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草除根则不然,它是一种因害怕死亡而生的怯懦心态,是安慰与自我暗示,并不是真正的解脱之道。”
“至于为什么要向他们说要屠其全家,只是为了让其承受更多痛苦,寻求更大的爽利罢了。既然是报仇,当然要报得痛快,杀死对方还要谈什么仁义道德,那是虚伪。”
“杀人只需无愧于心,何需害怕复仇?除恶当诛尽,斩草敢留根,方为强者之正解。”
清朗的声音,淡然到冷漠的语调,紫衣女子衣袂飘飘彷如神仙中人,说的话却极尽刻薄狠毒孤傲之能事。冰冷无情处,竟似比哑姑更胜一筹,令人心胆皆有寒意,几不敢闻。
一男一女听着,回想起各自对手临死前的惨然与绝望,各自点头。想到自己搏杀数年尚不能明悟何谓强者,不觉面有愧色,低头不语。
“不要自惭,世间道理往往都是说起来容易,能矢志坚守者寥寥。本座早已查明,一窝蜂固然凶蛮且实力不俗;但其后人都不过是些纨绔之流,成不得气候。若真有出众者,本座未必能容他活下去。和你们说这些,是希望你们不要轻易沉沦,将来如何,终究要看你们自己。”
叹息一声,紫衣女子感慨道:“死亡对每个人都是未知,恐惧自然在所难免。其实,如果经历过一次就会发现,死……倒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哑姑两人相顾骇然,均想着仙子不愧是修真者,断非凡夫俗子所能料。听她的意思竟然连死都经历过,实实深不可测……
“罢了,说这种事情,未免太过无聊。”
紫衣女子从失神中醒悟过来,自嘲后恢复了平静,说道:“你二人的经历坎坷多难,心性难免会受到影响。阿牛坚毅稳健,尚不失为真性情;哑姑则偏向执拗,十三爷以为你报仇之后能有转折,如今看来,却是一厢情愿了些。”
哑姑连忙施礼,惶恐道:“妾身深受十三爷与仙子大恩,已经是上天垂怜,再不敢让恩主为我忧心。还请仙子转告十三爷,哑姑此生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不敢有违。”
“天道不仁,上天又何来的垂怜。”
紫衣女子挥手阻止,说道:“心性这种东西,非旁人可以帮助。如今你二人心愿已了,身体也有伤患,接下来作何打算,可有了想法?”
两人一愣,同声道:“不是除恶务尽么?那赵四……”
“赵四那里,不是你二人可以去得,就不要再管了。”
紫衣女子沉吟片刻,说道:“十三爷不久将会离去,你们若是没什么打算,不妨暂时返回山寨。凡俗生活虽然清苦,却有宁心养神之效。将来若想出外闯荡,可以选择加入战盟,以你们的实力,突破二星时日不会太久,足可以自保。”
“至于能否走得更远,就要看你们自身努力与机缘,非他人所能预料。”
想了想,紫衣女子补充道:“当然这只是建议,无论十三爷还是本座,都不会命令你们做何决定。这几年你们做了很多事,足可抵得上授业之恩,无需再有牵挂。”
虽是关怀之语,紫衣女子的语气却很淡漠,平静透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哑姑阿牛听出其话中的坚决,心中大感震惊。然而他们也知道,紫衣女子一旦做了决定,就绝不容有任何更改。至于那位十三爷,两人根本没有见过,自然更谈上不猜度。
两人也都是果决之人,对视一眼后有了决断,双双跪倒,向这位给他们的命运带来剧变的仙子拜别。
紫衣女子没有推让,静待两人施礼后说道:“去吧,日后切记修心之要。须知无论修士还是战灵,都需打熬心志方可有成。如果实在寻不出什么途径,不妨多看些书,或能有所帮助。”
两人应是,哑姑诚恳说道:“我二人今日离去,不知此生能否再见仙子。还望仙子告知名讳,供我等瞻念。”
“名讳?瞻念?”
不知想到了什么,紫衣女子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她抬起头,遥望着天际渐吐的红霞,浪涛般翻转的云朵竟被烧出一抹紫意,沉吟了片刻,淡淡开口。
“叫我紫依。”
第8章 罩子翻了!
清晨,三元阁一派忙碌景象。
几名侍女早早起来,梳洗着妆用完早点,在厅堂里做些迎宾准备。时而小声嘀咕几句,聊些女孩子间的私话,间或发出几声轻笑,其乐融融。
十三少爷性情懒散,从不肯施展神通法术代替小侍女劳作。姑娘们倒也不介意,仗着少爷随和埋怨两句,撒娇的成分还要多过赌气,可以算做怡料。
萧十三郎今儿来得也很早,安安静静坐在沉案后看书,耳中不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意态安闲。在这些姑娘们的眼里,少爷不光是少爷,同时还是兄长弟弟甚至姐妹,相互间说话全无顾忌,根本不怕他听见。
胖嫂子不知道野到哪去了,或许是去红坊蹲点要生擒塔山,或许是抓了个野汉子就此私奔,大家都不会过问。反正店里有麻烦的时候她就会出现,从来不会落下。那般庞大的身材,竟能如此神出鬼没,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颇有几分神秘。
“小蝶啊,昨晚又做春梦了吧?”一名小侍女调笑道。
“哪有的事……你不要胡说!”小蝶面色通红,气呼呼连忙反驳。
“还说没有,看看你的眼睛,都成猫眼了。”另一名小侍女跟着起哄,大有不老实交代决不罢休的气势。
“我……我失眠!你管得着吗!”小蝶寡不敌众,只能干脆耍赖不认,彰显其亢烈不屈之坚贞。
“咯咯!失眠啊……这个词儿是谁说的来着?咋这么新奇呢?”
“还能是谁,让小蝶失眠的人呗!”
“哎呀,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小蝶变成熊猫眼的话,可不怎么好看喔。”
“是啊是啊,不过你们放心吧,这个失眠好治的很,只要……”
“不许再说!”
小蝶架不住众人围攻,怒而呵斥道:“都说我,看看你们自己还不是一样。啊我想起来了,熊猫眼这个词儿哪来的?你们咋记得这么清楚呢?”
“……”
几道哀怨委屈带着期盼的目光同时汇集到某处,萧十三郎面色严肃,对几人的话语充耳不闻,俨然一副两眼不见身前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端庄严正。
“聋子!”一名小侍女偷偷嘀咕道。
“呆子!”另一名小侍女愤愤不平道。
“傻子!”第三名小侍女默默念叨着。
“蠢货!”小蝶最得宠,胆子也最大,怒气冲天道。
没人理会,几个姑娘没了比较黑眼圈的兴致,奄奄忙着手上的事情不再说话。萧十三郎轻吁一口气,微微调整坐姿,将手上书页反转过来。
“原来是拿反了,我说怎么字儿怎么这么生呢!”
……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未等萧十三郎调整好心情,忽闻门外一声断喝。声如雷霆炸响,震耳发聩处,竟比虎嫂都猛上三分。
“十三郎,你干的好事!”
声落人至,一条彪形矮汉轰然闯入。沉重的脚步落在对面,竟有聚鼓惊雷之势,好不威风。
来人生得方方正正矮矮壮壮,背着一把几乎与之等高的阔剑,如长腿的石墩在地面横行。梯形脸,上窄下宽叠在粗壮的脖颈之上。黝黑的脸庞中央,一颗硕大的酒糟鼻稳稳安坐,红通通璀璨璨骄傲夺目,仿佛一颗红辣椒扎根于铁板,成为天然的制高点。
较鼻头更加醒目的,是那对墨蚕般的浓眉。眉梢粗重且根根炸立,挺拔倔强生出几分虎踞龙盘的气势,煞气飞扬。
这副面相无疑不怎么好看,正对着十三少爷,差异格外鲜明。恍如南瓜与石榴放到一起,视觉冲击可谓强烈。
奇怪的是,他的模样如此精彩,看上去却让人生不出多少恶感。两颗绝不温和的眼仁中,竟能透出几许纯净,与其说他是蛮夫莽汉,倒不如说像个赌着气的孩子,令人莞尔。
“好歹也是个老板,就算咱这个打工仔惹你生气,也不能这般没有分寸。客人不被你吓走,花花草草也受不起啊!”
十三郎稳坐如得道高僧,嘴里不咸不淡的调侃来人与受到惊吓的小侍女,微笑说道:“塔山大哥,今儿很闲啊!该不会是虎嫂揪回来的吧。”
花容失色的姑娘们娇颜绽放,目光从塔山身上移开。这类情形在她们眼里很寻常,东家每次在主母那里受了委屈,总会寻着借口拿少爷撒气。笑一笑闹一闹蹦一蹦跳一跳,最后不了了之。
今日有所不同。
塔山没有如平日那样与十三郎嬉闹,沉着脸走过去,一把抓住其肩膀,连拉带拽地将十三郎朝楼上拖。不知道的人看了,只怕会生出许多不好的联想,感叹几声世风日下,为那个俊秀少年的命运施以怜悯。
“胆大包天的东西,越来越过分了,看俺不好好收拾你!”
塔山一边拖还一边骂,俨然一副暴戾残虐的恶主摸样。可惜他身材五短,十三郎虽然年轻身量却不低,差个台阶仍比他高出一截,慢悠悠稳稳跟在其后,看去好像是马仔拖车,愤怒无奈而且艰辛,有些滑稽。
“别急别急,等我放好书。”
有条不紊的整理好书卷,萧十三郎刻意将书页折起做好标记,这才施施然随着塔山上楼,消失在大厅里。
身后,几名丫头面面相觑,目光隐虑。
“小蝶,不会有事吧?东家今天好像不对头。”一个说。
“就是就是,上次被主母抓个现行都没这样,到底怎么了?”另一个说。
“该不会是被主母逼得紧,东家的心思变得……”第三个小丫头目光惴惴,有些邪恶。
“啐!就你会想。瞧着吧,要不了一刻钟,东家就会老老实实的下来,还得给少爷赔礼。”
小蝶对少爷信心满满,想了想忽然觉得生气,张口骂道:“小浪蹄子!”
……
上了二楼,打开小门,走进院子,来到梨树下。塔山将十三郎按到石凳上坐下,自己则四仰八叉躺在那张竹榻上,翻手拿出一个酒壶,咕噜噜猛灌了几口,仰面叹息。
“唉!这回真被你害惨了!”
竹塌发出几声哀鸣,似在祈求主人将这个恶徒驱逐。萧十三郎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塔山发癔症般自语,没有开口。
体味着胃府中火烧的感觉,塔山面色好了不少,坐起身直盯着十三郎的眼睛,严肃说道。
“十三爷好!”
萧十三郎面容平静,眉丝都没有一分跳动,疑惑的眼神望着塔山,不明所以。
塔山再次说道:“你是十三爷。”
萧十三郎听明白了他的话,摸摸鼻子说道:“大伙叫我十三少爷,其实只是客气话……”
“够了!”
塔山大怒,指着十三郎喝道:“别跟我装,知道你能装,装得连我都不能不信。可是我知道,你就是、十、三、爷!”
萧十三郎无辜地摊摊手,根本不作回应,摆明一副‘随你怎么想,我就是不承认’的架势。
“其实我早知道了。别忘了我是战盟舵主,落灵城就这么大,什么事情能瞒得住我。除了你,没有人会做那些事情,也没有人能做那些事情。”
混着酒汁的唾沫在空中乱飞,塔山愤怒咆哮:“以往不说出来,是因为你干的那些事儿我想干但是干不了。虽说总要擦屁股我也认了,谁让我是你大哥呢!”
“现在不同,这次你玩得太大,连我都罩不住。”
塔山没指望十三郎老实招供,也不等他辩驳,自顾说道:“你走吧,赶紧走!一刻都不要耽误。”
“去哪儿?”萧十三郎安静的问道,神态委屈无辜而且可怜,仿佛被家人抛弃的小狗。
“爱去哪儿去哪儿!”
塔山的目光有些暗淡,不耐烦地挥手道:“我的话你反正不听,战盟不乐意进,道院又没资格进。随便着个宗门加入,当个记名弟子看看大门扫扫地之类,反正不能待在落灵城。”
心里想到了什么,塔山冷笑讥讽道:“这事儿你干了三年,最拿手不过。”
“我要进道院。”萧十三郎温和的语气说,透出不容更改的执拗与决心。
“进个屁的道院!”
塔山越发愤怒,大吼道:“你看看你都在干什么?不好好修炼非得去琢磨什么炼器,几年下来就炼出这么个铁疙瘩。就凭它,你也想进道院……”
“那叫哑铃。”萧十三郎更正道。
“……对!哑铃……哑巴铃!和你一样,简直像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