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知道,林如海之所以造成这种结果,累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毒。她更不会知道,林如海之所以这样拼命,八指先生也算作罪魁之一,甚至是最主要的一个。
“血鼎传承了数百年,除了灾祸与死亡,从未给林氏带来什么。这样的情形,要说林氏继承者从没有过献鼎之心,根本是自欺欺人。”
林如海的声音满是感慨,徐徐说道:“取鼎的法子与血鼎相伴,每一位继承的林氏族人心知肚明;但却没有一个肯将它吐露给任何人,先生可知道为什么?”
雪坡之战中,林如海曾与十三郎谈过血鼎,当时的说法是取不了,自愿也不行。这种话纯粹为了自保,十三郎不肯也不会相信;那时候的他根本不在乎血鼎是什么,也懒得揭破。因此听闻林如海这样讲,十三郎并不如何意外,反倒有些理解。
“具体不知,肯定代价高昂。”
泛泛的说法,不会错但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代价这种东西本身就难以确定,不同的人有不同看法,且会随时间变化而变。
林如海自嘲一笑,说道:“先生讲的不错,取鼎代价太高,高到无法承受。首先第一条,携鼎者会死。”
十三郎沉默下来,暗想林氏老祖明知道这样还把血鼎传下来,真不知其心性狠绝到何种程度。
林如海说道:“如果只是这样,林家数百年厄运,数十位先祖继承血鼎,未必没有人肯舍弃己身摆脱诅咒。奈何先祖遗言中还有一条,假如血鼎落入外人之手,之前继承的那些先祖,通通会被此鼎吸收魂源,已转世者会暴死,未转世者永世沉沦,皆成为鼎内的一条怨灵!”
与常见官家一样,林如海的书房内供奉着一副先祖画像;像上之人白跑白须,颧高鼻隆,一派仙风道骨的神仙模样。说到悲愤处,林如海不禁老泪纵横,跪伏与地,对着画像中人发出嘶嚎。
“先祖在上,不孝子孙如海想要问一声: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您到底给林氏留下什么!”
画像不会做答,抬头似在眺望着什么,目光清冷而淡漠。十三郎不是第一次见到那副画像,但从未像此刻这般印象深刻,微微有些皱眉。
献出血鼎,自己死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历代亲祖不入轮回;这样的重负别说林如海,谁都难以迈过这个坎。林家时代继承血鼎,前几代人的想法相对单纯,希望子孙中出现修道之人,继承先祖遗志。到了后来,因血鼎而死的族人越来越多,林氏的想法也随之改变,同时改变的还有肩头的负累,每过一代便增加一人,世世代代,永无尽头。
这是一座山,一座无法摆脱、且越来越沉重的山。
小宫主头回听说这件事,也是头回见到如此场面,愣愣地望着林如海跪在地上痛哭,心里不知怎地竟有些酸楚。于是她悄悄拉住十三郎的手,罕见小心翼翼问道:“什么是血鼎,是不是魔宫要抢他们家东西,还是别的什么人?”
小宫主不知道血鼎?这让十三郎有些意外。带她来就没有瞒着的意思,十三郎挑紧要处解释几句,末了说道:“你们家老祖宗不愿意管这种小事,只好我来做。”
小宫主歪着脑袋想了想,忽说道:“是不是想我帮忙?”
十三郎一愣,说道:“你帮不了的。”
小宫主不服,正想开口忽然憋不住笑起来,手指戳着十三郎的肩膀说道:“你是想利用我。”
十三郎张口结舌。
“老祖宗对我说过,只要有人对我说一些很难办的事,就是想利用我。”
小宫主得意洋洋,浑没留意到林如海此时正用愤怒的目光望着她,笑嘻嘻说道:“这句话,老祖宗以神刻之法印在我脑袋里,绝对忘不了。”
十三郎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心想既然是这样你干吗用箭射我,难不成蛊惑你的人比老祖宗还强大?
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明悟,十三郎神色不变,说道:“十年前的事,不,遇到我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小宫主楞住,认真想了想,忽然蹙起眉捏着头,说道:“头好疼!”
十三郎连忙摆手,说道:“头疼就别想了,反正也无所谓。”
“无所谓?你真这样想?”
“这还能有假,带你来不是为了这个,血鼎的事情我来处理,不要再想了。”
言罢,十三郎生怕她闹什么乱子,严肃叮嘱道:“别打岔,不然的话,大家都不喜欢。”
根本就是哄孩子,小宫主如何思量且不去说,林如海渐渐看出端倪,悲愤之情也被冲淡不少。试探着指着小宫主,他问道:“她,这孩子怎么了?”
小宫主大怒,说道:“我比你大!大很多!”
林如海瞠目结舌,眼睛瞪得比天心蛤蟆更圆。不是震惊与小宫主的年龄,而是她这样表现,与传说或现实中的修家差距实在太远。
小宫主不喜欢他的表情,喝道:“看什么看,再看当心我……”
“不许胡闹!”十三郎沉声断喝。
“我是比他大嘛……”小宫主罕见没有发怒,只抱怨。
“他是凡人,看不出你的年龄。”
十三郎无奈解释着,点点头朝林如海示意,说道:“十年记忆,她只有十年记忆。”
“可怜的孩子……”
林如海感慨兼有难以置信,反问道:“刚才讲到,她是魔王宫掌座之……”
对一个凡人来讲,魔王宫本该就是个名字,什么意义都代表不了。然而林如海家道不凡,因为血鼎世世代代与修士打交道,对魔王宫的大名早有耳闻。内心中,那就是神仙才能居住的地方,里面的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掌座自然更加强大……没办法形容的强大。
那么强大的人,家里孩子居然有这种毛病,跟在八指先生身边像个跟班……林如海实在没办法想明白。
“掌座怎么了?神仙也有为难的时候,何况人。”
发出质问的居然是小宫主,丝毫没有替老祖宗维护,振振说道:“不过你别高兴,像你……不,像乱舞城这种小地方,老祖宗一句话就让它变成平地,所有人都会死。”
我有高兴吗?林如海心惊胆跳,干脆牢牢闭上嘴巴,生怕说错什么惹怒这位孩子王。旁边十三郎听她一本正经讲述仙论,内心颇多感慨,对那位老祖宗再添几分敬佩。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你可以不喜欢,但不能不佩服;小宫主能有这样的见识,绝对与老祖宗的教诲分不开,联想到她本质上只是个孩子,更加不易。当然,以魔宫掌座的身份地位,乱舞城两千万人的死活的确算不了什么,不能因此就说小宫主好杀。
一通胡搅蛮缠,适才因林如海悲嘶族运带来的愤怨淡薄了不少,小宫主抖完威风,见没人反驳也算心满意足,朝林如海挥挥手,大模大样说道:“你继续哭吧,没事了。”
“我……”
遇上这么个女孩,林如海实在没办法也胆量较真,苦笑一声说道:“年前先生讲说原委,明言血鼎大有可能是保不住,林某便曾认真想过。”
十三郎面色阴暗,想说点什么,但被林如海阻止。
“林某说一句薄情的话,如果是原来,无论先生为林家做了什么,林某都不能交出血鼎。个人生死事小,历代祖宗若因此永世沉沦,恕我实在无法承受。”
十三郎默默点头。
“现在不同了,准确地讲,自从涛儿姐弟拜入先生门下,乱舞学院初步成型之后,林某的想法有所改变。”
转身看着先祖画像,林如海沉声说道:“数十代血脉,数百人无辜枉死,林氏子孙已为血鼎做足了一切;现今涛儿道途有期,莲儿因此摆脱病根,林某不能不为他们考虑,要做这件事。”
“如海以为,我虽背弃了先祖之志,但也无愧于心。至于历代祖辈堕落成为怨灵……”
眼中射着坚定,林如海稳稳说道:“血鼎已不再是秘密,无法也无力保全;涛儿莲儿是我的子女,我不能让他们步此后尘,甚至还要惨。历代祖宗在上,请将罪业降于如海一人,勿及其它。”
说完这些,林如海转回身,朝十三郎一躬到地,诚恳说道:“林家能有复生之日,全拜先生所赐,请受我一拜。”
之前,十三郎一直静静地看着林如海的举动,此时正想开口,小宫主忽然想到什么,抢在前面认真提醒。
“你该说声谢谢!”
与前面无数次重复不同,这两个谢字有了语气和音调,很诚恳,很郑重,还很动听。
第719章 利用
林如神情无奈,言道:“孩子……小宫主说得对,林某多谢先生大恩。”
小宫主大气挥手,说道:“这就对了嘛,嗯,你继续讲吧。”
“我……唉!”
悲壮的色彩始终无法涂抹在脸上,林如海尽量让自己显得诚恳,说道:“林某活累了,也活够了;我想死,想把血鼎现给先生;至于先生如何处理它,什么时候处理它,林某一概不问。”
抱拳深施一礼,他说道:“请先生成全。”
作为一名父亲,林如海很自私;作为一名子孙,林如海的选择毫无疑问是不孝;作为一名官员,求死意味着不仁。选择死亡还意味着抛弃发妻,这就是无情无义。
此外从根本上讲,林如海有利用十三郎及与之有关的人的嫌疑,这便是卑劣。
不仁不孝,无情无义,自私而且卑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位自持公正的皇官做此决断?
十三郎思索着这个问题,一时未做回应。
仅仅用父子或父女之情来解释,十三郎觉得不够,这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蝼蚁无力反抗或选择命运时的宣泄,与呐喊。
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愿意求活,人类作为生命的最高层次,除生存外多出许多别的欲望,或物质或精神,或利己或亲它;当生存无恙,衣食有着的时候,这些欲望便如野草一样悄悄滋生,甚至占据主流。
比如:狂信者。
十年前,乱舞城狂信者极少;那时候的人们为活着而努力,为生存下去而奋斗,所以顾不上其他。如今狂信者日趋增加,在于生活安定下来后,人类开始本能地向着更高层次努力,希望活得更好。
仙人想长生,凡人想活得更好,更愉悦,更长远;今世达不到便将希望放在来生,或者死后。
这就是狂信之源。
至于那个所谓的灵妙法尊,他或者她甚至是它,都不过是利用这种思维的一指手,一枚棋,一名更高层次的狂信者罢了。
换言之,人间的一切出自人间,仙家的一切源自凡间,天道天理天伦天地间的一切无不以凡间为基础,永远休想摆脱。
这便是红尘意!人世间最强大的神通,没有之一。
……
“呵呵的灵妙法尊!”
轻蔑的一声冷笑,八指先生神情祥和而宁静,目光明亮且带着思悟清明的通透,身与心都好像得到升华一样,毫光微显。自这一刻起,十三郎心中再无忧虑,无负担,无犹疑,只有坚定与平静。
欲信人,先信己,无论所传的是何种法义,那位灵妙法尊若不能让自己坚信,怎么能传道与千万信徒?说到底,它也就是一个被欲望掌控的囚徒,一名不择手段的修士罢了。
诚然,那人应比十三郎强大太多,甚至有可能比三王还强大;但只要摆脱不了这种欲念,它终不过一个欺瞒香火的神棍,沉沦永陷,算得了什么呢?
跳梁小丑,而已。
想到这里,十三郎如神游得道般醒转来,正想对林如海说点什么,忽发现小宫主怪异的眼神望着自己,心中为之一跳。
“怎么了?”
“你身上有味道,很怪很好闻的味道。”
小宫主的话完全不可理喻,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和老祖宗一样。”
“……”
如得道的愉悦感潮水般褪去,十三郎愕然说道:“什么什么呢?是气息吧?”
小宫主认真思索品味着,皱眉回答道:“应该是吧,但又不像,怎么说呢……哎呀头疼……”
“别再想了。”
十三郎断然喝止,语气严厉如棒喝。感悟这种东西玄而又玄,岂是她所能理解求索;小宫主所讲的气息十三郎明白,因从密室中出来的时候,他便从其身上那层隐隐光膜中感受过。
十三郎知道,那层光膜应该就是魔宫掌座留给她的最终防护,带有与自己刚刚感悟到的气息类似的意味。小宫主之所以觉得熟悉,并且觉得舒服,或许正源于此。
这种说法不合适,应该十三郎的气息与老祖宗类似;再进一步讲,兴许就是因为那股气息,十三郎此时才能有所感悟。
这是师道,无需拜师,不用见面,冥冥中一缕缘法所注定的传承。
安抚过小宫主,十三郎转向林如海,缓缓说道:“血鼎的事情,我已经想好怎么做;但是你要活下去,尽量活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