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念祖道友近前来。”
手里拿着写有曾念祖的签,舒家女子声音沉静但有些悲伤,不知是否已经感应到将来发生的事。此刻她所不知道的是,此前近一个时辰的讲法过程中,林外陈睿整个人一直处于痴呆状态,周围视如不见,耳边充耳不闻,像个活死人。
他醉了。
……
那天的天格外明媚,那天的地格外宽广,那天的风格外轻柔,那天的水格外清蓝。
那片竹林格外深幽,挡住一双重新焕发生机的视线;那个声音格外动听,让人舍不得听下一句,下个字。
这是为什么呢?
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一次擦肩。
很多时候,这句话被人们理解为缘分难求,劝人珍惜的意思。
这样理解不算错,但它绝非真相。
男女之间的事情最最复杂难解,或者根本找不到解释;喜不喜,爱不爱,什么时候喜,何时才会爱,爱恨情仇如何转换,任谁都讲不出具体道理。
讲不出道理怎么办?问佛。
佛答不出,只好朝玄了说。
这便是真相。
沉迷美色耽搁人生,佛会告诉你色即是空;你对佛说既然色即是空,沉色即为心性空明,佛又会说此空非彼空。
你说功名如粪土,佛说世人多磨难;你说我自将心向明月,佛说解救功德无量;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佛说埋骨不过三尺地,需当见性通明;你再说我心无碍如清风,佛又言救人疾苦方成正果。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若对佛说沉沦苦海回头无岸,佛家又言放下屠刀,立地便可成佛。
弃屠刀者立地成佛,苦劳一生永世成不了佛,难不成真那句话才是对的:欲成佛,先成魔?
成佛之后怎么办?
色了,空了,悟了,呆了……怎么说都有理,那便不是道理。
用意都是好的,劝人向善也是对的,佛家真言世代流传,很有道理,但又都不是理。
陈血衣是有大智慧的人,正因为如此,他知道自己成不了佛,悟不出太多是非道理,当然也弄不清自己为何喜欢。
可他就是喜欢,喜欢的不得了,喜欢的无可抑制,喜欢到舍我其谁,紧张凝重,浑身直冒虚汗。
他知道自己醉了,醉醺醺不知身在何方,迷瞪瞪眼前幻化万种,恍忽忽寻着声音的方向去到竹林边,从头上拔出一根发。
按照约定,赠算者需提供随身之物,最好当然来自身体发肤,供舒家女开算。
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居然是白色。
血衣杀者惶惶不安,生怕那根白发会令伊人不喜,赶紧再拔一根。
还是白色。
“我都这么老了?”
羞耻羞惭,血衣杀者无所适从,恨不得把头发都拽出来;此刻他听到林内一声叹息,略显忧伤的声音随之钻如耳鼓。
“念祖道友的命,我恐怕算不了。”
周围一片哗然,心里想这才刚刚讲完那么多道理,马上自砸招牌?
“为什么?”程睿不像别人那样想,只觉得疑惑,沉重,连阳光都变得刺目丑陋,令他浑身刺痛。
“算天算地不算自己,这是规矩,也是定数。”林内女子侃侃而谈,温言道:“念祖兄要么命有天顾,要么与我命格息息相关,不能算。”
天亮了。
听到这句话,天空瞬间回复明媚,阳光顿时灿烂,吹过身边的风儿哗哗鼓掌,程血衣当场洒泪满襟。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啊。”
狂喜中的他没能留意到,林中女子说话的声音隐带颤抖,且根本没拿到他的发丝。
第1346章 那一年,我把劫关当情债
算天算地不算己,乍一听着很有道理,细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求卦结果无非两种:算的准,算不准。算不准就罢了,通常埋怨两声神棍不再追究,如是算的准,其后必定常来常往。
常来常往就是关联,做的事情越大关联越深,越是无法割断。打个简单比方,某山贼算命,先生说你是天潢贵胄啊,将来必登大宝。结果还真被他说中了,山贼慢慢熬出了头,眼前有望建造不朽功业。那么试想一下,将登大宝的山贼对那位算命先生会怎么想,他的那些敌人对先生又将怎么看?
这是大事,多少有些极端,但就结果而言,算者每次开卦都给自己照就一桩因果,怎么能叫不算自己?再说舒家女子根本没拿到陈睿的头发,假如没有某些依据,又凭什么说算不得?
看一眼便知过去未来,那是神仙而非算师,真有那本事,舒氏也不会落魄如今。
失魂落魄的程睿没能留意到这点,感觉很欣慰。据实而论,当时的他落魄腐朽活像一条老狗,也的确没有被构陷的理由;再加情根深种不可自拔,以他那种性格,前方纵然刀山火海,也将一往无前。
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程睿完全没关注,他的心神牢牢喧栓在林内女子身上,怀着期待与敬畏默默守候,直到讲法结束。
曲终人散,讲法结束,齐家两位嘉宾走了,周围修士们散了,舒氏族人也都回归自居之地,开算女子独居竹林,并没有给这个“可能与之命格相牵”的人留下任何讯息。
程睿毫无怨言。
他觉得这样很正常,算道飘渺仅象征选择与趋势,很多时候只是其一;陈睿出身大族,道法上的见识少有人可及,当然明白不能因一算就断定未来。此外还有,舒家女曾说过第二种可能“天顾之命”,听上去很了不得的样子。
程睿不希望那样。
经过这么多变故,程家“少主”对老天半点好感都没有,如真有什么天意天顾,程睿只希望它老人家高抬贵手,放过自己便好。
这样那样,胡思乱想,流浪百余年的陈睿在明湖岸边结庐驻居。经过一段时间“磨合”,他的生活变得如钟表般规律。天晴时,早晚在林边观日升日落,白天上午看书,中午小酌,下午垂钓,夜里早眠次日早起,从无变动。
天阴的时候,陈睿通常对着湖面发呆,不饮不食不言不动,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是他通过观察养成的习惯,与林内女子的作息时间完全合拍,区别在于人家是为了养性修行,程睿单纯为了陪伴与守护,别的什么都没有。对当时的他而言,生活中“调剂”有两点,一是当林外有闲人前来,尤其那些有意“骚扰”的家伙出现,在确认对方不坏好意时,程睿便会出手小惩,将他们通通赶走。
这个时候的他不再随意杀人,因害怕惊扰,更担心林内女子不喜。
再有一条享受,林中女子有时会因心情操琴弄弦,丝竹之声如天籁之音,每每让陈睿沉醉其中。
慢慢地,林中人的习惯变成程睿的习惯,每天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根本不用想,身体自动按照固有的轨迹去走。
他无怨言,相反,那是陈睿此生最平静、最悠闲、最留恋且最最珍惜的一段时光;尤其听乐的时候,程睿觉得自己越来越理解林中女子的心意,随其喜,伴其忧,与之伤,供之愁,悲欢喜乐,尽在其中。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这是程睿的感慨,幸福而满足着,一晃便是十年。
十年呵!
闻声一语,血衣杀者静守十年,没有变动的话,估计他会一直守候下去,到死方休。期间陈睿的修为仍在增长,法力越发精纯,实力更加精进,身体创伤也慢慢平复。
值得一提的是,这十年里,外界发生很多大事,比如齐家老祖归天,六族震动,当年形如兄弟的齐傲天与齐守仁之间隔阂渐生;再比如程家,同样是选嗣,情形已经变得非常明朗,当初与程睿等不相上下的程明望独占鳌头,只需成功突破劫境,登位已成定局。
更远的地方也有事情发生,比如某个陨石漩涡,四大星域各有些宗族聚集,组织了一支降临军团至罪奴之地,一去不返。
这些都是大事,程睿对此一无所知,也不关心,他几乎忘记了身份,只记眼前那个看不到的人。
幸福人生历来苦短,某日某时,程睿垂钓时身边多出一名同伴。
一个貌不出众,神情猥琐的老头。
……
故事讲到这里四老板停下来,转向齐傲天说道:“下面的事情,齐少主比老朽更清楚。”
不等十三郎发问,齐傲天主动接过去,微讽道:“仙灵殿果然耳目通明。”
四老板微笑连称不敢,十三郎见此冷笑,说道:“两位现在既不是仙灵殿老板,也不是齐家少主,而是两条无家可归……那啥那啥。”
老板少主面面相觑,被恶心的不行。良久,齐傲天叹了口气,接过故事的尾巴往下面讲。
“当年讲法之前,我、齐守仁,还有舒氏,早就知道程血衣在场。”
……
老头和善,爱唠叨,阅历见识也很广;他是修士,修为比程睿差,但就红尘事故而言,超出程睿不知多少倍。
钓鱼其实蛮枯燥,像老头这么爱说的人自然闲不住,总爱与程睿唠嗑;谈话内容无所不包,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甚至还有下界。
明湖这么大,老头偏偏跑来和陈睿作伴,不用说必有某些用意;程睿心里明白但觉得无所谓,任凭老头儿说东道西,高兴的时候回上只言片语,不高兴就当他不存在,懒得搭理。
老头儿耐心很好,而且很会说话,所讲的事情多很有趣,冷漠如程睿偶尔也会生出兴致。两人一聊就是四年,期间陈睿和老头一块儿钓鱼,还一块儿吃过饭,喝过酒,但他说的话加起来不到一百句。有几次,在对方诚挚邀请下,程睿甚至破天荒地与之一道游历。
但有一条,绝不允许竹林脱离视线,且都选择林内女子坐关时进行。
他把看护竹林当成自己的职责,矢志不渝,忠贞无二,乐在其中。
就这样,两人在谈与听中慢慢“熟”起来,某天某时,老头终于挑明来意。
“小伙子,你这样不行啊。”
这个称呼有些过分,程睿翻翻白眼。
“你啊你,没意识到自己的状况。”
老头知道程睿怎么想,指指他的头说道:“你很年轻。”
程睿楞了下,捋一捋长发才留意到,满头银色早已复黑,体内气息也找就不是以往那样,生机昂然。
“这是她的功劳。”
片刻沉寂,陈睿眼中幸福满满,内心柔情万种。
“还有你的修为,得考虑考虑了。”
老头儿二度提醒,可惜这次程睿并不关心,沉默垂钩,不予理睬。
老头儿继续说道:“难道你没发现,自己即将面临劫关吗?”
到底是修士,境界之事犹如血脉本能,但谈到自身修为的时候,程睿不自觉地做一番内查。
还真是。
生境问劫方式不同,标志大多如一;程睿法相稳固停止成长,神域范围规则由心,接下去如果还想精进,必须问劫破关尝试定身,将法相、神域、肉身合而为一。
听着有些不可思议,法相是自己的,肉身也是自己的,神域本质上还是自己的,何来的融合?
事实就是如此,这里所说的融合,不单单要放在一块儿,而是“存相与血,神元不灭”之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