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
事先没有丝毫征兆,大灰坚如磐石般的身躯突然开始颤抖,像身体各个部分被拆开、且彼此视如仇敌,皮肉堆叠对撞冲击,甚至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仅仅过去三息,大灰身上已有皮毛被撕裂,从内里向外渗出鲜血,再过五六息,灰驴被染到鲜红,口中血沫横飞,四蹄乱踏,剥皮剔骨般的声音直渗到人的灵魂中去。
奇怪的是,早先战场投降无丝毫气节,到这个时候、大灰反而不再祈饶,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剧痛难挨他咬牙苦忍,实在忍不住就放声哀嚎,满地乱滚。
再过三息,大灰身上的毛发开始脱落,岁月好似在其体内被加速,腐朽之意渐起,死气亦随之滋生。
又过三息,夔神挣扎的动作变缓,看着就像痛苦有所减轻,实际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它快要死了。
飞殿下漠然地看着他,似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的确有事发生,不过不是大灰。
“你简直禽兽不如!”
就在刚才,小雅为大灰的行为感到不齿、甚至愤怒,根本没想过会为他说什么。如今,亲眼看到那么强壮的驴才一转眼就变成这样,她才意识到,对刚刚战斗的那些人而言,死亡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正因为如此,小雅愈发难以理解,为什么这头强大的驴不选择战斗而是投降,投降了又不肯求饶,而且他明明还有力量可用,为什么不肯自杀?
“他不是已经投降了吗,你也答应了,怎么能这样……”
道理想不通可留待以后,看不下去的事情真的不能再看,小雅忍不住代其质问。
“为什么还要酷刑折磨!”
“你求我,我就放了他。”飞殿下给出标准的纨绔式回应,甚至故意在目光中加上一丝淫邪。
“你……”
小雅羞愤难言,犹豫不决。
十四岁女孩尚无主见,认知全由其接受的教育中来,按照往日所知,她、还有大灰都应该与飞殿下拼个你死我活,怎么能求饶?
何况为一头贪生的蠢驴?
然而这不是一般的驴,它属于道院,是传说中十三先生的师兄,曾经纵横灵魔妖三域、大战真灵,此番为解救水仙宗灭门之危而来。当然他们都失败了,可恨这头驴竟然不战而降,方才落到现在这种情形。
为他求饶?
求还是不求?
常人看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对小雅而言是一个重大转折点,如何抉择,注定会影响其今后一生。
正犹豫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刚刚咬牙苦忍让小雅生出恻隐之心的大灰居然大叫起来,所喊的内容让人啼笑皆非。
“求他,乖丫头,快点求他,求呀!”
“……你这个……无耻之尤!”
小雅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愤而扭头。
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随之而来,脚下,山上,重伤、但未死的慕容沛忽然开口,因为焦虑、声音透着几分凌厉。
“雅儿,快求殿下放过灰师兄!”
“……”
小雅完全呆住了,有些茫然地看着祖奶奶,再看看大灰,目光最后转向飞殿下。
飞殿下温和回望,怜惜说道:“他们在教导你一件事,巧合的是我想教你同样的事,所以才没有刁难……”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他,放了他!”小雅突然软倒在地上,撕心裂肺般哭喊。
“呃?”
被打断的感觉不好,飞殿下微微皱眉,不过最终他决定遵守诺言,朝大灰挥了挥手。
“好吧。”
……
投降的人有觉悟,受降者亦有胸怀,除了种道施咒,小施惩戒以警告外,飞殿下并未对大灰施用太多严酷手段。之前法术,痛苦是真的,腐朽之意只是表象,夔神天生体格强悍,折磨终止后休憩片刻,行动便已经无碍。
飞殿下有些震惊,连连摇头感慨不已。
“三度觉醒了吗?这也太……”
反正不指望他动手打架,能走能跑能飞就可以了,至于这头拒绝充当打手的蠢驴如何使用,飞殿下早已想好。
“上去,咱们有很多路要走。”
后一句对小雅,相比大灰这个没骨气的牲畜,飞殿下更有兴趣折服小雅,时刻不忘“挑逗”。
“瞧瞧,集合人间巅峰之力,仍旧奈何不了我。”
以仙人身份说出这般虚浮的话,已经认命的小雅神情没多少变化,大灰着实有些惊异,古怪目光望着飞殿下、欲言又止。
“是否觉得我心性扭曲?”
“嗯。”大灰很老实地点头,应着同时颤一颤皮毛,把小雅颠至背后最宽阔舒适的部位。
“萧十三郎已成朕之心魔,没杀死他之前,无法得道;是他逼着我抛弃一切纲理伦常,连尊严也可以不要。”
对着大灰惊异的目光,飞殿下首次以朕自称,所讲却是最卑贱的话,就像一个赤裸裸的婴儿,坦然到不能更坦然。
因这种坦然,一直没有改变颜色的大灰悄悄低头,眼神中透出浓浓担忧。
飞殿下已经转过身去,对四周宣告:“尔等记住,朕今日、今后所做的一切,皆因萧十三郎而起,若有怨气随时可以来找我,也可以找他。”
言罢再度挥剑三次,挥出去的剑芒已不能说是剑,而是一条从天而降的大棍!
“祖奶奶!”
剑棍三击,少女的哭喊声中,水仙宗山门顷刻崩塌,连整个山头都被削去半截,至于那些身在其中的人,多数死了,想必也有幸运儿存活,谁死谁活,慕容沛是死还是活……飞殿下不再关心。
“走吧,咱们去别的地方。”他对大灰说道。
“呃,去哪儿?”
“妖灵大陆。”
……
“变化真大啊!”
当年真灵一战,妖灵大陆与沧浪合二为一,从此再不需要等到潮汐才能进入,仅有界山之隔。
对大灰、飞殿下这样的强者而言,界山与宽阔大道没什么两样,不过路途毕竟有些远,耗费不少时日才到。
有点奇怪的是,飞殿下并不着急赶路,行进虽不慢但也绝对谈不上快,像是不知道他出现的信息已被人用最快的方式传遍大陆,传入每个有资格听闻的人耳中,期间大灰疑惑重重,还曾主动问起,结果只得到一句:“当年人间大战山君,只可惜,今日沧浪已无金乌。”
听到这句话,大灰眼中忧虑之色更浓。
飞殿下不在乎他心里藏着什么,闲来无事问及沧浪演变,从大灰口中获知不少信息,比如人间修士之所以能够突破生境,不仅因为山君受诛本源得到巩固,还与数百年前的一桩怪事有关。
“当时,有一股气息从仙灵殿散出,像仙气一样、每个人都为之精神一振。从那之后,修士们就觉得有些变化发生,具体因为什么……道院传讯、且派人去问过夜仙子,得不到准确回应,最终不了了之。”
“夜莲……”
听到这个名字,飞殿下神情有些变化,沉默很久后、在一声冷笑中恢复平静。
“朕会亲自问她……对了,岭南之事,你们几个怎么来的那么巧?凭慕容沛的面子,怎可能这么多强者来为她贺寿?”
“这个是因为我的事……”大灰似有难言之隐。
“这可不是叫你杀人。”飞殿下面如表情说道。
“火玲珑那个婆娘不守妇道……”大灰咬牙切齿说道:“以修法为名和叱虎不清不楚,本神一怒要砸了战盟,鬼老透、蛮尊还有严萌她们听说这件事,趁着慕容寿诞的机会……那个……”
“真行啊你……朕把她捉来,扒光了交给你……”飞殿下听的啼笑皆非,郑重许诺、忽又摆手表示作罢。
“算了算了,回头再说。”
前方剑庐在望,无数强者肃容以待,似已等待他们很久。
第1700章 人与仙斗,苦不堪言
“剑庐之所以闻名,原因在一把剑、一个人身上。剑者名曰天绝,出世引来风云际会,如今在萧十三郎身边大杀四方;人为剑尊,降临后单剑冲杀百万里,断百剑斩百人,令燕尾全族为之胆寒。”
前方群修脸上带煞,剑如丛林,飞殿下一概视如不见,缓步行走时抬手指剑庐之顶,感慨说道:“从那时候起,这里就成了用剑者的圣地,虔诚祭拜者络绎不绝……嗯?居然有成灵的趋势。”
不知是真心收徒还是另有谋划,纯就教导之事做评价的话,飞殿下这一路尽心尽责,甚称得上用心良苦。除了向大灰询问人间事,他的时间大多用来指导修行,以及介绍当年旧事、帮其增加见闻阅历;退一步讲,即便没有这些作用,这些故事起码可以转移视线,让陷入悲痛的小雅尽快走出。
对小雅来说,学与不学没得选择,飞殿下以外力便能催动她的修为,等过了头几次勉强,便也顺从下来。
人都是这样的,恨也好怨也罢,在拿对方没办法的情况下唯有情绪埋在心底,行为上慢慢去适应,小雅不止一次当面对飞殿下说“我若修成必定先杀了你”,换来轻蔑一笑。
结果让人吃惊,仅赶路这段时光,小姑娘在不够专心的情况下居然连跳三级!由此也证明,修士有个明师多么重要,飞殿下所讲可不是沧浪本土功法,而是来自古帝数万年沉淀,称得上千金难买一字,绝世机缘。
值得一提的是,此过程中大灰起到不小作用,一方面其遭遇让小雅很容易找到同病相怜的感觉。二来大灰身份特殊,单单“萧十三郎师兄”这几个字,足以吸引住眼球。
旅途当真不寂寞,眼前剑庐在望,可预料到恶战又起,小雅担心同时忍不住好奇。问道:“被杀那么多人,燕尾族为什么替剑尊立碑修庐?还这么……”
“死命相护是吗?”飞殿下随口问着。
“嗯。”
“关于立碑修庐,主因在于大先生的人格魅力,而不是他的剑多么厉害;当然他的剑也很不错,关键还是人,他这个人有股特殊气息,该怎么说呢……无论敌友,便是朕,在其身上也挑不出什么厌处。”
“那叫君子气。”大灰插进来说道:“师弟和我讲过。人间若有真君子,非剑尊莫属。”
“是吗?”飞殿下楞了下,想了想,冷笑说道:“萧十三郎卑鄙奸诈无耻狠毒,剑尊若为真君子,怎会教出这样的弟子。”
“师弟入门之前心性已经成熟,不能怪剑尊教坏了他。”
“那他就是天生孽障,当挫骨扬灰才……”
“听你这么说。十三前辈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人。”小雅立即说道。
“……算了,不提那个孽障。”
每次提及十三郎。哪怕只是沾个边,飞殿下也会遏制不住情绪;看得出来,每次醒转后他都会提醒自己,然而下次又会一样失态,时间长了,大灰与小雅两个也都把握到这点。时不时故意把话题朝十三郎身上引。不同的是,引出话题由大灰负责,发动言语攻击的却是小雅,她不像大灰那样担心受罚,敞开了说。
宗门被毁。报仇无望,纯净善良如小雅、也愿不择手段寻求报复,虽然言语不能让飞殿下怎样,但能看到他失态、不舒服,也是一种安慰;另外小雅曾听祖奶奶说起,大能者修行极重心境,以保持平和宁静为先,似飞殿下这样动辄发怒,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成与不成,总归是个盼头,一人一驴在不知不觉中形成默契,渐渐把“十三郎”这个名字变成一个讯号,能够引动飞殿下情绪、且不断加固。奇妙的是,飞殿下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这点,到现在一直重复上当,从未说过责怪的话。
小雅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大灰隐隐有所猜测,知道飞殿下也在进行某种修行,把十三郎当成心境的磨刀石。
谁能赢?
十三郎若在眼前,大灰决然立场坚定,然而他不在,飞殿下似乎知道他去了哪里,就是不肯说出来。这便等于、十三郎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名字与真人战斗,哪有胜算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