。
“先生说的是什么案子啊?尊兄是那位?”
那书生笑着而不答,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眸子漆黑有神,有一种孩童般的天真稚气:“孟长官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您放过我二哥一条生路,我们都很感激您。”
孟聚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想不到。他正要摇头放弃,突然想到一件事:靖安府的师爷,虽然说来在府衙里做事,但也不过是一个无品级的平民而已。大家事先完全不认识,一个平民突然邀请一个六品官去吃饭,那当真是很失礼的事——可官府里的师爷,怎可能不懂这些官场礼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