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老一少四目相望,久久没做声。
“老师,嗨……身子还好吧?”
“嗯,托福托福,暂时没被你气死。”
“呃,那就好那就好,听说……您老近来修为见长?”
“嗯,是有点收获,你小子咋样,怎么怪怪地?”
“咳……说来话长……咱换个地方?”
“嗯?嗯,换个地方,换个地方聊聊。”
周围呆滞的目光注视下,史上最别致的师徒手挽着手走出洞府;唯一能体现两人身份的,鬼道阔步挺胸两眼恨不得瞪到天上,十三郎则身体略微靠后,看上挽着鬼道的手,实则半扶着老头子的身体,虽然他不需要。
老家伙望着周围羡慕的眼神,一边故作平淡打招呼,心里默默感慨着。
“舒坦,舒坦啊!”
……
金山正在转凉,距离完全平定还有段日子,空中不时有身影掠过,偶尔伴随着惊喜的欢呼声,显得生气勃勃。
在数千修士的努力下,几百里空间实在太过狭小,很快过滤了一遍。此时寻宝已至尾声,若还能有所发现绝对是意外之喜,难免有些动静。
“去金山看看,好歹来一趟,老夫还没来得及看它长啥样。”
一老一少,延着暗红色的地面往金山方向徐徐飞行,眼里看着耳里听着,均有些沉默。
“降临之战死伤惨重,灵修折损一半,魔修比我们更惨,三分之一都没剩下;前些日子,我们躲在嘎子山那个鬼地方,心里想的还是怎样才能在妖灵大陆上活下去,日子才过去多久,现在大伙儿想的已是将来定居乱妖瀑,如何横扫周边了。”
鬼道收起先前的放浪,拍拍十三郎的肩膀说道:“好孩子,这是你的功劳。”
十三郎没有鬼道那么欣慰,略带忧虑的语气说道:“这场仗还有得打,将来怎么样,很难讲。”
“是啊,可是话说回来,打仗归打仗,现在与之前完全不一样,起码不糊涂。”
鬼道叹息一声,说道:“风云际会,正是英雄辈出时!不怕你笑话,老夫一直梦想着灵魔再战,洒血疆场亦不负这一生的修行;等了一辈子,眼看就要含怨归墟,竟然赶上这码事情。”
“灵魔非但没打起来,反倒联起手来对付别人。什么叫世事无常,老夫总算是体会到了。”
话语透着沧桑,还有几分自嘲,说不上具体什么味儿,大约鬼道很难明了自己的心思,显得异常复杂。十三郎有心开解几句,转而想到自己与灵魔之间的关系,索性闭上嘴巴任凭老头子对天感慨,死活不肯搭腔。
鬼道说道:“修行修行,修行的人千千万,成道的人一个也没听过,就连我们古剑门始祖,何等天资纵横孤绝骄傲,最终仍逃不过一抔黄土的命运。要让老夫说,修行就是要快意人生,只要活得潇洒过得爽气,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没多大区别。”
话语似有教导之意,十三郎只是笑了笑,半是嘲讽说道:“感悟天道就是不同,以前您老可不这样。”
鬼道老脸一红,大怒喝道:“大胆,这是你该说的话么!”
十三郎不答,继续扮他的老实和尚。
鬼道奈何不了他,只好说:“我老了,虽然有些机缘,能否破境终是两讲;你有大好前途,不要和我一样,为些小事怨愤终身,将来没地方后悔。”
十三郎听出几分意思,偷眼望着他。
鬼道临近破阶,识感均较以往更加敏锐,立即有所察觉,喝骂道:“看什么看,真以为你那点秘密瞒得过人!”
望着十三郎委屈的表情,老头子声音转柔,劝说道:“儿女情长,最是消磨英雄志;可若是用得好了,未尝不是一种镶助,就说霞姑娘……老夫觉得很不错。”
十三郎愕然望着他,心里想真没看出来,你这个连孙子都照顾不好的老贼居然有做媒的嗜好,真真岂有此理。
鬼道不知道十三郎想的什么,却能感受到其目光中嘲弄,羞怒说道:“没错,灵修与燕尾联合是有利益的成分,可你不能因为这个否认别的。我眼睛还不瞎,看得出那丫头对你的心意,要说是为了面子过不去……别让老夫看不起!”
生怕十三郎怀疑,他说道:“话说回来,你们俩在一块儿,谁敢说咱们依附燕尾?我堂堂古剑门弟子,立下绝世之功,道院第一高手,大先生亲传,院长亲传,紫云真人亲传……”
乱七八糟一通摆,也不管辈分乱道何种程度,老头子满脸杀气,说道:“谁他吗敢嚼舌头,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十三郎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能沉默不语。鬼道等了半天没见回话,眼里流露出几分担忧,正色说道:“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打算逃婚。”
“逃逃逃……逃婚?”十三郎哭笑不得,险些掉落云头。
第508章 跟着感觉走
头顶蓝天,脚下红毯,三百里路程顷刻走完,老少两人降至巨坑边缘,十三郎的心却无法像身体那样落到实处。
“我真不知道。”
换剑既白头?十三郎的确没听过,声音没有多少埋怨,只有坦然与平静。
“现在知道不算晚,反正是好事,大先生也是这个意思。”
鬼道正对着巨坑啧啧称奇,挥挥手说道:“这家伙,到底藏着个啥?能说不?”
总算他还没有迷失神智,知道十三郎恐怕很难说清楚,又或者不愿说清楚,没有摆出师道尊严恐吓。
十三郎苦笑说道:“您老别生气,这件事情我真不能说,不是对您,对谁都一样。”
假如对着的是别人,十三郎早已想好一套托辞,不求瞒天过海,好歹是份道理。对鬼道不能这样,他又没办法合盘托出,只好明摆着拒绝。
“那是自然,对老夫都不能讲,岂有对别人讲的道理。”
鬼道极明白事理,说道:“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后患肯定有;想自保就要有力量,力量分很多种,比如……”
十三郎知道他想说什么,赶紧摇头阻止,诚恳说道:“老师,这件事真不行。”
鬼道陡然沉默下来,目光未见多少愤怒,只有些失望。
十三郎平素伶牙俐齿,此时却像个木疙瘩,几次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能叹了口气,坦然地与老人目光对视。
“真不行?”
“嗯。”
“就为了两名魔女?”
“您也知道了……是的,但不全是。”
“不全是?那是什么意思?你心里还有其它人!”
鬼道按捺不住,喝道:“少年多情,老夫本不好多说,可你要记住,男儿修道才是主业,你的性格也不是那种巡花丛不沾粉的浪蝶……”
“不是这么回事儿……”
十三郎一边心里骂你个老不羞竟然知道这种句子,年轻时多半不老实,嘴里苦笑说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与霞公主之间,本身就没有那种感觉。”
“感觉?感觉值几个钱!”
鬼道大怒,说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难不成你修道修傻了,玩什么誓言终老不负卿的把戏?”
别说,一旦谈起情事,老头子还真能拽几句酸词儿,连喝带骂眼里还不时闪过追忆,忙得不亦乐乎。
“今儿反正有空,老夫好好跟你摆摆道理。”
“修道目标就不提了,任谁都明白修炼的终极目的就是长生,是要活下去。咱们就说这个活字,也就是寿元!”
抄胳膊掳袖子,鬼道一屁股坐在井边,招呼道:“过来,老夫好好和你说道说道。”
十三郎没有分辨,也没有拒绝,老老实实陪他在井边坐下,感受着屁股下面的火热,心里想老头子的心或许比金山还烫,倒也难得。
鬼道哪知道十三郎心里转的什么年头,看他一副老实样,还以为有所动心,老怀大慰放缓语气说道:“你先告诉我,在你心里有没有万世不变的感情?”
十三郎一下子傻了眼,心想不是吧,难不成老头子真的是个痴心人,竟能说出这种话。
鬼道这回有所感受,老脸一红,说道:“别管那么多,说出你的想法。”
十三郎只好摇头,说道:“我只相信活着的时候,什么万世不变……我是说什么都不信的。”
鬼道说道:“什么叫一世?”
十三郎心想这还用问吗,嘴里回答道:“一世就是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长?”鬼道继续问。
十三郎无奈回答道:“您这是刁难,不同的人,一辈子自然有长有短。”
“既有长短之分,你所说的那种感觉是否也有长短?人死灯灭,你既不信轮回,就应该承认这一点。”
鬼道神情渐冷,说道:“除非你认为,人死灯灭后,连那种感觉也能带走。如果是那样的话,重它与轻它有什么区别,终不过是薄幸之徒。”
十三郎心想你这不是拿自己举例么,回应道:“您说的对,感觉不会因一方之死而消亡,活着的人,心里始终存在。”
鬼道大慰,说道:“能正视这一点,说明你还不笨。既然是这样,足以证明它与修道目标相冲突,只能选其一。”
“如想长厮守,需要两个人同时得道,你觉得这可能么?”
“不可能,就意味着无论两个人在一起多久,最终仍有一别。死者死矣,活着的怎么办?”
“丢不下,放不开,就是执念,就是道途阻碍。换言之,死去的成了活着的负累,是害了对方。”
“修道法门千万,无一例外需要斩断尘缘;尘缘是什么?其实就是业障,是心绊;修道之人最忌心魔,魔从何处来?亦然也。”
“欲求大道,就不能像凡夫俗子那样惺惺作态,不管你所为的感觉是什么感觉,不管它有多重要,都要斩了它。”
“迟斩早斩都是斩,何不一刀断之!”
一番气壮山河的话,鬼道觉得自己将修道真谛与情爱真谛表达得极其完美,眼神凛凛生威,说道:“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十三郎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有些感激,更多是同情。
“咋了?”虽渐渐不那么自信,鬼道仍尽力挺着胸膛,摸样有些滑稽。
他给自己打气壮胆,说道:“有疑问只管讲,不对不要紧。”
十三郎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老爷子,执念执念,您现在就在执念。”
鬼道瞬间无语。
……
十三郎说道:“这么多人知道,也就没什么可瞒的,今天或者明天我就要离开此地,去南边寻找两个人。”
“非去不可?”鬼道犹不肯死心,问道。
“非去不可。”十三郎平静回答。
从谈心角度,鬼道算不上什么好人选,但从交心角度,十三郎很愿意和他说说心里话,假如不是担心给他带去祸端,他甚至想和老头子谈谈碧落。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十三郎不愿看他替自己担心,同时也的确需要有人能够将这些话过渡一下,人选非鬼道莫属。
十三郎说道:“关于执念,我赞同您的看法,放不下就是执念,可能就是成修道业障。可我更赞同您刚才说的那句话,重要的是无憾!不谈什么活得是否风光爽利,明明斩不了的东西强行去斩,难道不是另一种执念?”
假如这是一场辩论,十三郎觉得自己只需出三分力气便可轻松获胜,根本没有鬼道反驳的机会;然而话说回来,他本就不喜与人辩论是非,与鬼道更不愿那么干,除了道理上的因素,更多来自于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