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灰不明白,上上下下地看,上上下下点头不停,说道:“很平静,很平常,有什么奇怪?”
十三郎回答道:“上面这么大的风,水面这么平静,难道不奇怪。”
的确有点怪,龟甲周围有大量水怪游弋,波涛翻涌看不出什么。但将目光放远,会发现水面只有淡淡涟漪,休说无风三尺浪,简直就是一面镜子。
乱生海啊!竟像个圈在家里的小池塘?假如风平也就罢了,但此时明明可以看到天空黄沙般的叠云急速流动,高度仅数百米……
问题就出在这里。
大灰渐渐明白,疑惑说道:“是呵,风只在上面,下不来?”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一人一兽尝试放出神念,立即发现愈往上阻碍越大,空中似有千万根针,不停地穿刺在神念……这就更不对了!
神念无形无质,不是人、不是刀不是布甚至不是风,怎么可能被穿刺?然而感觉就是如此,神念达到六七百米后,那种因千万针不停穿插带来的痛感越来越强,识海都好像被射成筛子。
“管它什么。”夔神无法理解又懒得想,自告奋勇说道:“本神上去瞧瞧。”
十三郎挥手阻止,说道:“还是我去。”
大灰怒了,说道:“看不起我?”
十三郎老实回答道:“提到风,还是我比较擅长。”
骄傲的神驴愤愤难平,说道:“去吧去吧,有事别叫,为兄不会帮你。”
不理大灰如何抱怨,十三郎收回目光说道:“先等等,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不测出血鼎对妖兽的吸引范围,十三郎无论如何不敢在大海上乱闯。但在此之前,十三郎并不急于放开血鼎气息,而是加固龟甲的同时联络外援。每增加一名队员,十三郎的实力便能提升一大截,理当优先考虑。至于龟甲,注定是件耗时费力的苦活,慢慢来。
将心神沉入血鼎,十三郎感受着九道精魂的气息,双眉微皱。
“怎么了?”大灰问。
“又少了一个。”
“死了吧?”大灰又问。
“没死,跑了。”
血鼎的作用不仅仅在于传送,还能感应到队员死活,很简单的道理,修士若在血域内丧命,其留在血鼎内的精魂不可能活得下来。以此为基础,辅以其它手段,持鼎人能够大致判断队员和自己间的距离。反过来不太一样,队员只能感应到持鼎人,距离够近还能判断其方位,但对其它人无能为力。
这显然是持鼎人的另一大优势,可凭之将队员聚集起来,增强实力。适才,十三郎感应到五道气息可供联络,此时少了一道;考虑到他并未加速远离,事情难免有些怪。
一个人跑掉?事先就想好了要单飞?放在大陆上或有可能,乱生海这种环境,怎么看都不像一名老怪做得出的蠢事。
“被妖兽追杀,不能不逃。”大灰得出结论,不因兔死而狐悲,反有些幸灾乐祸。
十三郎说道:“就算是逃,也应由空中往这边逃,除非……”
再次抬头看着天空,十三郎神情有些凝重。
大灰想不到那么多,不耐说道:“管他啦,咱们现在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
十三郎想了想,拿出一枚万里符激发,同时放出数十飞蚁,抬手一指说道:“那边。”
大灰一愣,说道:“这就走?胖子还没回来……我靠!”
话音未落,水涛翻滚巨浪滔天,胖胖自旁边一窜而上,将大灰淋成落汤鸡。
“呱呱,呱呱呱!”
小胖子变声,一面得意大叫,不知是在汇报工作,还是嘲笑陆地生物笨手笨脚,任由它调侃戏弄。
十三郎朝胖胖点头表示明白,说道:“速度放慢点,那个人最近,先联络他。”
行动才是硬道理,不怕慢,就怕站;十三郎之前在龟甲屁股上安置下飓风法阵,纯以魔晶激发,无需担心法力消耗。
大海是胖胖的主场,大灰明智地选择忍让,又问:“是谁?枪王还是百花女?”
十三郎苦笑说道:“血归灵。”
大灰问道:“那也不错呀,干吗一脸苦相?”
这队人马成分复杂,按照大灰的理解,枪王是老祖宗钦点,实力强脑子笨且最可靠,当为首选汇合目标。此外它对新结识的百花仙子印象不错,貌美声软且不惹人厌,相处十年没少揩油,很怀念那种香臀贴背的感觉。血归灵被它列第三,因其有灵修背景,可算半个家人。至于其它,机警的神驴觉得那帮家伙纯为利益所驱动,没准儿会打持鼎人的主意,不怎么感冒。
十三郎回答道:“我只是不明白,他怎么还用猫女的身体。”
借体这种事情,掩人耳目很合适,但会影响实力发挥。这里是血域,不客气点讲连老祖宗的令牌都未必有用,血归灵还要隐藏什么?再说了,扮女人就那么有意思?十三郎自己有过穿女装的经历,当然不会这么看。
大灰想了想,认真说道:“那家伙本来就是个伪娘,做不了男人。”
这个想法够震撼,也够恶毒,胖胖顿时鼓起眼睛,呱呱大叫表示赞同。联系血归灵的经历,真让人不能不朝这个地方想。
“难道真是,咳咳……”
“肯定是!”大灰严肃强调道:“人妖勿近,咱们换个方向。”
“呱呱!”胖胖表示反对,一心见识人妖风采。
“会传染的,小心你会……哼哼!”大灰瞄着天心蛤蟆的屁股,目光恶毒。
“呱……”小胖子蹭的一声钻进大灰浓密的鬃毛内,再不肯露头。
“别闹了。”
十三郎不和两个蠢货闹腾,站起身,昂起头,神情渐正。
“瞅着点,我上去了。”
第772章 天之惑
黄天分层如台阶,层层风景不同。
海上三百米,空气安静地流淌着,如一道轻柔温暖的河。十三郎没有急于升高探秘,而是耐心且静心体味着微湿气流拂过脸侧耳际的感觉。
没有太多异常,除了慢,还有粘附不忍离去。
仿佛被某种力量拖住,又或本身过于沉重,气流缓缓滑过身侧。衣摆轻飘,十三郎似能感觉、甚至看到风的形状;看着它或者它们抚摸着自己的身,绕着自己的发,迷乱着自己的双眼。
说不清,道不明,轻轻柔柔,仿佛在挽留,或者是停留。
十三郎双眉渐蹙,内心微寒。
红尘数十栽,八指先生道念初生且别具一格,看到、或者说感受到一些别人感受不到的气息:生命!
乱生海上的空气,有生命。
空气不会有生命,准确的说法是,十三郎感受到无数生命残留的气息,七情六欲五感,一样都不缺少。他仿佛看到曾经发生过的无数画面,听到数不胜数的生命呐喊,留恋与不干,咆哮与愤怒,无奇不有,无所不含。
不同于春雨蕴化生命的缠绵,区别于夏阳燃烧生命的蓬勃;不似秋风萧瑟悲苦,也不像冬雪那样肃杀凌冽,这里的生命气息只是残余,像极了临终时才有的那一声叹息。
良久,十三郎轻轻开口,艰难吐出几个沉重字:“残念不消?丧灭无轮回?”
生命死亡入轮回,这是天道。天道无处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能,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然而十三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有一位来自冥界的朋友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是连天道都不愿意去看、或干脆看不到的地方,是真正的遗弃之地。
“天道有缺,冥界含窟,轮回的眼睛也会打盹。那些地方因不为人知的跳出圈子,生灵死后不入冥界,就是真的死。”
美帅的声音犹在耳边,最后警告说道:“那是天罚之地,遇到千万不可久留。”
关于轮回,美帅解释不了太多;但他知道一点,落入冥界的生命,绝大多数不会在人间留下痕迹;所谓身死道消残念无存,指的便是这条天规。
例外当然有,所以人间的怨念厉鬼不少,十三郎身边现成的例子:哑姑。有些时候,他甚至埋怨冷玉的性子不够强硬,假如能和哑姑那样化身留在阳世,十三郎说什么也要让她重塑鬼身,亲自上演一处惊情四百、不,惊情万万年。
特殊终归是少数,人间亿亿万人,能余下怨念者万中无一,休说保留完整鬼体。然而此时此刻此地,十三郎的感受分明说明一点:漫漫上空,残念无处不在!
天罚之地!
什么是天罚?就是死,真正的死。没有轮回,没有转世;没有鬼,只有念,因无法超脱而生出的念。
身体徐徐升空,十三郎的感觉越来越清晰,神情也越发凝重,不知不觉捏指轻喝:“赠:红尘!”
一团淡淡烟云由指尖弹出,丝丝缕缕飘荡在空中,下一刻,周围的风突然间变得猛烈,四面八方的气流似为那团烟云所引,争相扑过来,试图融入其中。
原因只有一个,那道气息来自人间,充斥着万象烟火气,也就是活。
“斩尸!”
清喝声再起,烟云化黑,如条条鞭锁四方抽打,刚涌来的风四散奔逃,如同遇到天敌的野兽,不惜一切想要远离。然而风无形,气无质,总有逃不开的气流被黑锁劈开。无声呼号随之荡响,听不到,唯有灵魂才可感受。
十三郎眉头紧皱,接连再喝:“冥气,业火!”
红尘、斩尸、冥气、业火,单就生死领悟而言,十三郎达到寻常修士无法企及的高度,因而才能看到、或说感受到那种生命不甘彻底消逝的念。
残念无思,只有残存不消的喜与惧,忧与恐,悲与惊。四色烟云在身边飘荡,十三郎周围的气流随之陷入疯狂,变得无比狂躁。下方看去,十三郎前方飓风铺面而来,身后纷纷远去,左侧仓皇四窜,右边狂潮推滚,身体如电呼啸远遁,迅如闪电。
“师弟,别跑远了啊!”
大灰在下面扯着嗓门大喊,话未落音,十三郎身体外四色流转,好似被绳子拉住一样,嗖的一声“弹”了回来,势头比刚才更急。
“这么快!”大灰吓了一跳,本能地认为少爷遇到强敌,待仔细看毫无所查,疑惑更深。
“干吗呢这是?嫌姿势不够帅,练习?”
“呱呱!”胖胖趴在大灰脑袋上大叫,甭管它猜什么,首先表示反对,然后就是嘲讽。
“你懂个屁!”大灰怒叱,语气罕见严肃。
“呱……”
头顶黄天,身似流星,十三郎如旋风般绕了几个圈,停止施法定下身形,默默站在空中,良久不语。
他在心内自问:“这样做,算不算利用,算不算欺骗?”
……
乱生海求生,其艰难在于退路难寻;片刻感受,十三郎充分体会到在这里飞行的艰难。以寻常方式来做的话,法力消耗抵得上平常的三倍;假如要躲避强敌追击,就需要提升高度,去克服更多阻力。但若如他这样……应该说只有他才能做到的这样,以生死之意刺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残念,不仅速度大大提高,法力消耗也细微到极致,几可忽略不计。
事有两面,十三郎发现无论是红尘还是斩尸,冥气还是业火,对残念都存在着一种让他无法理解的效果:消亡!
只要接触到这四种气息,残念都会立即消亡;区别在于,那些被红尘意与业火沾染的残念是解脱中消亡,反之则在惊恐绝望中化为乌有,彻底消失在这个天地间。而这,分明就是美帅施展冥门收取魂魄时才有的效果,或可表述为:入冥!
美帅来自冥界,有本事调用一丝轮回之力可算正常;十三郎内心很清楚,他的这些神通与轮回一点都不沾边,但会让那些残念出现错觉,误认为自己得到解脱,或者惩罚。
血域独成一界,存在了不知多少年,演变成今日模样也已万年。假设它从万年前开始遭受天罚,空气中包含的残念数量……没有什么数量,只能是无穷无尽。换言之,十三郎平添一项争胜利器,若只是为了飞行,或许永远都不用担心法力。
但他要问问自己,能不能这么做。
求道问心,很多时候是一种主观意志,要的是理所当然,求的便是一个问心无愧。无论忠臣大义还是巨盗魔枭,若不能做到心安理得,做事便不能坚韧不拔,难以有所成就。修士逆天而行,心志坚定是最起码的要求,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还修个屁的道!
再次抬头看天,黄云悬挂距离仅两三百米;听上去很高,但因遍及整个天空,给人的感觉就像压在头顶上,沉重、窒息,毫无生机可言。看着看着,十三郎脸色微变,目光渐渐泛出冷意,直至凌厉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