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呵呵,哈哈!”
十三郎怒到笑出来,他知道这是血舞替自己开解,不想十三郎因他的死有什么负累。很明显,血舞要么低估了十三先生的无耻程度,要么就是为了别的,比如希望他把人情转向别的方面。
“自作主张的蠢货!不是看你替我省了一份力,小爷懒得理你。”
自作主张,某种角度这是实情。假如事先做好有针对性的安排,这一战的结果或许会不太一样。说到底事情来得太仓促,也太紧张;十三郎来不及了解全部,哪知道五大修士都还保留着最后一招。
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算无遗策,就算有,至少也要有时间去算。弄成这样,众人还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那个什么狗屁六道之门到底怎么回事,浪费一分实力意味着少一分底牌,焉能不为之愤怒。
来不及惋惜,没心情感慨,十三郎连骂人的欲望都没有,吩咐的语气说道:“进血鼎,还有可能活下来,至少轮回有指望。”
“谢谢你,真的。不过不用了。若非还有几句话想说,我们早已死了。”
相拥人影越发暗淡,千愁公子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清朗,徐徐说道:“我们俩都太累,不想再回来。”
这也是实情。
背宗忘祖,无亲无友无师无君,有子但不得见,甚至不敢让对方知道;至于复仇,至今都才沾了点边;搜遍世间,没有人能比这对倒霉夫妻活得更累。
一代奇才,如今死志已明且无可更改,身形随即消散得更快;周围的人陷入沉默,说不上同情,谈不上感慨,只有些兔死狐悲的凄凉。
十三郎咬咬牙,冷笑说道:“几句话?是几件事吧?你想托孤给谁?哪个欠你人情?”
冷漠语调惹人反感,同时也说出了血舞的心意。死志坚决到这种程度,哪有兴趣对着几个实际上不相干的人抒发情怀?血舞既然留着一口气不散,必定有些事情相托。
枪王对空抱拳,结果发现自己只有一条手臂,惨笑着说道:“血兄若不嫌弃……”
“你帮不了我。”
血舞打断他的话,转过头看着十三郎,认真说道:“较真算起来,本王曾经帮过你好几次,一直没有索取过什么回报。”
吗的,改了称呼不说,还敢和我讨价还价!十三郎大怒说道:“没有我,你现在还在乱舞城趴着不敢露头。”
血舞一点都不生气,淡淡说道:“做乌龟总比死了好。”
十三郎哑口无言。
血舞表情模糊,似挑起眉毛笑了笑,说道:“能让十三郎先生如此,本王死亦有所值。”
十三郎张嘴骂道:“去你媳妇的!”
血舞回答道:“我媳妇已经死了。”
轰的一声,整座岛屿沉如海中。蓝山快要哭出来,哀求的语气说道:“两位先生,长话短说好不好?”
十三郎叹了口气,不再尝试劝解或者激将,抬起头说道:“不用问,头一件肯定是照顾你的小崽子。有没有别的?”
血舞说道:“本来还有报仇,既然你与妙妙势不两立,这件事情不散。”
十三郎觉得自己真倒霉,骂道:“是你觉得自己没用,报不了仇干脆撒手,对不对?”
血舞平静回答道:“经过这么多事,本王知道自己的确不如你。”
话说到这份上,十三郎实在没有勇气再嘲笑一个快要死的人;深深吸一口气,说道:“讲讲你的小崽子,肯定是灵修对不对?怎么个托付法?要不要我帮他找个老师,想不想进道院?还有,要不要通知他还是她……或者他们,他还是她、或者他们的祖宗是魔魂族天骄?”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血舞说枪王帮不上忙,这样的事情,恐连老祖宗都无能为力,只有十三郎一人可为。
问题是怎么帮呢?真要是按照十三郎说的那样做,只怕是害了他、她,或者他们。
血舞早有准备,身躯轻晃张嘴吐出一枚青幽幽的玉璧,径直飞入十三郎手中。
血舞说道:“先生如想做些什么,只管凭自己的心意即可。本王的这件东西既是信物,同时也是留给后人的一点礼物。里面藏有我夫妻以血脉秘法封存的本命精元,本王血脉自有感应,也只有本王血脉才能使用。”
凭自己心意?分明是敲诈的最高境界!十三郎心情不好,冷笑说道:“不用提醒,我不会拿它喂蚂蚁。”
血舞平静说道:“先生多虑了,刻意点出来的不是为了防范先生,而是担心我那不争气的后人不相信。”
这是实话。试想十三郎巴巴找来一个灵修,然后对他说“你爹是魔修”……不被打一头包才怪。
得到合理的解释,十三郎悻悻说道:“还有呢?”
血舞说道:“记有几样还算过得去的神通,先生如果不嫌弃,不妨研究一下。”
十三郎骂道:“就你那点破神通?”
血舞回应道:“先生曾用过一种‘定’字神通,本王觉得,它与我的惊神吼有异曲同工之妙,或可相互参详。此外,寄魂之法虽属小道,但……”
十三郎摆手说道:“不用说了。”
周围人同为之一愣,正当大家以为他即将大义凛然说出绝不受赐的时候,十三郎说道:“我先瞧瞧,大不了学会了教给你家孩子,当报酬。”
无耻!几名大修纷纷侧目。
血舞轻轻一笑,抬手抱拳,看上去仿佛有四只手同时举起来,郑重一礼说道:“多谢先生。”
四个字,血舞的身形消散近半,那名长发女子已完全看不出轮廓,原地只留轻轻一叹,似还有几缕清幽莲花香气。
“九儿,且为我操琴,为夫也为你舞一曲……”血舞成雾,似舞,似无,似风一样飘散。
“别急着走,你还没说他们是谁?”十三郎的声音有些哑,对空大叫道:“给个名字再死!”
“遇到的时候,你自然会知晓。”声音渐不可闻,如催缰踏水而去的马儿,消失在海天一色之中。
“什么意思?为什么肯定我会遇到?”十三郎猛地惊醒。
“是我认识的人!”
第852章 攀阶有赏
“血舞就这么死了?”
直到琴音彻底消散,众人眼中仍残留着那两个莫分彼此的身影。
唇齿喉间满是酸涩的味道,仿佛一口气吞下满嘴的梅。周围天、地、海均被狂暴的声音所充斥,最不该缠绵的空气里塞满了空荡荡的感觉,让人的心找不到落处。
“死了,也好。”
枪王的身形有些萧瑟,稍稍低头前倾,单手解下披风递到十三郎手上,说道:“不留了,给你保管吧。”
十三郎不推辞,接过披风冷笑道:“干什么?害怕连他都不如,死前连句话都留不下?”
枪王只是笑了笑,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生气。
蓝山清咳两点殷虹红,上前一步柔声道:“血道友求仁得仁,先生不要因此挂怀……”
苍老黯淡的目光看了看十三郎的神色,他说道:“或是自责。”
十三郎表情淡漠,未就此做何回应。
自责?当然不会。哪怕普通寻宝探险,修士出现生死也是常有的事;血域这种地方凶险超乎想象,遑论还要对付神秘莫测的山君弟子、甚至是涅祖。功利点考虑,假如不是十三郎,眼前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或许早就死了,其中也包括血舞本人。
事情演变成现在这样,十三郎没理由、也没有义务责备自己,只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就只能问,十三郎眨着眼,皱着眉,抬起头,问大家。
“为什么人会想死呢?活着多好呀!”
众人面面相觑,待看清十三郎不像是开玩笑之后,神情纷纷发生变化,狐疑惊慌,直至无所适从。
“糟了,心魔劫!”
……
修家道途险恶且多磨难,磨难就是劫;不带个人倾向去看的话,修道的过程实际上就是经历一重重劫难,求那破劫重生之后的圆满。
劫分三种,天、人、心各行其道,时间上或有交集,但不能因此而混淆。
天劫最强但又最简单,比如灾害,比如环境,比如资源资质等都可列为这个范畴之内;最可用来作证的就是破镜雷劫,不是每个境界都会有,但只要一步步走下去,迟早都会面临其考量,遇到便定生死。因此天劫被修家成为最可怕的劫难,无数年来与之争斗,且会一直延续。
人劫亦称人祸,因欲望而生,随牵绊所连,或许还参杂着一些人性方面的东西,总之与人有关。但凡修道长久的人,无论让哪个来讲,都会认定人劫比天劫更莫测更难以猜度,其考校的不是力,而是偏向与智,还有志。
何为心劫?
回答这个问题即易又难,容易是因为它的本质仅两个字:解惑。
惑由心生,因事起,极大极小,极严极松,极宽又极窄,极厚又异常的薄。一字不解可称为惑,一器不成可为惑,一路不知可为惑,一木之死、一眼之盲、一叶之落一天之沉……凡是想不明白的事情,通通可称之为惑。这个角度讲,无论修士还是凡人,事实上无时无刻不在与心劫打交道,且后果有所区别。
凡人生惑无可解,大可将其抛于脑后;非但减少许多烦恼,对延生养性也大有好处。世间长寿之人十有八九心性豁达,所谓豁达,说白了就是放得下、想得开、扔得掉,同样是一种修行。
修士不能这样。
修士修炼,一路之上的疑惑比凡人多出千万倍,有些可以求教、有些可以查阅验证、还有些可以通过切磋钻研自行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可暂时放一放,留待将来修为精深后继续。然而可肯定的是,无论哪种疑惑,解决不了便会留下一个坎、存了一点难、结了一个难以平复的疤,对道途延续或多或少会产生影响,直至将其停滞。
无疑之修,道途必然畅通无阻。这是常理,只是从未有人做到罢了。
最简单的例子,修炼神通的时候有惑则神通不成,炼器的时候生惑则法宝不强,布阵的布不了阵,画符的成不了符……累累相加起来,还修个什么道。
神通不明,宝物不成,这些因不能解惑生出的问题很严重,但还算不上太严重。真正让修士们谈之色变的是另一种:心惑。
“惑不除则意不清,心境难臻通达,必成痴癫。”
修道的人都知道这句话,简单的字句包含着无尽心酸与无奈,乃数万万年来无数修士与心惑鏖战、经历无数次失败折损无数天骄性命后的唯一收获,并为之取了名。
心魔劫!
如此多难,这般可怕,心惑、或者说心魔劫到底是什么?因何会产生?
答案很简单:当有人非要纠结于那些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就是心魔劫。
十三郎所纠结的问题就属于这一类:谁都明白活着好,可为什么有人愿意去死?
谁能回答?
或许该换个说法:这个问题可以有千万种答案,最蠢的人、最聪明的人都能给出自己的解释,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才能说服十三郎相信?
……
天光浩荡,几颗星辰辉光迷离,渐成磅礴之势。孤岛正上方的天空,黄沙四方翻涌,当中露出一块千丈大小的明朗天。
合一后的血鼎徐徐升空,符文四射展开,围绕着鼎身极速流转。符文射出金灿灿但透着浓重血腥气息的光,光与光相叠,构成一个链接上下的庞大通道。外围看去,星辉射入符文,符文吸收并吸扯着星辉,仿佛以它们做线,要将星辰自当空摘下。
八子魂葬,三子已灭,余下两名残修的精魂自动转入合一后的血鼎内;与他们两人一起,枪王等四名大修恢复了对血鼎的感应,均能从那种旋转与链接中感受到浩荡与威严,并有一股毁天灭地般的吸附之力。与那股力量相比,大修引以为傲的修为如孩子一样可笑,婴儿般脆弱,没有资格对抗,唯有臣服其脚下。
血鼎正下方,被山君门下称为星台的孤岛彻底消失,原地留下一个数百丈的窟窿,滴水不进!
何谓滴水不进?
海面上凭空开出一只圆形的口,或者是一口井,深达无尽目及九幽。井下如有千万颗宝石闪烁,共同汇聚成一道洪流般的光华,以旋转的方式冲天而上,目标正是天空等待的那只鼎。
光挡住水,不,应该说水害怕那道旋转的光,宛如面对天威、仰首星空与苍穹,跪拜众生之主时才会有的畏怯,丝毫不敢亵渎,唯以八方咆哮声壮其威。
光在转,柱在升,天灾动,海在摇;满满不过三千丈距离,原本可瞬间往来千万次的光走得极为吃力,如老牛拉车,似凶兽自冥界之门缝钻出,更像大军开始奔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