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领一愣,随即大吼起来:“射人没用,取坐骑,取那些坐骑!”
预料中的一幕没有出现,统领的心也沉落到谷底。按理说雪狼野性难消,失去主人控制理应出现骚乱,甚至因血气的刺激啃食尸体,进而阻滞雪盗前进的速度。然而这些雪狼不知怎么了,个个仿佛看见世仇一样,虽被身边血食刺激得两眼通红,却不肯停下哪怕一瞬,只管往上冲。
一只两只也就罢了,所有雪狼都如此,情形就太不正常。假如雪盗有这样的本事,他们何苦做什么盗贼,完全有资格成为最最精锐的军队。
三百对三千,统领虽自信个体实力占优,然而对方有雪狼辅助,获胜本就渺茫难求。本方所能依仗的无非是地利与强弓,需要在肉搏前给予对方最大限度杀伤;如不能延迟对方的速度,被快速近身的话,这仗根本就没得打。
嘴里吼叫着,统领目光狰狞,反手拔出阔剑,已做好迎接肉搏的准备。
刚刚接敌就被逼到这种地步,留下预备队岂不是变成错手?假如不是为了让他们留力,起码可以多发数十支箭?统领心里不觉便浮起这样的念头,暗生悔意。
令出如山,第二波箭矢疾风般掠下,迎向那些被凶性刺激到发狂的恶兽。
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面对箭矢,雪狼居然懂得闪避!它们好似提前受到唤醒一样,巨大的脚爪用力一按,身体腾空而起;或者就地翻滚,虽难免与同伴相撞或跌落,但都避开了要害。换句话说,雪狼伤而不死。
“一阵风,他们是一阵风!”不知谁发出狂吼,人人脸上有了绝望。
一阵风,乱舞城外最强悍的一股雪盗,赫赫凶名,几不下于七狼八虎。
受伤的野兽是最危险的,这句话永远是真理。身体上插着一支支箭矢,雪狼的咆哮声响彻大地,挣扎狂吼着再次向前,已逼近至五百码。
一千到五百,坡上人均只来得及射出两箭!战斗如果这样进行下去,仅仅解决第一、最多两排雪盗,营阵内的亲卫就需要与对手展开肉搏……
更严重的是,雪盗似已看出状况,知道面对正规军人抛射作用不大,索性收起弓箭,自身畔摘下长刀挥舞向前,全速突进。
如此一来,守方固然不会在接敌前增加损伤,压力反倒更大。因对方的威胁也同样在减小,雪盗将长刀挥舞起来,足以护住绝大部分要害,除那些射术极精的亲卫外,很难再对其形成杀伤。
雪狼已足够恐怖,如有人指挥……
情势恶劣到无以复加,统领神情变得惨然,脸上刀疤如蜈蚣一样跳动几次,怒声狂吼。
“血杀营,随我……嗯?”
“嗖!嗖嗖嗖!”
几乎没有间隙,四支铁箭脚跟脚飞出本阵,直扑千米外。
不太准,但是那力量……
“嗷……”一只格外强壮的雪狼人立而起,身体却像被撞城锤击中一样倒卷而回,在其最坚硬的头颅上插着一只森寒利箭,直灌入脑后。
无论哪种狼,都会有一个共同的别号:铜头铁腿豆腐腰。其意是指狼类的四肢最强健,极擅长奔跑跳跃,但其全身最坚固的地方必然是头颅,远非其余部位所能及。似这种强悍雪狼,甩头一击便可撞破盾牌,若是正面顶在人身上,足以让普通人胸膛塌陷。
无论哪名战士,对付雪狼时都知道要攻击它的腰腹部位,轻轻一击便可奏效,至少让它难以行动。
发箭的人不是这样,他没有那么高明的箭术,玩不了花活;但他有力量,强悍到令人发指的力量,有资格与雪狼硬碰硬。
箭矢的力量太大了,非但射入雪狼最坚固的头颅,甚至打了个对穿,凿进那名无法相信这个事实的雪盗的咽喉!
那是一名头目,位于冲锋雪盗的第三排。
四只箭,四头狼,连带四名骑士一起……不仅仅被射死,而是被撞翻!更严重的后果随之出现,在其身后,紧跟着前队步伐冲上来的雪盗来不及躲避,迎头被撞个正着。
又一次人仰狼翻,不同的是,延着雪盗冲锋的阵营中间掀起一个漩涡,仿佛烙铁插进油锅里,瞬间沸腾。
“嘶!是谁!”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在那个瞬间,统领觉得自己仿佛被替换了位置,仿佛他就是那名难以置信的雪盗头目;那支铁箭就像是从冥界伸出的手,牢牢箍在自己的咽喉,狞笑着、没有一丝怜悯地、凶狠地捏到一起。
那是死亡的感觉,如此接近,如此真实,如此冷漠无情。
“好!”与统领不一样,周围的亲卫实力不够,感受反倒不像他那样强烈;他们只看到胜利,只留意到对方出现一次小范围骚乱,忍不住齐声喝彩。
战者,势也!
势从哪里来?从胜利中,自杀戮里,唯一的源泉便是对手的鲜血,与惊恐。
“可惜,怎么是后排?”
也有人觉得疑惑,认为那几支箭矢若用在前排,杀伤恐怕会更大,造成的效果也更佳。
人们的目光不自觉投向同一个方向,汇集在那个身着破旧棉袄的书生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
平静,只有平静,平静得像一座山,一片海,一整片天空。
那山下隐着喷涌的岩浆,海里藏着暴怒的飓风,天空则被雷霆包裹,即将呼啸纵横而来。
“是他!怎么可能是他?”无数惊呼。
“是你?!”统领没有惊呼,只有疑惑。
未等他理清头绪,耳边已传来十三郎平静的声音,如军令。
“前两排交给你们,后面归我。”
第613章 壮哉!
后面交给我,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统领明白十三郎的意思,但不敢相信。
攻山之战,距离是关键;三千名雪盗若一起杀上来,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抵挡。十三郎是在告诉统领,他负责将雪盗冲锋的势头截断,至于已快要扑到眼前的那两百多盗匪与雪狼,自然要由亲卫负责。
这是战术吗?当然是!不仅是,而且极好。
截断其后援,将亲卫个人战力充分发挥出来,人人皆可出力,对雪盗的杀伤无疑最强。
前提是,十三郎要能封得住。
现在的亲卫被分成三批,一拨负责远攻,射不了兽便射人,射不死便射伤,总归可以发挥些作用。一批负责近身搏杀,等若掩护弓手不断发矢,给予对手持续攻击。还有一批守卫着林如海一家,以防不测。
假如按照十三郎所讲的做,亲卫全部投入搏杀,远攻能力便等于零;一旦他拦截不住,对方就会如潮水一样涌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好处是明显的,亲卫们全部投入肉搏的话,人数基本不落下风,很有可能以极小代价全歼对手,体力精神的消耗也会大减,有利于持久。
坏处……
不用想了,因为拦不住便意味着战斗结束,还因为雪盗已扑到眼前,由不得统领再权衡。
“嗖嗖嗖!”
又是三箭,又是三名雪狼倒翻,当箭矢以巨锤才能包含的力量迎面而来,强悍的雪狼没有任何骄傲的资格,唯有翻身,倒卷,哀鸣中死去。同样的一幕在身边出现,雪盗的冲锋阵型开始紊乱,如一颗颗石头激发的涟漪,渐渐成势。
说出那句话后,十三郎没有催促统领做决定,甚至没有理会的意思。他已视周围如无物,身心都投入到手中的箭矢上,左手根本没有弯曲的动作,只管稍稍偏移方向;右手不停取箭、搭弦、引弓,开!
五尺强弓就像一座固定可变换攻击方向的堡垒,不停地发射,发射,发射……
弓射之道,所涉依旧那几样:眼准,手稳,心定,力大。一锤一锤敲打三年才修完九锻之法,十三郎的手稳得不能再稳;禁楼前数月观察,连修家禁制最细微的变化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至于力量和心境,虽不敢说天下无敌,至少这里的人远远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做神射需要天赋,十三郎显然不具备卡门那样天生的直觉,他也不需要。
准头不够?没关系,即便偶有射空,箭矢依旧能偶击中目标。它的飞行距离如此之远,力道如此强劲,仿佛光线一样笔直向前,总有碰到人的时候。
千百人冲击的战场上,粗暴才是主色调,蛮横比精细更有效,更能震撼人心。
统领的目光凝固了,嘴巴咧开快要到耳根,怎么都合不到一处。自己的弓有多强,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像这样次次满弦,不歇气的话,最多十矢变要力竭。按理说足够了,除了守城,野外战斗的时候,对手哪会给你连发十箭以上的机会,那不是成了靶子。
在一些过于惨烈的战斗中,弓手看似清闲,实则承担着极大风险;不少人力量耗尽仍强行开弓,有可能被弓弦蹦伤,甚至将手指生生割断。强弓手一般都配有扳指便是这个道理,然而对那些真正优秀的射手来说,手指上多出哪怕一层布都觉得碍事,何况硬邦邦的扳指。
十三郎也不需要,他的动作不像是拉强弓,而是拿着一支刻刀雕琢壁画;一刀一刀,一次一次,精准,冷漠,与平静。
轻松,看了却让人心寒的感觉。
看十三郎发箭,望着那张弓弦一次次弹开,听着那道熟悉而又极其陌生的欢鸣,统领忽然生出感觉,这张弓在自己手里根本就是暴殄天物,根本无法尽兴。
谁说兵器无灵性!
生来的使命就是战斗,若不能嗜血凌风于战场,神兵利器束之高阁,何尝不是一种悲哀。那张弓当然算不得神兵,然而此时此刻,它所发挥出的威力,所产生的作用,又何尝输给神兵。它就像一头落魄千年才被识破的千里马,在十三郎的手里没有半点傲性矜持,以受宠若惊的姿态不停开合,仿佛没有尽头。
强弓?弹弓吧!
嗖嗖嗖嗖!
十三郎的速度越来越快,姿态越来越熟,右手一次取箭四支,一扣一发毫不停歇;望着那道渐渐已分不出开合的弓弦,久经沙场的统领竟然在战场上失神,生出如此荒谬的幻想。
“大人!”耳边呼唤焦灼,统领激灵一下从失神中惊醒,操剑怒吼。
“你你你,负责给先生运箭;你你你,持双盾为先生守护。”
一口气做好安排,统领再不犹豫,挥剑狂嚎:“全体血卫,跟着老子杀!”
“杀!”呼喝如雷,两百多名亲卫跃出阵外,迎向他们的对手。
迎向两百头狼,两百头魔兽雪狼。
……
阔剑起自身后,划出一片比雪花更亮的银芒,迎面与横冲上来的雪狼撞在一起,血花爆射,骨裂声将惨嚎砸进咽喉,再生生劈成两半。
以远超杀死对手所需要的力量,疤面统领似要将骨髓里的力量也压榨出来,一剑劈开了当先扑过来的雪狼的头;鲜血延着剑锋光洁的表面滑行往上,好似一条血龙升空,彪射出几多悍勇,喷洒出多少蛮狂。
“杀!”
喝彩声与怒吼声交杂在一起,两百多亲卫的身体在空中划过,卷起重重刀形剑影。
“狗日的,不过如此!”
首战立威,首剑立威,多用些力气算什么。这一剑,统领一面是为了提振手下士气,另一重也是为了提振自己的气。之前一直看着十三郎发箭,虽然是己方,仍给他一种被压迫喘不过气的感觉。若再不能有所发泄,统领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挥剑的勇气,没法再战斗一样。
那不是自己的战友,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隐藏着巨大威胁的人。统领时刻提醒自己,此战若有幸活下来,自己极有可能马上就要面对来自十三郎的压力,比致命更让人难受的压力。
一剑破敌,疤面统领的心定了下来,血液中固有的悍勇随着喷洒的鲜血得到释放,怪叫一声跳步上前,挥剑横斩。那名雪盗挥刀迎上,长刀与阔剑正面相遇,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火光迸射,血光再起,雪盗连同胯下巨狼一起,身形猛的一顿,仿佛被凝固在空中一样,再轰然倒卷,身体却变成两截。普通长刀哪能与疤脸的阔剑相比,连刀带人被砍成两片;鲜血和着内脏滚滚而落,雪狼瞬间便成血狼,却连哀嚎都发不出。
它已经聋了,也哑了,疤脸挥剑的同时踹出一脚,活活蹬烂了它的内腑。
硬碰硬!放弃取巧的亲卫爆发出百分之两百的战力,以压倒性的优势碾碎自己的对手,横冲直撞。
挥剑,砍翻对手,奔向下一个对手,砍翻,或者倒下……
血在飞,命在舞,死神在某个角落狂笑,战场一片沸腾。第一名亲卫死与狼爪,身后一刀剁下那根爪子,随后又被一把弯刀卸下臂膀,不断重复……
这是战士的舞台,勇者的乐园,不像修士斗法那样绚丽,却更加直接,更加豪放,更能让人疯狂。
“就这!”
又一头巨狼倒在脚下,疤脸挥手在脸上抹一把,揉一揉被巨狼喷吐的寒气凝固住的皮肤,搓出一片血,一片肉,张嘴吐出一口血沫,放声狂笑。
“我呸!”
他终于笑了,放心的笑,放声的笑。身边只有自己的人,脚下全是对方的尸体,而在自己的前方,几百名雪狼翻滚在地上,依旧不能冲上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