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因为被其传染,金乌的表情有些狰狞,恶狠狠瞪着灵机开口。
“好,开工!”
“等等!”
知道马上要开始长达数年的死亡之旅,灵机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时间珍贵,对十三郎大叫道:“下次带几个活人上来,染了疯病的那种。”
“干什么用?”
“活体试验。”
……
接下来的一年,昊阳之中时常可以听到惨叫哭嚎声,多数凄厉,有些透着兴奋。立足人间往上看,会发现昊阳不似以往那样稳定,时不时窜出爆裂火焰,有时带着浓浓黑气,最长可达千丈。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人们在那些黑气中感受到的不是热,而是深彻骨髓的寒气与恐怖,仿佛那里隐藏着极其可怕的鬼怪恶魔,身入昊阳亦不能灭亡。
到了夜间,昏黄月色变动更大,甚至连形状都维持不住;有人见过长条形的月亮,还有人看到火红色的月亮、但又不是太阳,因为火焰中分布着密密麻麻的黑点,像涂在红布上的墨汁,阴森、不可消除。
再有,曾给人们带来不安的星星越来越多,一年间,天空星点有一颗变成数十,数百发展到数百,慢慢有占据整个黑天的趋势。对应的,那种厌憎恐慌的感觉越来越浓,天空像一面盖子牢牢扣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放在以往,这样的事情肯定会引发恐慌,通常人们会发动祭拜,以虔诚的心意祈祷上天,不要给这个和平安宁的世界降临灾祸。
如今情况有所不同,人们面临更大灾难,已经顾不了天上那点“小”事。
年前发自泗水城的那场“疯病”,事后被证明比瘟疫更可怕,短短数月,周围万里尽受波及,厮杀遍地,尸横遍野。其后一年口口相传,疯病在这个世界变得人尽皆知,提其好似谈虎,无不色变。
为了防止疯病蔓延,人们自发地采取了很多措施,比如隔离患病者,比如封锁边境,慢慢发展到剿杀、填埋、火焚,直到无所不用其极。
曾经和平的人间早已不再和平,连最最良善的人们也都意识到,一旦有人被疯病传染,最好的法子就是马上杀死他,烧成灰,半点不能犹豫。然而人终究还是人,素不相识便罢,遇到自己的亲人疑似染病,势必会出现隐匿、躲藏、进而感染给更多人的情形。
于是乎,有些事情很自然地发生。
父杀子,子杀媳,邻防邻,族恨族,疯病蔓延无心生产,物资匮乏惹来哄抢与争夺,于是又产生强盗,小偷,盗匪,妓女……人们艰难求活的同时小心翼翼地防范着周围,目光凶狠,怀疑一切。
开始有误杀,误杀演变为仇杀,仇杀连环如波浪传递,波及全部。
这就是崩塌了。
有句话叫“最烂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好”,疯病一年用事实演绎这句话,世界慢慢走向无序。
最让人不能理解的,疯病并非只有接触才能传染,有许多远离泗水、与之没有任何联系的所在出现病例,成为第二、第三……第N个病源。论人们做什么,付出多大代价,疯病仍以缓慢而坚决的态势八方蔓延,渐成主流。
世界因此被隔开,以往生活主要区域被病人占据,已经不是人力所能清除;正常的人们聚集到一些他们认为安全的场所,苟延残喘,等候、并且祈祷那些犯病的人快点死,最好能够一夜死光。不在其中又没有染病的人当中,有些选择四处游荡,见人就杀像野兽一样活着。
更多人选择另外一条路:朝圣!
……
紫心观,法坛彻底被神辉笼罩,徐徐旋转隔绝了视线,外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知道莲仙子正在其中施法,或者准备施法。
山上、山下、山外,到处是虔诚的人跪拜祈祷,默默诵念着念过无数遍的祷词;四面八方不断有人赶来,纷纷加入到祈祷的队伍里,无数人的声音汇聚成流,如浩瀚汪洋冲上山顶,冲入神辉,冲入圣姑耳中,还有腹内。
法坛之上圣姑端坐,神情庄严肃穆,眉间略有忧色。
相比一年前,莲仙子身形明显走样,腹部高隆随呼吸微微震动,时而咚的一声巨响。每当此时,整个无量山都为之共鸣,莲仙子则会浮现出痛苦的神情,一闪即逝。
她在忍耐,坚持,像战士一样守卫自己的阵地,片刻不敢放松。
“太快了,这样太快了。”
长时间剧痛折磨,莲仙子形容有些憔悴,其双手贴在小腹上轻轻揉搓,眼睛却一直望着天,眼神愤怒,愤恨,兼有疑惑与迷茫。
“到底是什么?”
第1513章 奇思,妙行!
天上,北方,七颗星辰的位置被移动,看去像个勺子。
说“被”,因为它们原本不在那个位置,显然故意摆成那副样子,生怕别人留意不到。
“难道是阵法?”
勺子悬在当空,看着并不如何美妙,莲仙子留意到它们在星辰当中格外明亮,但还不是最亮的。勺子前端,两颗星辰正对的方向有一颗最大、最亮、最耀眼的星点,像眼睛。
莲仙子认识那它,满天星斗第一颗入界,是其指下留情才得保全的那颗。如今它比当初更亮,每日天明的时候格外夺目。
“启明?”
不知怎地就想到这两个字,莲仙子微皱娥眉。
星点蕴含狂灵意,入眼满满邪恶气息,勺子与启明让她感觉不安,彷如自己守护的东西被冒犯,底线被突破。
星空还有其它变化,一颗颗星点被人摆列成各种图案,有人、有兽,有山、有水,有些模样清晰成型,有些刚刚开始动,莲仙子留意到有人将许多星辰聚集起来,横贯当空成河,其中某个位置两侧各有一颗星辰相对耀眼,其中一颗还带着两个微弱辅星。
几乎所有星点、变化都让人厌憎,唯独这两颗隔河相望的星不令莲仙子反感,或者叫反感没有增加。
四处观望,她把目光长时间定格在那两颗星点上,神思微乱。
“阵法,一定是。”
能够干扰仙子心境,不是阵法还能是什么?莲仙子很想把它们一颗一颗点落,可是星辰每天都在增加,而她正处在最虚弱的时候,有心无力。
或者,有力无心?
真想做就一定能做到,所谓虚弱疲惫,迷茫疑虑,厌恨不忍,通通都是自己找出来的借口。莲仙子坦然自问,最终认定自己并不真的想那样做,于是生疑,更加警觉。
“不管是不是阵法,我都会将其堪破,找出其命门与破绽。”
又有巨响传来,莲仙子面孔抽搐两次,低头对着小腹默默低吟。
“它们必定为你而来,应该由你亲手去杀。”
……
同为观星,十三郎显得很忙碌,他坐在山头眼望天空,手指遥对一颗星点,将其挪到指定位置。这样做的时候,十三郎不仅调用大力,还要气意与星点互动,也就是和。
道与道的感应,他需要让自己的道与星点中蕴含的道念相匹配,得到认可。
“这个狗不太像,那边一点。”
旁边,阿玉姐仰头望着星空,神情专注而痴迷;一面告知自己的看法,一面问着:“叮当近来好不好?”
“好。”十三郎随口回应,将那颗星点的位置略做调整。
“差不多了。”提醒十三郎不要过火,阿玉姐再问道:“叮当让你这样做?”
“不是。”
将星点固定,气意与周围构成那只熊的星点连成一片,十三郎轻吁一口气。
艰难进程之后体内空虚,冥冥中那个能够穿越两界的桥梁随之出现,磅礴力量灌输而来,为他补充此前亏耗,带来更多力量……天空随之出现更多星点,闪烁中似在对他说:放心去做,有我。
那是狂灵的声音,或者叫意志。十三郎知道那是真实存在的,这副星图的摆放,对十三郎而言是一场修行,对狂灵来说是重生,一种连拜访者自己都理解、狂灵却能从两界都体会到的复活。
换句话说,内外两界,狂灵已经感受到彼此,因而支持十三郎这样做,心甘情愿奉献全部力量。
低下头,抹一把头上的汗,十三郎喘息说道:“是我自己想到的。”
别样修行来自偶然生出的念头,这一年,十三郎除了忙碌,还与叮当讲过不少前尘旧事,但不是沧浪的那些事,而是更加久远的过去。讲着讲着难免涉及星空,还有某些与星空相关联的传说,某日望着叮当听得入神的眼睛,再看看她对着星空痴迷的眼神,十三郎突然生出念头:把星空摆成曾经熟悉的模样。
听到这个构想,叮当惊的目瞪口呆,然而眼里瞬间放射的光华表明、她为这个“宏伟构想”而怦然心动。更要紧的是十三郎自己,感觉就像时光倒流几百年,回到孩提时代的他想到某个极富创意的点子,为之振奋、甚至颤抖,连做梦都忍不住叫出来。
“做吧,赶紧,一定!”
为让自己百忙之中更加心安理得,十三郎郑重地告知叮当:“前次成亲礼重人多,气派到人人羡慕,个个眼红。”
“这一次,我要制作一副星图,让星空作为我们的见证。”
一句话,小丫头感动的差点大哭,投身到骗子怀里不知说什么好,抽泣着,满足着,幸福着。
想做便做,做起来十三郎慢慢发现,原来摆放星图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放个位置便好,而是极其艰涩艰难,且多奇思妙想。
以往在星漏渊,星点被风吹就到处乱跑,根本不需要用力;按照十三郎的本意,他把星点推动到该去的位置,再以禁法定空为牢,摆个样子、维持了三五十天、满足一下叮当的好奇心便罢。可惜星点到这里后就变了样,上有无形之力压制,下方好似与大地相接,周围还有千万只手,根本撼动不了。
多次无功,问过金乌、灵机之后十三郎才明白,这是界魂在分天裂地时制定的规则,狂灵星点可以进来,进来因其大力不可抗拒。进来之后,失去源头的它们抗拒不了界魂意志,变成不会移动的死星。十三郎想要改变这种状况,非得破改规则不可。
那太难了,以十三郎现在的力量不可能做到,非但如此,他听出这番话包含另一层意思,将来狂灵慢慢衰弱,待其力量不足以撼动界魂,那些星点通行的路将会被隔断,再不可能入界。
好在还有下文,灵机思忖后提醒十三郎。“意志与道的对抗,狂灵皆不逊色界魂,同时界魂不可能集中力量于一点,而是要照顾整个世界。只要唤醒狂灵意志,与之形成合力,或有成功的可能。”
十三郎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关键,忙问道:“是否可以这样讲,假如我能将这条通道稳固、放大,便有机会自由通行,无需界魂点头?”
灵机嘎的一声笑,笑声讥讽说道:“理论上是这样,但要明白一点……算了算了你去做吧,做过就知道。”
话说一半让人厌烦,放在以前,灵机这种行为等于找死。可惜可笑的是,找死并不为灵机所惧,恰恰相反,如今的他除了忙碌就是找死,一次次死亡足足死过一年。
没手段与之计较,十三郎悻悻回头,按照灵机提示继续大业,慢慢有所进展,惊喜、同时又很失望。
惊喜处在于,移动星点构建各种图形,十三郎很快意识到,前世那些看似玄奥、实则空有传说的图形里真的蕴含有的无尽奥妙,当一个个形体被他用星点画出来,内里勾连宛如一体,非但比刚才更加稳固,且能释放着巍巍大力——一种极其特别的力量。
比如那两颗隔河相望的星,因为星点数量远远达不到前世标准,十三郎仅仅将其构建出雏形;然而在看到它们的时候,叮当毫不犹豫大哭起来,任凭十三郎如何开解,哀伤难止。
要知道,那时十三郎还没有讲述那个凄美的挑子寻妻故事——也就是说,这是它们自己的力量!
“星辰有灵,每颗星都有一个故事,每颗星都是一个灵魂。”
前世人人皆知的话,童年时伴随成长,长大当成笑话;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没有灵力也没有魔力,没有修士不见神仙,有的是另外一种璀璨文明、与更注重挖掘头脑潜力的修行。十三郎毫不怀疑,那种文明有着自己的优势,波澜壮阔,雄厚绵长,其伟大丝毫不下于此方。
但它不该有这种莫测之力,不应该啊!
事实摆在眼前,那个世界,那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荒古传奇,如今看来怕是真的,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消失在岁月的长河,变成传说。
没有语言可以形容十三郎的震撼,震撼过后开始思索,研究,执着,专注。对比别的人,他发现星空之力无可防范,人人不能豁免,包括强大的金乌也有感应,最最无情无爱的灵机都有触动。他们如此,可想凡间众生与人类如何,更加无可抗拒。区别在于他们的感受不像叮当那么强烈,哪怕“实力”比叮当还弱的普通人,也都只能感受到淡淡哀忧。
“三生天赋?”
唯一能想到的线索在于此,此后十三郎陆续画星,通过一次次事例加以证明,慢慢肯定这条判断。无论喜于不喜,叮当总能感受到别人难以感受到的东西,对应其情绪波动难平,一次次陷入沉思与迷茫。
大熊小熊,仙女巨蟹,银河浩瀚,天狼凶杀,直到某一天,当十三郎将北斗固定,将启明放到该存在的位置,将叮当灰哥搬出太阳观星的时候,叮当突然叫出来。
“大灰!”
灰哥,大灰,一字之差,听在耳中不亚于天劫当头砸落,十三郎险些当场崩溃,泪雨磅礴。
“欧昂。”灰哥身子扭了几扭,回头望着叮当的神情有些疑惑,又像是明白了什么。
“呃……”叮当自己也觉得疑惑,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叫。
“好!真好。”十三郎喃喃自语。
“好什么?”
阿玉姐的声音响在耳边,侧面望着十三郎的疲惫憔悴、透出旖思的脸孔,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