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一只手被占据,当心神分出一部分查看夜莲状况的时候,十三郎才需要转移目光,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或者是警告。
不要轻举妄动。
飞殿下看懂了十三郎的意思,本已平定的心海再起波澜,视线如刀。相比之下,十三郎的眼眸沉浸若海,休说波澜,连涟漪都没能荡起半分。
片刻凝望,飞殿下进一步体会到那种平静背后是一颗怎样强大的心,感觉就像面对一个冷漠冰冷的机器,将自己的一举一动、一声一变,包括每次心跳的轻重缓急都被那双眼睛印刻下来,绝无半分偏差。
那些信息被送入十三郎的脑海,在那里进行解读、分析,毫不留情地将伪装剔除,辨识出真意。可惜齐飞看不到那些,只能随着心绪的变动而不安,进一步反馈出自己的思维,继续被那双眼睛印刻。
时过百年,十三郎的境界几乎看不出变化,但比以往强大太多太多;如今的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根潜力无尽的弹簧,施加多少压力就会承受多少反弹,不多一分,但也绝不会少半点。相比之下,曾让齐飞引以为傲的修为突破就是一场笑话,显得微不足道。
十三郎又经历了什么?他是怎么修炼的?他的底线是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变变脸色,才能愤怒或者失态?
齐飞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还做不到,甚至不晓得差距是多大。
齐飞无法理解这种变化如何发生,无法想象那个人怎么做到的这一切。对面,十三郎依旧看着他,既没有和齐飞说话,也没有再问夜莲什么;于是齐飞慢慢觉得,自己刚才所讲过的话、夜莲劝自己亲口告知十三郎的那些话都没有必要。
原因很简单,他已经知道了。
眼中凌厉慢慢褪色,齐飞有些绝望。
“汪汪!”
两声狂吠唤醒了他,随着两道带有实质凶威的目光加入,齐飞身上承受的压力陡增,神智反倒一清。
“佩服。”
诚心诚意说出这两个字,齐飞深深吐出胸中浊气,抬手朝十三郎抱拳。
“恭喜先生神通再涨,可……升仙台时限将至,齐某要走了。”
“你也要参加?”
十三郎的冷漠仅限于双眼,声音举动一如从前;事实上,十三郎现在的心神绝大部分放在夜莲这边,对齐飞的防范仅发自本能,心里甚至都没有他。
齐飞艰难笑了笑,回答道:“下次不知什么时候,齐某不想错过机会。”
十三郎呃了声,说道:“那也是的。”
然后没有了。
嘲风来到身边,纵有强敌也可缓冲,同时确认此事与齐飞无关,十三郎将分出的那一丝心神也收了回来,全心全意查看夜莲的状况,再没有说过什么话。
对面齐飞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对方已经没有再如刚才那样看着自己,面孔遏制不住微微抽搐。
结果毫不意外,换来两声更加洪亮、警告意味更浓的狗吠。
“告辞!”
身形晃动两次,齐飞如幻影般原地消失,嘲风兽的视线随即转移,跳跃着划出一条直线,至极远才回过头。
“汪汪!”
“别叫。”
十三郎随口说着,望着夜莲的目光渐渐凝重,眉间皱成川字。
“这是什么?”
……
万世之花的肚子里,准确地讲是其孕育生命的所在,存在着一团“东西”。
说其是东西,因为十三郎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粗看像一团蠕动的活物,细看没有实质形体,更像是一团氤氲气流。
它有颜色,五色流彩称得上艳丽;它有感知,极细微但是无比清晰;它还有情绪,被十三郎的灵识所触动,它首先表现出来的是愤怒,极端、暴烈、强大、威严等种种交杂而成的愤怒。
就好像一名身居高冕的皇帝,无端端被路边乞丐涂了一脸泥巴,因亵渎而生冲天之怒。
即便是十三郎,即便经历了十年观悟、心神堪称人间绝代的十三郎,依旧被那种愤怒所震惊。
适才与飞殿下对望,目睹其形于表面的变化时,十三郎并非毫无所动,而是根本分不出力。他的全部精力都被那团“东西”所占据,感觉仿佛遇到了和金乌等真灵相较、甚至超出的凶物。
那种凶威根本不是言辞所能形容,非要表述一下的话只有四个字:毁天,灭地!
凶威浩荡不容冒犯,但在下一刻,那团东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愤怒突然之间散于无形,代之以亲切与渴求,甚至……挠了十三郎一把。
轻轻挠一把,缺掌断臂不动颜色的十三郎眉头蹙起,脑海仿佛被锥子扎了一下,钻心的疼。
这是什么东西?尚未成型便有如此力量!
问题并不仅仅在于这里,脑海剧痛的那个瞬间,十三郎看到很多画面,如婴儿撕扯父母头脸,幼兽撕咬母兽爪牙,巢冲稚鸟呱呱乱唱……那分明是撒娇。
一定是错觉,十三郎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情没有因为那个东西态度转变而放松,凛意大起。
“这么霸道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门特殊功法,修炼很久了。”
夜莲微笑着,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与喜悦,将忧虑深深藏起来。
“放心,我没事。”
第1270章 无魂非命,莫为之忧
功法之说能够解释一部分疑惑,但不能让十三郎满意。细查后他留意到,那团气流状的东西的确神通道法的基本特征,同时又很另类。
比如它会吸纳法力,对夜莲而言就是神辉;再比如它会护主,适才因十三郎的气息而愤怒,之后变成欣喜与亲近;这种灵性着实难得,可当成其除实际威力之外的价值。相比之下,另类的头一条标志同样与此有关,因就十三郎看来,这个东西已经具备了生命才有的特征:自我!
这很重要。
需知十三郎的所作所为得到过夜莲允可,不带半点强迫性,换言之,夜莲的身体、及身体所拥有的一切都应完全敞开,没理由再产生抗拒。事实证明那团东西并不这么想,主人的意志固然重要,但它本质上倾向于自己的判断,这就是生命的最基本的标志。
如放在人身上,这中标志叫做人格。
修真世界奥妙神奇,造出“形似生命”的功法不能说没有,当然,此类功法通常被列为禁术,因为它违背了生命诞生的基本规律:有引子才能活。
人类常说万物生灵,山石精怪,自然五行,包括修士所用的法器,当满足一定条件的时候便能诞生灵智,进而慢慢成长为生命。但要留意,此类生命都皆具备相同特点:拥有本体。
比如石人的本体是那块石,树精本体是某颗树,火灵的本体火焰,法器本体……枪王的枪,十三郎的天绝剑,还有夜莲寻求复活的师尊童姥,都拥有自己的外物本体。
这团东西的本体是什么,难道是夜莲?
那样的话,夜莲自己的元神算什么?
假如没有本体,它又算什么生命?一个魂?
一个凭空炼出的魂……这是造物!
造物啊!真灵都做不到。
打死不信夜莲有那种本事,十三郎不知不觉沉下面孔,严肃说道:“你最好告诉我,为什么我觉得它与我有关。”
这话很不讲理。老实讲,夜莲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修行什么样的功法,原本就与十三郎没有半点关系,他们本不应该做朋友,相反应该彼此算计、不能共存的生死大敌才对。
“本来就与你有关啊。”
夜莲笑起来,眼里浮现出以往绝不可能出现的神情:狡黠。
“觉得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什么叫不怎么样?”
“这是禁术中的禁术,后果无法想象。”
必须承认,当反差大到某种程度,本身就是一种极厉害的武器;望着夜莲的变化,十三郎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海荡起波澜,绷紧的脸也跨了下来。
“强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等于作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我讲。”
“呵呵……刚刚飞殿下与我正在讨论一个问题: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算不算作死。”
“……这不一样,你在制造生命!”
“我没有,再说你也帮了忙。”
“……看出来了,它身上有我输送的红尘气意。”
“那你还问?”
“我问……红尘生志,但这不意味着它能活下来。”
女人终究是女人,再强大的女人也有蛮不讲理的时候,面对这样的女人,智可通天的十三郎也没办法,严声警告说道:“这等凶物,现在我都难以控制,如任其成长下去,结果只有两条:喧宾夺主,或者把你吸成空壳。”
听了这句话,夜莲神情有些黯然,幽幽说道:“我说过了,他不是生命。”
十三郎眼中厉色闪过,说道:“那我杀了它。”
“不要!”
突兀一声尖叫,夜莲好似被锥子扎了一下,身形疾晃飘退十丈,美丽的面庞骤变狰狞,凶光毕现。
“敢动手,我死给你看!”
知道不是十三郎的对手,万世之花生怕他已经下了暗手,不仅催动法力护住全身,甚连当初十三郎赠送的龙角都拿出来,激发成盾,将四周完全封死。做完这些,夜莲仍觉得不放心,五指如钩紧紧扣心口,随时准备以命相搏。
十三郎静静地望着她,没说话,没动作,目光有些怜惜。
一句话诈出夜莲的真实态度,十三郎的策略很成功,但没办法高兴起来,相反因此忧心忡忡。
对面,夜莲慢慢明白了什么,索性不再掩饰。
“别逼我,我认真的。”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
十三郎无奈挥手,说道:“到底怎么回事?”
夜莲很犹豫。
十三郎踏前半步,认真说道;“不讲出实情,我一定会动手。”
夜莲忍了好半响,轻轻说道:“九狱天魔。”
“……”
十三郎楞住,低下头去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面罩寒霜,周身杀意升腾。
“果然是魔头。”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