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低下头,目光注视着脚下,默默说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失不失。”
这句话不在计划内,麦少飞不知该如何回应,轻声说道:“据说剑庐香火不断;其中不乏各方大佬前往拜祭英灵,祈其长慰于天。”
十三郎摇摇头,说道:“不是这样。”
麦少飞听不懂这句话,茫然问道:“不是怎样?”
十三郎说道:“他们不是祭拜英灵,不是祈祷老师长慰;他们不想老师就此安息,而是希望他……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声声如铁,四字四锤重重砸在心里,夯出一片片鲜血与淋漓。麦少飞面色惨白,恍惚看到无边幽冥鬼域,亿万怒魂咆哮嘶吼,怎么都掩不住中间那道剑芒,冲天几欲穿空破界。
剑芒斩不开无尽昏昏地,不免最终沉沦于幽暗,丧失骄傲明厉,与最污秽为伍。
死不瞑目!
“死人是最好利用的,因为不会反抗,再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
十三郎语气淡淡,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缓缓说道:“他们将先生安置好,派人好好守着,耐心等着……”
麦少飞全身冰冷,颤声问:“等着什么?”
十三郎说道:“等着有用的那一天,等着有人不甘愤怒,等着有人前去掘坟挖尸!”
言罢十三郎抬起了头,抬起胸,抬起脚,踏步继续向前。
声音平淡,表情无变化,目光如被擦拭多次的镜面,脚下步伐与节奏没有丝毫改变,十三郎一步一步,走得平缓,走得安静,走得稳稳当当。
麦少飞急忙追上去,说道:“这件事……”
“不用说了。”
十三郎阻止他,指着街头一家面摊说道:“吃碗面吧。”
……
面摊是普通的面摊,中年夫妇加一个女儿,老板一家三口辛勤忙碌,许是口味不错,价钱实惠,生意相当热乎。
十三郎是熟客,老板见其前来便主动迎上来,安排桌椅倒上茶水,一面吩咐媳妇下面,末了提到今天有最新到的狼肉,问他要不要尝鲜。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不用,多放点辣。”
老板应着,转向麦少飞说道:“您吃点什么,新鲜狼肉……”
“随便吧。”麦少飞茫然应着,内心忽闪过疑问,眼前这些凡人因何这般平静,难道他们不知道十三郎就是八指先生,不知道他是位仙人?
照理说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然而十三郎并未刻意改换容颜,经过那么多事情后,三元阁周围还有不认识他的人?
不考虑十三郎,燃灵圣子白发白眉一身轻衫,严冬腊月见不到半点冷意,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物。这样的情形下,一个面摊老板非但丝毫不见惊容,反自若与之侃侃而谈……真不见外。
“随便不好,瞧您这头发,还有……明显寒气过重。”
老板敦厚的脸上透着真诚,回头吆喝媳妇多加两块狼肉,不忘给麦少飞解释道:“别看雪狼吐冻气,血气旺盛的很,最补虚寒。”
“……谢谢。”
专修火焰却被人看成体虚寒弱,麦少飞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生平第一次对凡人道谢,燃灵圣子无奈坐下来四顾周围,俨然一副乡巴佬头回进城的憨傻模样,什么都觉得新鲜,什么都觉得好奇。
老板忙着自己的事,一面感慨说道:“林少爷越来越厉害了,今儿一趟收获不小,足足百多头雪狼,头狼那块头儿,啧啧!”
周围吃客频频点头,不少人曾见过小少爷英姿,纷纷附和;也有人言道八指先生过于严厉,林少爷不算,其姐一个女孩家竟也亲临锋矢,当真有些过分。
十三郎听着、微笑着,脸上带着如寻常老师教出得意弟子的骄傲,偶尔还回复两句。热闹的面摊周围,给人的感觉宁静而且平和,落在麦少飞眼中,有些诡异。
似已将大先生抛在脑后,十三郎说道:“今天有人帮忙,不是真本事。”
老板不认同这句话,郑重说道:“林少爷才二十岁,二十岁呀!年纪轻轻就干这么危险的事情,真真了不起!”
二十岁,不算大也不算小,放在凡间多半已成家立业,支撑一个全新家庭的生计;但若从战士的角度考虑,弱冠之年只能算新兵蛋子,正处在磨砺锋芒阶段。雪狼是魔兽,头狼更加凶猛强悍,非高阶战士不能抵挡;从这个角度看,老板的话不算错。
丝毫不觉得与一个面摊老板讨论这类话题无聊,十三郎说道:“他是修士,离得远远施展法术就行了,不怎么危险。”
老板说道:“不能这么讲啊!学院里都是修士,个个修习神通法术,年纪比林少爷大的人不是也有受伤,甚至……唉!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狼,怎么就杀不尽呢?”
十三郎目光微闪,说道:“也许是有人引导,故意弄些麻烦出来。”
老板大惊大奇,问道:“是吗?什么人恁可恨,干这种缺德事。”
十三郎摇摇头,说道:“还在查,暂时没有结果。”
老板愤怒说道:“找出来,让他没好果子吃。”
“是啊是啊,找出来要他好看。”周围人应和着,浑然没有意识到他们谈论的是什么样的恐怖,也不想想能够操纵野外狼群的人具备怎样可怕的势力,还有实力。
麦少飞茫然地望着这一切,望着一张张激愤面孔下蕴含的平静,脑袋仿佛被无数根线牵引,向东向西前后扭转不停,思维近乎停顿。放在以往,他会觉得这些人的表现很白痴,根本不值一观;然而今天,麦少飞总觉得不是那样,白痴们变得强大起来,令他觉得不安,甚至有些恐慌。
数十年禁锢,麦少飞虽没做什么大事,心智却比当初更加凝稳;看着周围的一幕幕,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心里似有一根线头闪烁,待去抓时浑不受力,越追越混沌,越急越是烦恼,直至愁苦无状,身躯微微颤抖。
“面来了。”
一声轻呼将其惊醒。老板的女儿粗手大脚,微黑的面孔红润健康,鼻尖上点着几颗汗珠,透着一股严冬无法掩盖的热意。
那是生命的气息。
修火的燃灵少主阴虚体寒,一名在世俗求生的普通少女热气腾腾,麦少飞看着想着,目光转向桌子上的两碗面,神情渐渐平静。
“吃面吧。”
十三郎淡淡说了句,低下头开始吃面。
他吃的是素面,辣椒放了不少,颗颗红点缀在清水白汤内,仿佛水中升出的一团团火。
麦少飞没有动筷,渐趋清明的目光望着十三郎,望着他专心致志于那碗白面,望着那一团团火焰连成了片,仿佛一碗火,又像一片海。
太辣了,十三郎吃着吃着呛了喉咙,咳嗽起来。
一片火海,一片血海。
“哎呀!先生流血了!”送面少女发现异状,关切惊呼道:“牙口不好吗?”
“是啊,最近火气有点大。”十三郎朝她笑了笑,红口白牙,看不出有何不妥。
“脸色不好,许是累着了。”老板娘插了句,语气有些埋怨,听在耳朵里却觉得亲切。
她说的对,十三郎何止脸色不好,惨白毫无血色,与面碗里的颜色相对照,显得格外鲜明。
少女走过来,伸手说道:“给您换一碗。”
十三郎阻止她,说道:“这是寿面,不能换。”
言罢十三郎低下头,抓起碗,流着泪,吃着面,轻轻说。
“我自己的血,自己喝。”
第707章 不师仙佛
饭已毕,日渐昏,两侧星点灯辉渐起,连线如织,结网成片在城中闪耀,就像那碗面里的那群椒。
脚下的路在吱吱声中延长,雪地上一个个脚印毫无头绪;麦少飞低头走在雪地里,似在刻意挑选那些松软的部分落脚,踩硬了地面,将散乱的脚印连到一起。
踩下去的雪地像冰又不是冰,成片后破坏了原本那一地白绒,不美丽,但有坚实的感觉。偶尔走过灯火明亮处,目光中一片坑洼与晶莹闪烁,让人难以睁开眼。
十三郎仍像刚才那样,一步一步走得稳当,遇冰踏碎,逢雪踢飞,如有虫蚁仰望,不知会不会因此感慨,梦想自己能否变成如他那样的齐天巨人。
虫蚁无智,自不会真的发什么感慨;麦少飞有,留意到十三郎的行姿后取笑道:“别学陆默那样,他都打不过你。”
十三郎微楞,随后明白其所指,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暖意,笑了笑,吁口气,将身体放松下来。
死者死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无论做什么,首先都要好好活着才行。说起来,冷玉死的时候,十三郎没像今天这样难以自制,不是因为亲近与否,而是心中戾气不够强烈。
塑灵女本质上死于战场,无论十三郎做什么都无法挽救;虽说这样讲有点自欺欺人,可反过来想,自欺欺人何尝不是安慰?最怕的是连自欺欺人的理由都找不到,那才是最悲哀。
都说将军死于战场是荣耀,十三郎不这么看,所以他依旧觉得无法接受。然而无法接受也有程度之分,若把死于战场和死于背后相比,怎么看都是壮烈更让人心慰,或能稍敛其悲。
复仇与报怨放在一起,人人更喜欢前者,十三郎是人,所以同样如此。
麦少飞知道,明白,于是劝慰;十三郎听到,听懂,所以感激。
这便是朋友。
……
走在路上,麦少飞说道:“刚才说有话问,是什么?”
十三郎轻叹回答道:“现在不用问了。”
麦少飞不解。
十三郎说道:“你们来了,表示魔宫看到机会收复我,手上当然会有筹码。之前我在想筹码是什么,现在知道了。”
筹码可以是利,也可以是恨,大先生的死让魔宫欣慰,原因正在于此。
麦少飞唇角微挑,嘲讽或自嘲说道:“你真厉害,别人可没有这个资格。”
这是实话。
十三郎不矫情,淡淡说道:“我一向厉害,将来更厉害。”
麦少飞不知该说点什么好,随口道:“陆默没事吧?”
十三郎摇摇头,说道:“他应该感激我,如果够聪明的话。”
麦少飞正色说道:“陆默遇挫愈强,但其心胸未见得宽广,有些事情,未必如你想的那样。”
十三郎平静说道:“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真的勇者,敢于蓄养潜在的危险。”
麦少飞愕然瞠目,心里想这句话何其太雅,为何听起来总觉得有一股泼皮气?
正这样说着,前方忽传来一阵唱诵之音,声音洪亮蕴含着虔诚,仿佛信徒祭拜神祗。某处一片灯火通明,不知多少人集中在那里表达炽心热念,周围却一片死寂。
十三郎微微皱眉。
“这是……”
“狂信者,乱世之徒。”
十三郎淡淡应了句,突然间舌绽春雷,断喝:“闭嘴!”
耳边传来轰的一声,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唱诵声骤然停顿,灯火处充斥着愤怒的情绪,仿佛有狂涛在海面之下酝酿,随时有可能鼓荡周围。
死寂中,几声底泣隐隐传来,夹杂着几声疯狂低吼,似为自己所敬爱的神明受到亵渎而积累郁愤,又或力量什么的,准备爆发展开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