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镇督,苏镇督,请问:可是孟聚从事了什么不法的行径?”
两位镇督都摇头,苏芮笑着说:“南木大人说得太严重了,这件事,无非是儿女情长而已,不过因为牵涉到皇室的声誉,大家都看得比较重就是了,这件事我就从头说起吧,我们洛京东陵卫承担了不少王府和封侯贵族的防卫,其中也包括祁王府——这是惯例了,您知道的。”
南木鹤点头,他知道这件事:“鲁东叛乱之后的事吧?”
“南木大人英明,您的记性很好。”
三人对视一眼,都是面露微笑,默契于心。
四年前,鲁东布政使钱宁起兵叛乱,叛军拥戴了济南的鲁王为王,他们以鲁王为旗帜,说当今天子得位不正,鲁王才是天命的真龙天子。
鲁东叛乱很快被镇压,朝廷军攻入济南,钱宁和鲁王都死于乱军之中,朝廷宣布,鲁王是被叛军裹胁身不由己的,眼看朝廷大军杀到,走投无路的叛军将他杀害——至于真实情况如何,那真的是永无人知了。
镇压鲁东叛乱后不到一个月,景穆皇帝紧接着就下达“护亲令”,大意是说现在南唐鹰侯猖獗,国内也有逆贼常常筹划惊天之举,他们都对大魏皇室充满仇恨,景穆陛下关心宗室子弟的安全,特意下旨让东陵卫加强对一批王府的护卫,以免他们受了逆贼和刺客的侵害。
圣旨说得好听,切切关怀之心跃于纸上,但结合当时的形势,这道圣旨就显得很耐人寻味了,有不识大体的皇族私下发牢骚:“安排东陵卫护卫各家王府——景穆到底是保护我们还是监视我们?”
但圣旨已下,王爷们也没别的选择,只能乖乖磕头感谢景穆陛下皇恩浩荡了。
南木鹤对这件事很清楚,他问:“那孟聚跟这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南木大人你也知道,负责执行护亲令是我们署的内保队,这个任务责任重大又辛苦,很不好办,王爷们脾气大,性子傲,任性又跋扈,再加上他们心里也有点怨气——这个我就不说了,南部大人您也清楚的。
反正,他们是把怨气都撒在了执行命令的东陵卫身上,我们派去的人常常无缘无故被找茬——轻则被臭骂,重则吃一顿鞭子。”
宇文宙也附和说:“南木大人,说真的,自打接了这个任务,我和苏镇督就没一个晚上能睡的安心,度日如年啊!
一来,我们担心各家王府在安全上出了什么漏子,现在北府的鹰侯很猖獗,民间也有不少活腻的疯子,若有哪位王爷被刺客伤了,我和苏镇督也只好拿根绳子上吊了;
二来,我么也怕派去的兄弟得罪了哪家王府,闹出什么纠纷来。
各家王府三五天就要告一次状,说我们派去的陵卫粗鲁无礼,说他们跋扈不听指挥,还有个王爷真是稀奇,跑到我这边来大骂,说我们派去的人不肯帮他们倒夜壶洗马桶,这分明是目无皇室,他要到景穆陛下那边去告我去——真是他妈的出奇了,我们东陵卫还要负责帮他倒马桶不成?
我和苏镇督隔三隔五就要到各家王府去请罪,陪着笑脸听王爷们阴阳怪气的挖苦,回过头来还得安抚手下受委屈的弟兄——这个活,真是吃力不讨好。
南木大人,您来总署的贵客,这些事,总署可要帮我们撑腰!我们担心,万一真有哪家王爷到陛下那边去告我们黑状,我们这个冤找谁诉去?”
南木鹤哭笑不得,他说:“宇文镇督,苏镇督,洛京署很辛苦,也受了不少委屈,这件事白总镇是知道的,你们放心,只要你们用心办事,谁也欺负不了咱们东陵卫的人。”
听南木鹤这样说,两位镇督都显得很高兴,苏芮嫣然一笑:“南木大人这么说,我们心里就踏实多了——对了,还是说回孟聚的事吧,那时,他在内保总队做事,被派到祁王府去担任护卫。
大家都知道,祁王的脾气大,不好侍候,当时,孟聚还是我特意挑选的,我想孟聚是秀才,读书人知书识礼,脾气总该比那些粗鲁武夫好些,但没想到,唉,还是出事了!”
南木鹤隐隐猜到了:“可是孟聚得罪了祁王?难道他敢顶撞祁王?”
“唉,只是顶撞一下就好了,大不了是挨抽顿鞭子罢了!”
苏芮继续说:“第一批派过祁王府的护卫共有二十人,只干了三天,就有八个人被祁王府抽了鞭子赶回来了,说他们不通礼数,我们又换了八个人补上,但接下来还是不断有人犯错被祁王府赶走,这样过了半年,第一批派去的八个人就只剩孟聚一个人还留在祁王府了,那时我还在想,孟聚不愧是读书人,懂礼数,识大体,连那么挑剔的祁王府都容得下他——不料,马上就出事了,而且出的还是大事!”
“出什么事了?”
“祁王十四岁的女儿——也就是蕙兰郡主——偷跑出了祁王府,背着个小包裹来我们洛京署找孟聚,说要跟他私奔去。”
饶是南木鹤气度深沉,听到这个消息他也不禁失声惊叫:“什么!?”
宇文宙和苏芮都苦笑,苏芮说:“南木大人,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当真是整个人懵了,足足一刻钟回不过神来。”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孟聚竟敢勾引祁王府的郡主?他不要命了?”
宇文宙摇头:“开始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我和苏镇督十分生气,立即派人抓了孟聚回来,一问,他竟是根本不知掉这回事。
后来,我们问了跟孟聚一起当班的陵卫,大家都说,孟聚根本没招惹过那个郡主,他平时都是守外院的,没进过内院,而且护卫是四个人一班,他也没有跟郡主私下接触的机会,只是平时郡主进出的时候,他对她问好敬礼而已——就这么简单。”
苏芮接上去说:“后来,我亲自问了蕙兰郡主,孟聚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吗?
结果,唉,什么都没有!蕙兰郡主说,她每天都见到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守在门前,不知怎么的就喜欢上了,觉得跟这人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于是就决定出来找他了——天下也真有这么离奇的事,天知道那小妮子是怎么想的!要怪只怪孟聚这小伙子太俊,不知怎么的就被郡主看中了。”
“后来,我和宇文镇督商议,都觉得这小妮子怕是脑子——”
苏芮指指自己的头:“不怎么清醒,她怕是看那些才子佳人的书看得多了,看得走火入魔了,就像大夫说的癔症吧。”
南木鹤问:“这件事,祁王府那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吧?”
“那是自然的!祁王带着一帮家将跑来找我们,大发雷霆,差点要把洛京陵署给拆了!他说孟聚勾引郡主,败坏皇室的荣誉,要我们把他交给祁王府处置。
倘若把孟聚交到祁王府手上,他哪还有命在?孟聚并没做什么错事,这种事,我们自然不肯答应的。
当时,大家吵了起来,祁王扬言说,洛京东陵卫的人勾引他的郡主,我们若不交出人来,王府就派出家将来守在我们洛京署门口,看我们能包庇孟聚多久?实在不行,他就要告到陛下那去,让陛下为他做主!
后来还是苏镇督有办法,她说服了祁王——苏镇督,你来说吧!”
苏芮笑笑:“我跟祁王说,事情反正是出了,王爷你就是杀了孟聚也无济于事——王爷你要告到陛下那去也无妨,只是闹大的话,到时满城风雨,只怕对郡主冰清玉洁的声誉有损,陛下说不定问问王爷您是怎么教女的——不就是一个小侯督察吗?
这样的小军官,我么洛京署有上千个呢,死上几个我们也不心疼,就是不知王爷您有几个郡主?我们宁事息人,也是为了祁王府的声誉着想啊!”
南木鹤微笑点头,苏芮的这番话很有水平,不卑不亢,恭敬中隐隐透出威胁:祁王你若是不肯放过孟聚,那大家不妨一拍两散,我们把这事公布了出去,看看到时丢脸的是谁?
“苏镇督说得很好!祁王怎么说?”
“呵呵,说到了这个,祁王顿时就软了下来,也不再说要交出孟聚什么的,灰溜溜的走了,后来,他派了个管家过来跟我们商议,他可以饶孟聚一条活命,但条件是不许他再留在洛京,还有这件事不能传到外边去。
我跟宇文镇督商量了,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孟聚离开洛京避避风头也是好的,恰好北疆已故的叶镇督跟我有点交情,我跟她说想安排一个人过去,叶镇督说好啊,她这边正缺人呢——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宇文宙有点不好意思:“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因为关系祁王府和蕙兰郡主的名声,我们也怕走漏了风声会让祁王下不了台,所以当时没跟总署报告——这是我们的不对,请南木大人见谅。”
南木鹤笑着摇头:“二位请放心,我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种事情,确实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宇文镇督,苏镇督,你们是孟聚的老上司了,你们觉得,孟聚这人如何?”
两位镇督对视一眼,宇文宙缓缓说:“我跟他接触不多,也就出事以后才见过他几次,但感觉这小伙子挺稳重,说话很有条理,蛮有学问的样子。”
苏芮则说的爽快多了:“孟聚吗?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啊!大家都说,这人老实、勤快,干活从不偷奸使懒,是个诚实的厚道人——若不是出了这事,我都想把他提拔呢。”
“那,孟聚平时可说过什么抱怨大魏朝的话吗?他对皇室和国人,有什么特别的不满吗?有人报告过吗?”
两位镇督都凛然,他们深知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态度都慎重了不少。
过了好一阵,宇文宙才摇头说:“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当然,一般的抱怨是有些的,比如抱怨工作太辛苦薪水太低之类。
但南木大人您说的那种事,我没听说过——大人,孟聚出什么事了?”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总署想了解他的一点情况——谢谢两位大人,今天耽误你们不少时间了,我这就告辞了。”
在回程的道上,身子随着颠簸的马车慢慢起伏,南木鹤一路回味着今天的对话,他不禁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祁王府的事,靖安的申屠绝事件,还有这次的事——苏芮说得真没错,这位孟督察走到哪里都会莫名其妙的惹祸,还真是个倒霉的家伙啊!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一百四十节 昭雪
壁炉里的木柴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屋子里萦绕着一股新鲜的芳香气息,暖意盎然。
毕恭毕敬地站着,南木鹤向面前的人汇报:“这几天里,调查的进展就是这样了。”
东陵卫总镇白无沙倚依在一张垫着厚厚动物皮毛的软榻上,他消瘦的身躯像是陷进了毛皮堆里,他翻看着文案上那叠厚厚的案卷,淡淡地说:“也就是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孟聚是杀害叶迦南的凶手和南唐的鹰侯?”
“是的,总镇,但,我们同样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确实是无辜的。”
白无沙微微点头,他眯着眼睛望着窗外纷飞的白雪,神情有点萧瑟,久久没有说话。
望着白无沙英俊的侧脸轮廓,南木鹤屏住了呼吸,他知道,再过一刻,从眼前人口中说出的话,将决定那个来自边塞的年轻督察生死。
“南木,你先把案卷放我这里吧,我再看看。”
南木微微诧异,他见惯了白无沙杀伐随心的果断,很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候,即使是数十数百条人命,面前的男子也能毫不动容下令斩杀,虽然说孟聚是个督察,但经白无沙手下令处决的王公大臣不知有多少,相比之下,一个区区六品官算得了什么?
仿佛猜出了南木鹤的心理,白无沙感慨道:“孟聚这个人,太特别了,大奸若忠,还是大忠若奸?是错杀忠良,还是放纵奸邪?唉……南木,你先先去吧,我再想想。”
南木鹤微微一躬,领命退出,望着风雪中山麓中的白雪,他若有所悟:东陵卫从来不曾心慈手软,身为东陵卫总镇的白无沙,他杀人也不需要证据。
只是,在那个平民出身、被贬斥去边塞的六品小督察身上,在他年轻而颠沛的生涯中,存在着某种闪光的特质,令人很有共鸣和感慨——恐怕也是这份质朴而单纯的忠义之心,感动了冷酷的白无沙,令他也不忍下手吧。
………………
房间里很安静,墙上悬挂着鸠摩莪的泼墨山水画,门前庭院中潺潺的流水声不住传来,空气中有浓郁的檀香味。
宽大的软榻上摆着棋枰,两个宽袍大袖的男子正在对弈,二人盯着棋案上黑白纵横的棋盘,神情专注。
两个男子都很英俊,但他们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的,一个男子相貌清秀,身材消瘦,他舒服的斜卧在塌上,以肘撑头,淡眉笑脸,笑容温和,看起来和善而柔弱,气质犹如闲云逸鹤的隐士;
另一人剑眉星目,五官轮廓分明,目光凌厉,眉宇坚毅,他盘膝坐着,摇杆却是挺得笔直,给人一种意志如刚、不可动摇的坚定感觉,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无沙,这么久没见,你的这手臭棋还是没见长进啊,西北的边角,我可是要占了!”
清秀男子笑着摇头:“我何需长进?如今的棋艺,收拾叶少你已是绰绰有余!叶少,你还是先担心你的大龙吧!”
“想屠我大龙?无沙,你也不怕崩了牙齿?”
两人嘴上唇枪舌剑着不肯落下风,却都是眉头紧锁,额上出汗,显然棋局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一名叶家的棋童在下手服侍,他认真的观摩,神情严肃又紧张,不时低声惊叹:“啊,这一手……”、“咦?真是太妙了!”
棋童眉动色舞,为眼前这精彩的弈局动容——其实他肚子差点笑爆了:叶公爷和东陵卫的白总镇,两人嘴上咋呼的厉害,俨然棋圣再世,但真实棋力却是——不要说自己,哪怕洛京街上随便找一个人回来都能将这两人下得屁滚尿流!
世上哪有这样的棋局?西北角落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其他地方却是干干净净一个子都没有,这两人压根不是下围棋,他们纯粹只是在纠缠厮杀,互相杀子玩呢——不过,话也说回来了,一个是叶家家主,一个是东陵卫总镇,世上敢赢这两个臭棋篓子的人还真是不多。
一同激烈的厮杀之后,棋盘上落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白无沙和叶剑心都是如释重负,二人却也不清盘算目,只是吩咐棋童将棋盘收拾了退下。
侍女进来送上了两块洁白的干净毛巾,叶剑心擦了额上的汗水,长嘘一口气:“还是跟你下棋来劲啊!家里的棋师们下得软绵绵的,东一下西一下,没劲——对了,你好久没过来找我了,今天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白无沙慢条斯理的拿着白布擦着手,他沉稳的说:“听说你从东平那边回来了,我过来看看,叶少,令爱去了,我也很难过,希望你节哀,莫要伤心过度了……”
“哦哦,知道了——真要慰问我的话,以后每天来陪我下盘棋吧?”
白无沙眯着眼睛看了对方一阵,摇头笑笑:“算了吧,跟你这种臭棋篓子下的多了,会伤身折寿的。”
他暗暗奇怪,独生女死掉了,叶剑心还能像没事人一般下棋聊天说笑——早知道这家伙冷酷了,但不料竟无情到这种地步,这人的血难道是冷的吗?
“除了慰问以外,我还有些是想跟你聊聊,最近,关于令爱的逝世,我们听到了一些流言,叶少你是亲身到过东平靖安的,不知你在那边可听到了什么风声?”
“嗯?”听到是与叶迦南逝世有关,叶剑心剑眉一挑:“什么流言?”
“有人说,叶迦南的遇害,是孟聚干的。”
“孟聚杀害了叶迦南?”叶剑心哑然失笑:“这个,怎么可能?”
“有人给我们提供了很准确的证据,说孟聚谋害了叶迦南镇督,现在总署正打算开始调查……叶少你是亲自到过东平的,不知你听到过这方面的消息吗?”
叶剑心微微动容,他想了一下,肯定的摇头:“肯定是搞错了,我亲自见过孟聚,我们的人也向一些在场的证人了解过,他们说得很清楚,这事与孟聚无关。”
“孟聚有可能撒谎,在场的人也都是孟聚的部下,他们会不会联合起来撒谎呢?”
“不可能——没人能对我们叶家撒谎。”
叶剑心淡淡的说,平淡的语气里透出强大的自信:“问话的时候,我们叶家的心灵暝觉师是在场的,真话还是假话,他们能辨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