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友转动轮椅到书桌旁,背对着苏淳风,道:“按照规定,以及我的原则,一些事情决不能告知你,但现在,我突然想要违背原则和规定了。”
苏淳风默然不语。
“你是山门中人下山,却不知山门中人正冷眼看着你在山下的一举一动,如若你踏过了山门中人的红线,山门中人就会下山清理门户了。”李全友望着书桌墙壁上挂着的水墨国画《风雪登山图》,道:“很可惜,我也不知道山门中人所谓的那条红线,是什么,红线的度又在哪里。或许是指代行为?或许是你的修为境界?其实相对奇门江湖术士来讲,我更讨厌那些神神叨叨故作清高神秘的山门中人,一点儿都不痛快。”
苏淳风双眉紧皱,内心中波澜大作,道:“山门,和官方,一直都有联系?”
“历史以来,皆如此。”
“所以郞延这次能得到山门术法,不只是你李教授的面子,而是山门中人想要籍此给我一个提醒,或者是,警告?”
“不错,但他们不会这样说。”
“故作清高看破红尘不涉俗世,实则一肚子阴柔算计,而且胆小如鼠。”苏淳风轻蔑且极尽厌恶地哼了一声,道:“难怪我那师父,逍遥游世间,从不驻足尘世生活中,感情是担心被山门中人察觉到,被当作叛逆门户给清理了?”
李全友怔了下,笑道:“或许,是吧?”
“谢谢您的提醒。”苏淳风神色真挚地躬身施礼。
背对着他的李全友没有回头,道:“这是其一,你以后要多加小心。”
苏淳风轻轻嗯了一声。
“还不肯说?非得我提及么?”李全友扭头侧脸对着苏淳风,微笑中透着些许的打趣意味。
苏淳风微微皱眉,稍作思忖后,淡淡地说道:“他们的事情,我不会干涉,哪怕是将来的某一天,刁平为了复仇,在奇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搅动天下风云激荡。”
“他们是诡术传承者吧?”李全友淡淡地说道。
“不清楚。”
“相对来讲,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为了解王启民,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一点?没有好奇过?以你的睿智城府,怎么可能不去关注王启民和刁平所修术法师承的诸多疑点?”
“我原本对于奇门江湖就不了解,是进入京城求学后,才开始接触这个让我极度厌恶的江湖。”苏淳风语气平静,很坦然地说道:“至于什么诡术传承者,还有杀生门传人专杀术士……我从来都没有什么同仇敌忾,尽而为了所谓的江湖道义,去敌视这些传说中的存在。所以对于王启民到底是修行的什么术法,什么传承,我懒得去过问。再者说了,他在我印象中就是一位老好人,当初曾想要收我为徒,几次主动提出,都被我婉言谢绝,我心里其实挺愧疚的,毕竟当初我隐瞒了自己已经有师承的秘密。”
李全友笑了笑,道:“王启民和刁平的身份,以及他们与南疆伏地门之间的深仇大恨,罗同华并不知晓,而我,也不该和你提及。我更不应该,向你提及山门中人盯上了你的机密。”
苏淳风一时无言。
更多的,是疑惑,以及……不信任。
还有,深深的担忧。
李全友知道,而罗同华不知道。李全友又说,他知道王启民和刁平这两位神秘师徒的存在,却不应该告知苏淳风,很显然是在隐晦地告诉苏淳风——官方知道王启民和刁平,以及与南疆伏地门之间的仇恨,并且官方也会怀疑,甚至很清楚地知道,王启民和刁平,是诡术传承者。
“淳风,之前我的那个请求,你拒绝了。”李全友轻轻叹口气,双手摸索着轮椅两边的副手,语气平淡地说道:“既然我对你说出了这些,之前那个请求的想法,也就作废了。而我现在,又有一个请求,权且当作我仅有这一次违背原则和规定,向你透露这些机密的交换条件吧?如何?”
苏淳风皱眉道:“请讲,但我不一定能答应您。”
“唉。”李全友转动轮椅,正对苏淳风,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神色,放佛在这口气叹出后,瞬间苍老了许多,苏淳风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李全友的生机都比刚才弱了许多。
“对于王启民和刁平的事情,我没有去打扰他们,而是暗中亲自去南疆伏地门调查,从而得知了真相。”李全友恢复了和蔼的神情,微笑道:“所以我没有走漏消息,更没有第一时间去针对王启民和刁平,我甚至还以时代不同,管控奇门江湖需要诡术传承者的存在为理由,说服了官方,并且瞒着罗同华,因为我们都知道,以罗同华更为传统的观念,他是不允许诡术传承者出现在奇门江湖上的。另外,我也没有对作恶多端的南疆伏地门动手,我希望把报仇的机会,留给刁平,让他大仇得报。”
话说到这里,苏淳风心里再无半点不信任李全友的这番话,因为诡术传承者这种机密,李全友都能瞒下来,连罗同华都被他联手官方高层给蒙在了鼓里,可这时候他却对他苏淳风提及了,断然不会有任何欺瞒。
只不过,两世为人的苏淳风却知道,李全友在诡术传承者一事上,还真判断错了罗同华的态度。
苏淳风不禁问道:“您为什么这么做?”
“原因,说起来有些可笑,有些儿戏。”李全友眸子中亮了许多,仿若回忆到了某些遥远的过往般,轻声道:“刁平的身世遭遇,和我小时候,很像。所以我一度想过,倘若刁平大仇得报,又不会走火入魔的话,让他来接我的班。”
苏淳风当即震惊。
“我想请求你的是……”李全友眼睑微垂,似乎有些为难,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如果将来,奇门江湖围杀诡术传承者,你能帮刁平和王启民一把,尽可能的替他们,替诡术正名,因为他们不是坏人,而且我始终相信,世间正邪之分不在于术,而在于人。如果,刁平最终走火入魔,希望你能尽力救他一次,无力挽救的话,给他留一个全尸,把他的尸首,留给我。因为我,肯定不会有儿女做伴,也入不得祖坟,鳏寡孤独残,常言道五弊三缺犯其一,时至今日,李全友全占咯。”
“您……”苏淳风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我有两个徒弟,但为了避嫌,不让他们进入官方机构,并且管束着他们不入奇门江湖。”李全友岔开了话题,似乎不想听到万一被苏淳风拒绝的答案,或者是,他根本不想让苏淳风拒绝,道:“罗同华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也绝不会因为我们之间的矛盾冲突,而记恨你,以后还有劳你多多关照,当然,这不算请求,只是随口一说的闲话罢了。”
苏淳风很认真地说道:“李教授,既然修为没了,职务也没了,全当作退休赋闲,颐养天年,把心放宽些。”
“好了,你走吧。”李全友摆摆手,转动轮椅背对苏淳风。
“李教授……”
“我就在这里,不会出去,也不会过问任何事了。”李全友道:“别想太多,我没那么脆弱,回去吧。”
苏淳风紧皱双眉,却不知说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告辞离去。
没有答应。
但也没有拒绝。
三日后。
苏淳风得知消息,李全友在睡梦中安详离世——苏淳风不知道,前世的奇门江湖上,李全友为什么会死得那么早,否则的话,他苏淳风名震江湖多年,为何不知李全友大名。但今世今时,苏淳风在感慨之余,不禁思忖冥冥之中是否真有天意的存在,为何这一世,李全友还是会如此过早的离世。
第620章 再替你做件事!
李全友之死,在奇门江湖上并没有引起多么大的波澜,以至于这则消息真如一颗石子落入了江湖中,只是溅起那么一朵小小的水花,迅疾消失不见。
倒不是为尊者讳之类的缘由,而是奇门江湖人士皆知,李全友的死,不宜讨论——在和苏淳风、罗同华的矛盾冲突当众爆发出来之后,李全友彻底落败,输得干干净净,而且就连官方,也因为李全友错误自私的行为被曝光,以及他的失败,从而遭受了巨大的公信力损失。如此一来,修为尽废且半身不遂的李全友,要么是无法承受这种打击郁郁而终,要么是被据说前去看望他的苏淳风一番言语给活活气死,要么……李全友很可能是被愤怒的官方,以不能公开化的方式,给秘密处决了。
再者说了,李全友声名尽毁,奇门江湖中人谁愿意去提他,莫说本来就厌恶他对待奇门江湖极为强硬的江湖人士,就连先前为了利益追随他的那些江湖人士,也无不对其深恶痛绝——真他妈笨蛋,明明是权势在手,偏偏在和苏淳风这个年轻后辈的斗争中失败,害得我们也在江湖上颜面扫地损失惨重。
所以李全友这一死,奇门江湖上没有放鞭炮庆祝的人士,他就该庆幸感激着含笑九泉了。
这一日。
晴空万里,西北郊起伏的山峦上卧雪晶莹,分外美丽。
昌平区,望陵园。
这是在京城地区较为有名的一个公墓区,此地春夏时绿意郁葱,秋季枫叶艳红欲滴,冬季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公墓四周群山环绕,若封似闭,层峦叠嶂,有“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之势,风水上可谓紧邻龙脉之地,暗合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之说,山川合聚,藏风得水,龙脉气魄浑然天成。
沿山层叠而上的公墓区,石碑林立。
上午十一点多。
十几辆轿车,一辆载着骨灰盒的黑色面包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墓区下方的小路上。
数十人从车上下来。
没有鞭炮爆竹的声音相送,人人沉默不语。
在园区管理人员的引领下,一名看上去二十八、九岁,相貌与李全友颇有几分相像的青年,抱着骨灰盒一言不发地拾阶而上。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位年过花甲的妇女,以及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只是除却青年表情低沉略有悲伤之意外,那名花甲妇女的脸颊上却并无丝毫伤痛之意,而那名女孩,神色间更是闪烁着不屑和厌恶,似乎根本不想来参加这场极其简单低调的葬礼。
身为负责奇门江湖的官方特殊机构一把手的武鉴,也亲自前来参与此次葬礼了。
另外还有罗同华、白行庸、苏淳风、裴佳、单蓁蓁,以及京城奇门江湖的代表人物宋贺、宋慈文父子,熊永平、熊炎父子,以及唐凌震和长子,那位曾被纵萌打断腿的幼子唐越,没有前来。另外,奇门江湖上各大宗门流派、世家,也都派遣了代表前来。虽然整个奇门江湖,如今对于李全友都没什么好印象,但传统观念极强的奇门江湖人士们,还是要走走这个形式过场,人死为大,人去仇消。况且,官方再如何失信于奇门江湖,可到底还是官方,或许以后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松对奇门江湖的约束管制,但谁敢真的去和官方对着干硬来?照样弹指间让你灰飞烟灭。
青鸾宗此次派遣来的代表,是纵萌。
葬礼的仪式、流程都极为精简化,没有什么开场的悼词,也罕见的没有哭泣声——事实上,李全友死后几日的时间里,根本就没有办什么丧事,通知家属后,也只有李全友的两个徒弟到场,按照奇门江湖的规矩停尸五日,第六日火化,第七日下葬。也就是在今日下葬,李全友的前妻才带着两个孩子来了。
苏淳风、纵萌、白行庸、裴佳、单蓁蓁、袁郎、刘悦走在人群的最后面。
“李教授的前妻和女儿,似乎一点儿伤感的意思都没有。”白行庸淡淡地说道,但平日里一向温文尔雅的他,此刻却略显阴鸷的表情,充分流露出了他极度的不满。
“清官难断家务事。”裴佳轻声道:“谁也不知道当年李教授家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这话含蓄,但旁边几个人都听得明白。
说白了也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倘若当年的李全友确实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对不住前妻和儿子、女儿,那么一家三口如今能来出席他的葬礼,儿子捧他的骨灰盒,佩戴写有孝子的袖标,就已经算仁至义尽了。而且依着李全友几乎众人皆知的强横霸道性情,说不得当年还家暴来着呢。
白行庸轻哼了一声,显然对裴佳这般劝解的话语,有所不满,却也懒得去争执什么。
其他几个人看向苏淳风。
却见苏淳风仍旧是一副冷淡消沉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有听到白行庸、裴佳刚才的对话。其实,他只是不便,也懒于去针对这种无解的问题,发表个人的观点。两世为人的他,再清楚不过白行庸和裴佳之间看似简单的对话,所流露出的不同观点之间的冲突了。无非是大男子主义和大女子主义的对撞,这些观念性的问题太扯皮,争不出个是非结果来。
苏淳风想到的,是与李全友的家境状况颇为相似的王启民。倘若王启民意外身亡,他的前妻和两个女儿,会怎样呢?
下葬的仪式,也格外简单。
没有哭泣声。
一片肃穆的沉静。
直到两名相差也就两三岁,都在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双目泛红悲恸之色明显地将骨灰盒安防完毕,填土掩埋,正了墓碑之后,王启民的前妻才象征性地蹲在墓碑前,望着墓碑上李全友挂着淡淡笑容的遗像,摇摇头,点了几张烧纸,一边轻声道:“给你们的父亲,烧点儿纸扎吧。”
李全友的儿子跪下,表情阴沉如水地烧着纸扎,并拧开一瓶酒浇洒到焚烧纸扎的火堆中。
李全友的女儿,则是倔强且厌恶地不想跪下,直到哥哥抬头冷厉地瞪视了她一眼,这才嘟着嘴满脸不情愿地跪了下去,却是梗着脖子一脸的不耐烦之色,也丝毫不去在意旁边那些陌生人神色间的鄙夷和愤怒,反而愈显自以为是地抖动着肩膀晃着脑袋。
站在最外围的苏淳风,神情淡漠地注视着这一幕。
“如果是李全友的儿子这副模样,我就打断他的腿。”纵萌冷冰冰,硬梆梆地说道:“虽然,我对李全友委实没什么好印象,但这是两码事。”
“清官难断家务事。”苏淳风淡淡说道。
白行庸轻轻叹口气,没有说话。
其实对于李全友的前妻、子女,苏淳风已然从罗同华那里得知了一些简单的概况——十五年前,当奇门江湖的萌芽逐渐在社会上崭露头角时,在奇门江湖上已显峥嵘,铁血正义怒杀两名为非作歹术士的李全友应召,加入了官方的特殊部门,负责监控、监督、研究奇门江湖的发展及现状,并且负责协助官方,制定策略和针对一些事件的处理方式。
李全友是一个有着极大的抱负和颇为理想化的人物,并且天资聪颖,眼光长远,只是因为儿时的诸多经历,导致他在针对奇门江湖上的宗门流派、世家……总的来说,是针对所有奇门术士,他都有些过度偏激的厌恶和憎恨。
他曾数次毫不掩饰的在官方会议中提出过他宏伟的构想,把奇门江湖彻底约束起来,从而确保拥有着超自然术法能力的术士们,不能在现实社会中以术法牟取利益,他认为,那会让整个社会失去了公正公平性,尤其是,绝对要杜绝术士施术伤害或者间接伤害到寻常人的利益。总而言之,在李全友观点中,奇门江湖术士,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妈都是些现实社会上的高度不稳定因素。正因为如此极端的态度,使得他迅速得到了官方的信任,并且委以重任——与罗同华不同,罗同华之所以能够得到官方的重用和信任,一是他服务于社会、服务于官方的立场,是坚定不移的,而且,没有谁比罗同华,对奇门江湖的了解更深。
正式进入官方,开始了监督监控、管理奇门江湖的工作之后,李全友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自己对奇门江湖的态度过于强硬,但他又不想更改自己的执政理念,更不想放弃自己的抱负和理想,所以为了避免为家人引来祸端,他很干脆而决绝地与妻子冀华离婚,并且把一双儿女的抚养权,全都给了冀华。
一劳永逸!
为此,李全友甚至忍着极大的不舍和内心的剧痛,在以往生活中夫妻之间并无任何矛盾嫌隙的冀华愤怒地提出如果离婚,儿女跟她姓时,李全友……答应了。
十几年来。
李全友手握重权,但两袖清风,心性耿直强硬,从未有收受过一分钱的贿赂,而且个人生活简单到令人瞠目的地步——他连属于自己的家都没有,住单位宿舍,吃食堂饭菜,前些年部门精简机构时食堂取消,他就按照最低的报销水平,在外面固定的餐馆里吃饭,就连出差在外地,他也一直都保持最低的消费水准。而他的工资,除了少部分的零用之外,几乎都按月打给了前妻冀华和子女。
最让人感到钦佩,以至于忌惮害怕的是……李全友就连两个徒弟平时孝敬他的钱,都分文不取。
这,是一个严以律己到苛刻地步的人。
当然,他也从来不会宽以待人。
而因为个人理念以及地位权势,与李全友明里暗里争斗了多年的罗同华,在李全友去世之后,私下与苏淳风交谈时,也颇为惋惜和钦佩地替李全友向苏淳风解释:“李全友针对你的行为,不可否认必然有私心,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认为你的存在,会破坏官方对奇门江湖多年运作打下的良好基础,更会阻拦官方一步步掌控奇门江湖的进程。”
时至今日,苏淳风心里,对李全友还真是没有了丝毫的恨意。但扪心自问,他知道如果从头再来,即便是知晓李全友针对他的正当理由,苏淳风仍会果断地实施毫不留情的反击。
理念上的冲突,是无法避免,不可调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