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浪淘沙,经此一役,燕尾族虽然生灵涂炭,却能获得一次浴火重生的机会,以老夫看来,未尝不是天降之缘。反之灵魔两域修士百年便可降临一次,几可源源不绝,杀不胜杀,不堪其扰。听闻猎妖使对四族之人有别对待,对灵魔则持斩尽杀绝的态度,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讲,猎妖使固然带来灾祸,却也为妖灵大陆去了一害。”
燕山老祖望着夜莲,说道:“以上为老夫所想,灵修以为如何?”
必须承认,燕山老祖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目光看得也很远,假如换成十三郎在夜莲的位置,怕是还要生出几分感慨,认为此老有几分红朝太祖之风范,做了一次简短的“论持久战”报告。
夜莲不是十三郎,看问题解决问题的方式自然有所不同,没有半点犹豫,她直接亮明自己的观点,如刀锋般锐利。
她说道:“晚辈无法为前辈释疑,但有一问,或有得罪处,亦可供前辈参详,不知当讲否。”
“讲来。”燕山老祖淡淡说道。
夜莲说道:“晚辈要问一句,燕尾立族数万年,因何至今不绝。”
……
剑阁无声,呼吸之声清晰可闻,中年男女不敢出声,眼里的愤怒却仿佛可以融化虚空,目光死死盯住夜莲的脸,片刻不肯移开。
连鬼道心里都有些紧张,不是怕死,而是因为别的。
陪夜莲同赴燕尾郡,鬼道早已置生死于不顾,但他决然无法想象,夜莲怎么会一张嘴就说出这等极富羞辱的话。这已不是什么恩怨什么利益所能形容,这是面子,是赤裸裸的侮辱对方全族!
面子这个东西,说它重要往往不太重要,说它不重要,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却又都是因为面子之争引起。燕山老祖何等身份,当着他的面问候人家全家,呃,不对,是问候包括其上至先祖先祖先先祖在内的整个种族……
“咳咳,不管怎么说,这份胆气可够足的,难怪可成为那孩子的对手。”
话已经说了,鬼道没办法替她收回来,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暗想这趟就算死也值了,有机会当着燕山的面这么骂,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机会。
出乎所有人意料,燕山老祖既没有因此爆发雷霆之怒,也没有自跌身价反唇相讥,他蹙起两道斜飞若剑的银眉,居然以极为认真的态度……在思索。
既然他在思索,周围的人无论有多少不甘多少怨恨,都只能压在心里,跟着他回味夜莲的话。鬼道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适才夜莲说话的时候,神情声音包括语调都显得平淡冷漠,没有一丝一毫嘲弄,也没有一丝一毫……别的东西。
或许可以这样讲,她就像说出空气可以呼吸,水可以喝饭可以吃一样,不带有任何情绪,什么都没有。
一句话形容就是:旁观!完全旁观,极为彻底、干干净净、无喜无悲无欲也无求的旁观者身份。
“这份心境!”
鬼道霍然而惊,对夜莲的评价陡然提高,上升到截然不同的位置上去。他在心里自问,假如由自己来于燕山老祖面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样,所讲出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势必会附件一些自身看法,或者情绪的干扰。
“老夫明白了。”
众人思忖中,燕山老祖说道:“你的意思,是告诉我燕尾族自有存续之道,既不像老夫所见的那样弱,也不像老夫所判的那样强,然否?”
夜莲轻轻点头,说道:“前辈睿智,晚辈鲁莽,尚请前辈不要怪罪才好。”
燕山老祖摇头,眉宇间竟有些失笑,说道:“老夫不会怪罪于你,只是你这样的说法,分明是在告诉我,老夫之于燕尾……是个可有可无之人,难免有些懊丧。”
夜莲随之微笑道:“前辈此言太过了,晚辈所言以万年计,我等做事则以当下计,岂可等同视之。”
此刻,其它人均听出些味道,但又有些模糊,大约明白夜莲的意思是个人决定一时,种族生存则由整体大势所驱动,绝非一两个人所左右,甚至连判断都不能。换句话讲,对于燕山老祖之前所讲的什么一百年几百年乃至千年,夜莲认为那根本不值一谈,当下人就应该做好当下事,这才是对种族的最大贡献。
明白鬼明白,若是换个人来说这些话,怕是会惹出天大祸事。别的不谈,起码做不到如此平和淡然,只要带上一点点情绪,势必会引起连锁反应,带来诸多后患。
“都说上位者立足高远,看得自然也比常人远大,谁能想到往往正是这种所谓的长远目光,有时反会成为阻障呢。”
燕山老祖喟然长叹,目光却陡然变为冷漠,淡淡说道:“老夫承认你的话有理,但这并不表明,灵修拥有与燕尾谈判的资格。”
他说道:“降临之战不过是小事,老夫并没有亲身参与。如今灵修损失惨重,所余不过数百残修,而据燕不离带回的消息,魔修情形只怕更糟,这样的形势,尔等妄想占据永久之地,还要求我族割出土地供应给那个完全不知底细的魔修,岂非痴心妄想。”
听了这番话,夜莲依旧表现得很从容,平静回应道:“前辈可否明示?”
燕山老祖说道;“联盟之事可为,妖猎森林会战可行,战后灵魔修士自西向东,与燕尾联手夹击火焱,解我燕尾郡之围。此外,魔修若想久居,可于森林内选一地安置,不得进入燕尾领地。”
需要提到的是,妖猎森林名为咔吧领地,但其地域宽广,内里无数凶兽盘踞,无论哪族修士均可涉足;从这个角度讲,燕山老祖所提并无过分,甚至带些宽容。
“与火焱决战后,老夫可以剑阁当代主人的身份宣告,解除与灵修之间的夙冤,并以宝物相赠,厚酬因此战丧生或受伤的修士;反之灵修只需立下誓言,千年之内,不踏入燕尾半步即可。”
燕山老祖说道:“此为两利之举,且我燕尾做了诸多让步,当可让灵修几方势力满足。”
简短的几句话,战前战后格局初现,鬼道听在耳中,心里不觉生出几分疑惑,暗想此老刚才还说灵修没资格与燕尾谈条件,此时所说又如此……优厚,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思索间,忽见夜莲微微一笑,说道:“前辈既无商谈之心,晚辈只能空费唇舌,就不再多说了。”
不等众人明白过来,夜莲朝燕山老祖施一礼,说道:“此番有幸,能够进入剑阁得瞻前辈风采,晚辈已心满意足,若是前辈没有其它吩咐,就此请辞。”
言罢,她连燕山老祖的回话都不等,转过身径直走向门口,一面朝鬼道说道:“鬼老,我们走吧。”
“这就走了?”
鬼道大张着嘴巴,心里很想与之争辩一番,随后想到来时大先生叮嘱一切以夜莲为主,赶紧又转了口风。
“呃,好吧,走就走了。”
这样的举动做出来,不光鬼道为之愕然,燕山老祖也不禁失神,一时竟没能做出反应。他明白夜莲为何这样做,但他不明白她为何敢这样做,毫无疑问的,假如与燕尾谈判不成,不仅仅意味着四方联盟少了一方,而是极有可能谈不成,换句话说,夜莲鬼道冒奇险进入燕尾郡,根本就是白来。
退一步讲,即便夜莲不在乎谈判结果,也不在乎剑阁会否因此而恼羞成怒痛下杀手,可这不代表灵修不在乎!
以夜连的修为境界,不可能拥有替灵修做主的资格,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回去也将要受到责罚,承担她根本承受不起的责任?
可事情偏偏就这么怪,夜莲既然举步,就没那么容易再退回来,反之以燕山老祖的身份地位,岂能随便拉下颜面重新开口?
这样的情形下,她怎么敢?
她这是做什么?自己找死?
第432章 断心
“想走!”
燕山略有迟疑,旁边的人已无法再按捺下去,少妇不顾老祖在场,厉声喝道:“尔等当剑阁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鬼道冷哼,尚不及应声,夜莲头也不回,说道:“你想如何?”
少妇尖锐的声音叫道:“要走可以,将我的孩儿交出来!”
“你的孩子?”鬼道有些愣神,反问了一句。
夜莲徐徐转过身,说道:“是霞公主吧,喜扮男装,如今与萧兄一起的那位?”
“就是……我那苦命的孩儿,尔等若不能把她带来,谁也别想离开!”
“我说怎么不见燕不离,原来是因此受了责罚。”
夜莲答非所问,本就冷傲的容颜微显寒意,冷漠嘲讽道:“难怪霞公主会长成那样,难怪萧兄会将她留在身边,原来是因为……”
“因为什么!”男子怒声说道。
夜莲冷冷注视着两人,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一字字说道:“因为,她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
有句通俗的话,叫生意不成仁义在,说的是事情可以谈不成,翻脸万万要不得。
谁都料想不到,一场本该友好的谈判为何突然间变成这副摸样,起因固然是中年男女舐犊情深以至于失了方寸,然而夜莲的反应也未免过于激烈,看不起霞公主也就罢了,竟然不分青红皂白指责对方,愧为人父母。
这太严重了!
不说两人的小命都还捏在燕尾族手里,就算普通做客,也断没有在别人家里闹事生非、甚至羞辱主人的道理。
话说回来,霞公主不通世故可能是真的,但其在燕尾族的名声可着实不差。她是一族公主,其祖为燕尾镇族之人,有点小脾气甚至略有骄纵,实在太正常不过,退一步说,便是她有些过错,如何轮到夜莲置喙?
根本没有那个资格!
话一出口,夜莲便已经察觉到不妥,可说都已经说了,总不能再把它收回来。至于鬼道,心里则咯噔一下,连连叫苦。
不怕死归不怕死,可总犯不着去找死不是!夜莲这样做,等若是将两人的小命拱手让了出去,还生怕人家不乐意收。老头子心里连连感慨,暗自想你倒是骂得过瘾,即便死了也落个值得,老夫连个屁都没放,难不成也陪着丧命?
“冤不冤啊我!”鬼道好生悲愤,心里想一会儿要是动起手,被杀之前务必要记着骂几句,好歹捞点本回来。
“大胆!”
“找死!”
果不其然,中年夫妇怒发冲冠,恨不得当场把两人分尸八块,纷纷发出怒喝。他们没有马上动手,原因是谁都知道,剑阁之内用不着他们出手,也不允许出手。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关键时刻,燕山老祖发了话,首先当然是责备那对男女,不管怎么说,他们身这样与人吵闹太失身份,说丢脸也不过分。
上层就要有上层的样子,要有稳定如山的做派,哪怕下一刻就将对方万人分尸,也不能如街头市井一样叫嚷;事实上,假如他们不是燕山老祖的嫡系亲人,单是这翻叫骂便会受到惩处,少说也要苦役百年。
自己人终究是自己人,棒子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燕山老祖回过头,淡淡的语气说道:“燕尾立族之后,从未有人敢在剑阁撒野,你这样做不显得勇敢,只能是愚蠢。”
夜莲无言以对,她又何尝不明白,妄自在剑阁逞强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别说灵修与燕尾是死敌,便是平等关系,也不会容许对方在自己的圣地猖狂。所谓的勇敢为人所佩,把臂不究过往只能存在与小说中,真实情形是,利益才是不变之永恒。
不客气点说,杀死鬼道与她只能让燕尾增加快感,绝不会因为他们如何如何英勇而生出内疚来。
燕山老祖说道:“以老夫的身份,虽不能与你们两个小辈斤斤计较,但也不容尔等如此放肆。此事稍后再议,现在你告诉老夫,为何拒绝我的提议;还有,你刚才所说,明白了萧十三郎因何带走霞儿,所指为何?”
平淡的声音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威仪,老人并没有刻意加重语气,但听在夜莲耳中,却从灵魂里传出震撼,仿佛若是不回答,或者不诚实回答,就如同犯了天规一般。
心中微凛,她说道:“前辈所言,不过是驱虎吞狼之策,一方面利用我等消除猎妖使之害,再以微利诱使灵魔与咔吧决裂,不但将祸水东引,甚至为后世留下一个侵蚀咔吧的机会,用意不可谓不长远;只是稍稍着了形迹,晚辈才能有所觉。”
“是么?”
燕山老祖坦然一笑,说道:“你身边的人就没有看出来,而且,老夫所诱仅限于灵修,魔修不在考虑之内。”
鬼道大怒又大愧,心里想你个老王八蛋再狡猾,老子的徒弟欺负你孙女也跟玩似的。
夜莲说道:“灵魔同为降临之人,且魔修与燕尾无仇,前辈执意要将灵魔区分开,用心已昭然若揭,怎能瞒得过人。”
燕山老祖说道:“你错了,老夫本就没有想瞒你,何来的用心?灵魔本为世仇,妖猎会战已是解困之恩,何苦还要替他们考虑出路。至于仇恨,灵修与燕尾仇怨何来?从你们踏上燕尾土地的那一刻起,此仇便自动生成,而当你们不再涉足燕尾领地,无论多深的仇恨,都可以随着时间慢慢消解。”
听了这番话,夜莲难以再与之辩驳,总不能厚着脸皮说咱们是带着橄榄枝而来,目的是为了睦邻友好,你给我一个租界,咱们一块儿假设大妖灵共荣圈吧。
鬼话只能用来骗鬼,哄哄没骨头的狗也凑合,想骗有脑子的人……倒不是说拉不下脸皮,得人家信才成。
见她无语,燕山老祖说道:“罢了,这件事情也暂且放到一边,我来问你,此前你所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何意?”
夜莲艰难说道:“晚辈不明白前辈的意思。”
燕山老祖温然说道:“老夫对你客气,不表示老夫一定会受到身份所限,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老夫真正想知道的事情,由不得你不答。”
夜莲沉默片刻后说道:“前辈想知道什么?”
燕山老祖说道:“就从萧十三郎说起,燕不离对其推崇备至,老夫很好奇为何会如此,谈谈你的看法。”
夜莲说道:“萧兄修为虽低,但其无论心志、机变、算谋,以及修行天赋与毅力皆无人可及,燕不离对其赞誉有加,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燕山老祖神情淡淡,说道:“无人可及?比你如何?”
夜莲再次默然,良久才涩声说道:“晚辈不及萧兄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