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
“有用?”
“有用没用……”
十三郎给出一个让人崩溃的答案,说道:“用了才知道。”
“好吧,那我去准备。”
事态紧急,疤脸虽悻悻不已但不敢多问,一路小跑赶紧去安排,半路仍不忘回头道:“千万不能走啊!老疤……老刘我……”
“去吧去吧。”
十三郎无奈挥手,转身赶往防线,打算再看看对手如何安排。结果没等他赶到地方,那名刚刚把小少爷领走的丫鬟急慌慌跑了来,传给十三郎一条略显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
老爷有请。
……
“老疤……老刘告密?不可能。他只是怀疑,而且害怕,时间也来不及。”
十三郎心里默默想着,迈步走进大帐。
帐内干净整洁,没有太多装饰,正中一张官案格外醒目,林如海高坐其后,神态冷峻,也在默默想着心事。
野外迁徙,每日还要费力将官案取下置于帐内,林大人不愧是皇室血脉,恪守官道,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只可惜眼下这种情形,他这位理应最最尊贵最最威严的皇官成了最无用的人,那张官案变得颇不是味道,官威不在,反和它的主人一样,有些落魄。
预料中的全家到场面没有出现,十三郎遂不在刻意装扮、或掩饰什么,打过招呼略一拱手,静等对方开口。
与林如海接触不多,加上双方没空搭理、或不愿搭理对方,十三郎对他的印象谈不上好与坏,仅知道他是个凡人官吏,与天下成千上万官员一样,是被供养起来的那类人。
或许……多一点威严,多一点怜慈,表里更如一?大约就是这些,而已。
此时十三郎留意到,林如海眉心比往日更加阴暗,两鬓斑白增多;那双修剪整齐的手掌置于案上,仿佛要抓住什么,但不像以往那样有力。
十三郎还看到,林如海的指尖沾有几点污秽,自己居然没有留意到。
这时候的林大人,官员颜色消褪不少,看上去……更像一位家长。
一位为妻儿性命担忧的家长。
……
“坐……请坐,先生请坐。”
三声坐,三次转换,三种心态,林如海脸上浮现出几分无奈,自嘲说道:“见笑了。”
十三郎依旧没有多说什么,谢过后平平淡淡坐上侧椅,很静,也很稳。
林如海望着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按理早该与先生一谈,奈何官务繁杂……”
十三郎轻轻叹息,挥手打断说道:“大人,说重点吧。”
“……”
林如海语气微滞,明知道十三郎的话很在理,语气也不含任何恶意,心里仍不禁要生出厌憎。他的感觉中,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名待审的囚徒,对方则是一名高高在上的判官,正以轻蔑目光俯瞰,似能掌控生死。
这种感觉让他喘不过气,睁不开眼,更加难以开口。林如海甚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为什么对这位明明对自己一家有大恩的强者怀有愤怒,难以压制,如鬼火炼心般的愤怒。
望着十三郎平静的面容,静静感受着对方平和语气中蕴含的强大信心,林如海再度深吸一口气,缓声说道:“先生要听重点?”
这是废话,十三郎心里不禁要想不愧是皇官,哪怕再紧急再关乎人命的大事,他们总能、也总有办法扯一通废话,死也要维护住官家威严。
这是所有官员的通性,无论贪官、清官、大官小官,能官或无能的官,只要是官,只要来到那张桌子后,坐到那张椅子上,骨髓灵魂都会某种力量所侵透,外延成为森严冷峻,不可触犯。
这是官道,也是天道,至少是其中之一。
林如海是官,而且是皇官,无论他的心性如何,来历怎样,家里藏着怎样的隐秘,都不能抹杀其官员本性,不能去掉天道官道在其灵魂内雕刻的印记。
“人人如此,倒也怪不得他。”
十三郎心里这样想着,回答道:“军情刻不容缓,大人有话请明言。”
军情两个字让林如海清醒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决然所替代,说道:“既然这样,本官直话直说,我与先生有两句话。”
十三郎望着他,目光平静。
“其一,先生如能将涛儿莲儿带离此地,本官愿倾尽所有,哪怕是我的命也可以……”
林如海难以再说下去,由十三郎的神情中,他知道对方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遂深深再吸一口气,脸色突然间变冷。
“第二件事,血鼎乃祖宗所留,林某无权做主将其处置,谁都拿不走。”
第619章 非徒
血鼎?
十三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假如有可能,他宁可再也不要听到。轻轻摇了摇头,十三郎站起身说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林如海明显楞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对方居然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内心瞬间被羞愤充满。
“先生可是认为,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
理不辩不明,误会却往往越辩越乱,唯有经过时间沉淀才能消解。十三郎由衷体会到这句话的奥妙处,无奈中诚恳回答:“我知道,无论怎么解释对林家宝物没兴趣,大人恐都不能相信。但我仍要说:您那件宝贝对我来讲,一文钱都不值。”
正对着林如海的眼睛,十三郎说道:“提醒大人一声,当时当下,真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
“……”林如海瞠目结舌,灰败的脸上血一样的红。
必须要说,十三郎的态度坦诚而且谦逊,谦逊到让林如海不能相信、不愿相信、甚至不敢相信的地步。他完全无法理解、或者说不想去理解对方的心思,也完全接受不了十三郎这种看似婉转、实则轻蔑到极致的态度。
血鼎,那是血鼎啊!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知不知道自己下了多大决心、经过多少次筹谋、经历了多大煎熬才能说出这句话!
他居然这样,居然完全没有反应!就好像自己把视若性命的珍宝双手奉上,对方却连正眼都懒得看一眼,话都懒得说一样。
林如海为官一生,看人的眼光自然不会差。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真诚,偏偏就是这种真诚,非但没让林如海觉得轻松,反倒更加愤怒。
事情就是这么怪。有些时候,人在拥有一件珍品、或者人的时候,总觉得周围每个人都想抢掠自己,每个人都很危险,需要严格防范;突然有人对此完全没有兴趣,反倒变得极难适应。这种情形每个人都遇到过,程度轻重不同罢了。对方表现得越真诚、越坦白,往往事情就越糟糕。
林如海就是这样。此时此刻,十三郎的言辞表现让他觉得,那个血鼎不再是宝物,而是一件废品,一堆狗屎……偏偏自己一直将它当成宝贝,捂在怀里捧在手心,吃饭睡觉都不肯离手。
“一文不值,呵呵,哈哈!”
作为官员,尤其是一名身具皇家血脉的官员,林如海有着与其它官员不同的特质,也就是十三郎所不能理解的固执;明明是个好结果,他偏偏觉得不能接受,觉得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重压重负加上羞辱,林如海渐临崩溃,彻底失态。
双手撑着官案站起身,林如海沉声说道:“先生莫不是想说,假如血鼎对您有用,假如您看中了它,便可予取予求,随时都能拿走?”
这人怎么一根筋?十三郎不知道该怎样和他解释,坦然说道:“大人的话……并不算错。”
林如海愕然,怎么都想不到会迎这样的回答,正想开口,十三郎指着他那双死死撑住桌案却不停颤抖的手,说道:“再坚固十倍的官案,难当我辈一拳。”
嘲讽吗?当然是,但它也是点醒,只看当事者怎么想。
和刚才一样,心神大乱的林如海再次想岔了方向,愤怒咆哮。
“本馆知道你厉害,那你要什么!林家还有什么能入你的法眼?难不成先生是要告诉本官,与犬子月余相处交情深厚到不得不帮忙,还是说你……你对家女有非分……”
“够了!”
“够了!”
两声断喝同时响起,喝声内交杂一声底泣,几声嘀咕。
帐内有帐,夫人挑帘自内帐走出,二话不说屈身为礼,说道:“家夫连日劳累,寒疾频发,心神失守说出不该说的话,万请先生不要怪罪。”
十三郎并不觉得意外,知道她们娘儿几个一直在“偷听”,回礼后说道:“夫人言重了,若无其它吩咐,这便告辞。”
看都没有再看林如海一眼,十三郎抬腿便要走;此时的林大人也清醒过来,神情既羞且愧,想说点什么,如何开得出口。
十三郎神态坚决,夫人却不肯放他这样离开,唤道:“先生请留步,妾身尚有不情之请。”
夫人的态度远比林如海客气,十三郎却不怎么领情,平静但坚决地说道:“夫人所想,我大略能猜到一二,但是我……既无时间也没有精力,没办法长伴少爷左右。”
夫人微微一笑,说道:“先生误会了,妾身并未期望将先生留下,更不敢奢望约束。”
十三郎稍感疑惑,问道:“夫人的意思……”
林家四口,十三郎与小少爷林涛接触最多,余者皆为口传;虽可得些印象,但因十三郎自身就不是那种轻易给人下结论的人,自然也谈不上信任。按其本意,官场之徒个个刁猾,男如此,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可认定品行的便是那对未经世事的姐弟,还要防范他们被人利用。
若碰上那种骨子被染成黑墨的官,利用子女算得了什么,杀子食肉也常有。
揣着这样的心思,十三郎实不愿意与林家交涉过深,本质上抱着借助与偿还的态度与之相处;又因前日小少爷对自己有点醒之恩,未尝不是为了了却因果。
夫人没有马上回答十三郎的话,目光坦然反问道:“妾身想问问先生的打算,是否还会进入乱舞城寻医;此外先生若不介意的话,不妨告知您对犬子的看法,说是点拨亦可。”
听了这番话,十三郎望着夫人的目光有所不同,略有赞赏。
真论年纪,他比夫人还要长一些,至于阅历,更加不是一个守护闺阁的妇道人家所能比,能看出其神态气质中的真伪。事情明摆着,夫人与久居官场的林大人性格迥异,骨子里有股飒爽气,喜欢直接把事情摊开,成不成不管,利索。
略想了想,十三郎回答道:“林家对我有两恩,此战报其一;至于少爷……听闻他即将拜入仙人门下,夫人何必担心?”
“仙人门下……”夫人不明白他说的两恩在何处,但没有追问,说道:“老爷所能舍了那件心肝宝贝儿,事情的确有希望,可……”
旁边,林如海面如死灰,接不了话也不想接话,身形一个劲儿地摇。
凄凉,但仍坚持。
十三郎留意到这一幕,只能摇头,心里想用一件宝物换取修行的机会,结果未必见得好。反之不换的话,等若凭空增加一名敌人,尤其是眼下这个关键时刻,一名修士的分量有多重,任谁都看得明白。以十三郎的观感,估计林如海是想透了这一层才无法抉择,夫人到底是夫人,反倒看得浅了。
别家事终究是别家事,十三郎说道:“既然如此,待我在乱舞城安定后,小少爷尽可来学字;如对技击之道有兴趣,也不是不可商酌。”
夫人大喜过望,忙敛手施礼说道:“先生的想法与妾身不谋而合,这样的话,妾身的请求便没有必要再提。涛儿,还不出来拜见恩师……”
“夫人请等一下。”
十三郎挥手阻止,认真说道:“我不介意教他一些技法和道理,但不是收录弟子;除了这一层,林家与我再无关联,夫人务必要明白。”
讲出这番话,十三郎实出于无奈;他不是害怕被林家连累,而是担心林家被自己牵扯,卷入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连边都不能沾一点的漩涡之中。与十三郎身上的麻烦相比,那个被林如海视如性命的破鼎算得了什么,不值一提。
毫无疑问,无论夫人还是林如海都误会了十三郎的意思,只当他不想被林家所累,才故意讲出这等绝情的话。话说回来,这本就无可厚非,他们不知道十三郎因小少爷的话感悟了什么,林家给予他的恩惠不过举手之劳,对方却是救命之恩,完全不能比较。
夫人行事果断,听闻后当即应承下来。帐内却响起两声叹息,一道轻微柔弱,另一道明显带着怨气,还不停嘀咕着什么。
外面,十三郎听着小少爷喋喋不休想说话又怯弱不敢的声音,不知怎地心头一软,说道:“出来吧。”
很奇怪的感觉,十三郎就这样以吩咐的口吻说出那句话,仿佛这里是他家、少爷是他的孩子一样;更怪的是,小少爷听了这句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对严父的畏怯抛到一边,连窜带蹦跑出来,极为干脆地跪拜叩头,小脸上满是期盼。
“老师,收下学生吧。”
身后,林家小姐不知为何也跟了出来,身姿柔弱,眼中尚有湿意未消,轻咬贝齿走到母亲身边,胸膛却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