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
三个简单而包含着强大信心的字从夜莲口中跳出,第三次在战场上空飘荡。
人们的心终于沉落。
袅袅回音旋荡不绝,山野与天空积极热烈地给予呼应,大地轻轻颤抖。
大地永远不会颤抖,抖的是人的脚,和腿,还有身体与心。
万世之花表情坦然平淡,平直红唇如一条直线勾画在绝美的脸上,仿佛一把雕进画布的剑。
她的头不再如以往那样略有高昂,而是如尺子量过一样的平;她的胸不似以往那样刻意挺拔,而是如尺子量过一样的平。
她手扶膝,脚踏地,臀着椅,背依栏实则不挨栏。
此刻的她,一切都是平直;落入视线,形成一个无比高大的影像。
她的平,对的不是人,而是头顶的渺渺青天;她的直,对的不是人,而是蕴含与天地间的法道规则。
“勾勒天地,法相融宁,可称入道。”
蛮尊对十三郎正色说道:“如果不是仙缘,就是你帮了她。”
……
世间大彻大悟一朝得道的传说不少,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有看似无关无益实则如醍醐灌顶凤凰涅槃式的触点;或是牧羊,或是观潮,又或是蚂蚁打架、两狗争食之类。
对凡人来讲,那是大德之人因受神灵暗中点化猛醒,而对修士来讲,这就是悟道。
夜莲本已来到某个门槛,只差半步便可感悟天心,进入一个全新的层次。事实上,人们心中都有一个疑问或猜测,认为夜莲其实早就可以走出那一步,成就可真正与天地沟通的第二生命,也就是元婴。
然而正如结丹与结丹有所不同那样,元婴之间同样存在差异,比如大小,比如凝实程度,再比如沟通天地的境界等。不同的层次意味着下一步的艰难与否,意味着获得更大成就的几率如何,还意味着神通道法的犀利程度,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对普通修士来讲,能成就元婴便已是众生无憾甚至孜孜以求的修道目标,可在万世之花眼中,显然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要追求完美,追求非普通人所能想象的奥妙境。
正如蛮尊所说的那样,假如夜莲没有在一夜之间遇到什么天大的机缘,便只能解释为昨日一番风雨后,万世之花从羞辱挫折中寻到心境突破的契机,迈进那道门槛之中。
迈进,便得了道。
蛮尊开口,基本等于事实,十三郎听得直摇头,苦笑着说道:“那样的话,我得找她收费。”
蛮尊瞪着他说道:“不知死活。”
“不知方能无畏,是好事。”
十三郎阻止想要登台的柳若衣,平静说道:“等着,没人上,我就上。”
柳若衣小心朝蛮尊看一眼,回过头说道:“既然她已入道,萧兄……可有把握?”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架还没打,能有什么把握;不过我觉得入不入道关系不大,就算入了道,拽出来就是。”
众人皆为之茫然,心想我辈求道求了半辈子,想得都极为艰难,如果那么容易就被拽出来,修道岂不成了笑话。蛮尊有心叮嘱两声,忽想到此时十三郎鼓起战志已殊为不易,如果因为自己的话丧了气,就算他能领悟到什么恐也得不偿失;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无知无觉因而无畏,没准儿是好事。
想到这里,他笑道:“没错,修为境界靠领悟,胜负靠的是拳头;小家伙说的没错,别怕她。”
十三郎立即说道:“不如您送我件法宝,就更不怕了。”
“……没有!”蛮尊羞恼说道。
的确,三场战斗三件法宝,夜莲没有使用过任何一种哪怕最低级的神通;可是人人都知道,万世之花岂会不懂神通?她既然如此大方将其显露出来,必定有更多更凌厉更难以揣度的手段留在后面。蛮尊当然有能将夜莲轻松摁死的宝物,但那岂能是随便可以送人?就算他舍得,还得有本事用才行。
宝物并非越强越好,起码打架的时候是如此;不谈什么境界法力修为,操纵本身就是难题。比如屠夫可以将屠刀玩出花,可如果把屠刀放在一个孩子手中便只会伤了自己,很简单的类比。
“这时候还记着敲诈勒索,不愧是紫云城培养出的货。”
蛮尊愤愤地想着,心里又觉得轻松不少,转而安慰自己道:“起码心态不错,还有得打。”
……
这边清闲那边忙,寂静的战场因无人应战显得更加空寥,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谷溪正要宣告战事终结,夜莲轻轻开口。
“三十副将皆勇莽,不见主将试莲台。”
一语即出,群情沸然,片刻喧闹后,有人愤而登场。
……
世间修士,痴于剑者比比皆是,专侍一刀却极其罕有。
刘焕用刀,只用刀,只有一把刀。
三场比斗,刘焕时刻紧盯着战场,心中估量着与夜连的差距,最终确认自己并非全无胜机。
摄魂之术对人有人,对兽宠精魂也有用,但是对刀无用。刘焕的刀一旦发出,没有人抢在前面发动反击。同理,火莲威力巨大,刘焕无法抵抗,但同时也认为,夜莲第二战释放的紫莲也不足以抵抗自己的刀。
至于对方是否还有更厉害的手段,战斗没有发生,根本不值得去想。
“比的是快!她既然自持身份不愿先出手,我就有四成把握。”
世纪大比,对手是万世之花,且不伤及性命,别说四成把握,哪怕只有三成两成,也已足够。
因此刘焕登场,登场即出刀,没有片刻延误。
准确点形容的话,刘焕用的不像是一把刀,而是一条银色的线。比剑更窄,且薄如纸长如丝,分明就是一根丈余长的线。
银线笔直地竖在刘焕头顶,如同生长过程浓缩为一瞬的树,转眼便长达数十丈。
数十丈高的空中,山风已经甚为猛烈,呼啸的风被银线割裂,产生阵阵如泣如诉的鸣音。鸣音响起,银线上端自空而落,正劈向夜莲头顶。
天空一片银白,刀芒因来不及消散,在空中划出一道标准的扇面;看起来,竟好似一把数十丈长的巨刃当空斩下,破开渺渺虚空。
扇面内的风被阻挡,发出如撞击墙壁才能产生的轰鸣,银白瞬间变为黑暗,透出一股寂灭的气息。
那是空间被撕裂的迹象,刘焕这一刀,已不输于秋猎时的陆默。
威力若斯。
……
刀芒乍起,夜莲微微挑眉,眼神首次变得凝重。
但也仅限于凝重。
她抬手,轻弹,指尖出现一朵莲花,青色的莲。
不变的是动作,增加的是谨慎,还有一口青蒙蒙的精气。
莲花四片,两两合一,合一再合一,化做一把青光小剑。
与那片纵横数十丈的刀芒相比,小剑不像可用于战场厮杀的兵刃,反倒像一把轻盈秀气的裁纸刀。
小剑成型的那一刻,刀芒也已临头;刘焕成功实现了自己的既定目标,让夜莲只能专注于抵挡自己的刀。
这一刀就是他的全部,成则成,不成即宣告失败,败亦无憾。
刘焕脸上厉色与满意交错,法力狂催下,森冷刀芒寒意大盛,威势再上一筹。
他将最后余力也全部调动起来,再无一丝保留。
一缕青丝飘落,瞬间便被斩成千万段。
夜莲望着青丝自空中散落,望着它被斩成千万段,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她开口,冷喝,素指朝刀芒轻点。
“疾!”
小剑划出一道流影,迎头而上。
“嗤!”
仿佛剪刀裁开布帛,又似乎利箭穿透铠甲,青光小剑刺入刀芒,刺透刀芒;刺入刀身,穿过刀身。
一刺而过,一穿而透。
余势不衰,刺入刘焕眉心。
银色刀芒尚未消解,中间增加了一道青色轨迹,仿佛一面银色的墙,被人以青漆拦腰斩断。
刀未散,势已绝;刀未尽,人将死。
“这不公……”
刘焕大睁着眼睛大张着嘴,发出半句不甘之呐喊,随后无声叹息。
随后死去。
器不利,非战之过。
刘焕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做到超出自己预想的最好,他的刀意丝毫不下于夜莲,奈何法宝不如人,唯有饮恨当场。
“你很强,我收不住手。”
将耳边一丝秀发挽于脑后,夜莲感受着犹存在头顶眉心的那一丝寒意,心里想能逼出我的一分底牌,你死也可瞑目了。
抬手轻召,青色小剑瞬息回归,空中银芒已逝,却有一根细细的银丝跳跃,仿佛雷电。
夜莲心神略做平复,平淡的声音隐有一丝波动,说道:“下一个。”
旷野死寂,万众无声,人们的目光敬畏沉抑,再无一丝孟浪。
原因只有一个,万世之花连番作战后,终于开始杀人。
风,更大了。
……
“以强破强,她在立威。”曲回凝重的声音说道。
“被迫杀人,她没有办法。”柳若衣忧虑而安慰地说道。
“不懂撞懂,胡说八道。”蛮尊低喝道。
曲回愕然抬头,柳若衣羞愧低头,灵机吃吃奸笑,袁朝年埋头苦思。
“此女奸诈,而且虚伪。”蛮尊不愿多做解释,沉着脸说道。
“别这么说。”
十三郎摇头说道:“换成我也会这么做,最多不说出来。”
……
三声追问无人作答,夜莲徐徐抬头,神情一片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