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只有一条,且笔直向上犹如一把倒垂的剑,十三郎一路行走,双目四望同时放开神念,仔仔细细观察周围,一屋一瓦,一草一木,一角一檐,全部印入脑海。
不涉远足并不代表十三郎不贪心,昆仑殿的宝物绝对不像他刚刚讲过的那样不值钱;最简单的例子,掌天弓据说出自昆仑,怎能说化神无用。十三郎想过碰碰运气,捡漏寻几件宝物,实在不行研究一下上古魔族的封禁之法,未尝不是收获。
他最终决定不那么做。
“适可而止,进退有度,究竟什么时候该止,什么又叫有度,谁能说得清楚。”
此前炼制往生丹的时候,群修中除百花仙子外均已自灭精魂,切断与血鼎间的联系。来到昆仑殿,一无外敌压制又小,大家极有默契地没有提起此事;尤其在讲出分手的话之后,有关血鼎的话题已不像当初那样可以随便谈及。
几大修士都没有跟来,十三郎知道他们并未离去,大约是彼此商量权衡,或许还要重新结伙搭伴,最终谁会走谁会留……
“管他,也许他们才是对的。”
心里感慨着,十三郎轻轻叹了口气,将包括枪王等人取舍在内的所有杂念抛去,专心于当前。比较遗憾的是,十三郎有心修养后就近看一看有没有宝藏余下,结果并未找到什么值得探查处。周围大多建筑空空如也,一看便能知道乃寻常地,还有不少地方有禁法波动,但都残缺不全、甚至连房屋本身都已毁坏,猜测应为林老祖所为。
想想也对,林氏老祖每次进出皆经于此,不用说研究得最细,查探得最清楚。令十三郎觉得惊异的是,七八百年下来,周围阵法虽然被破,不少地方还有魔力残余。单此一条,足以证明昆仑殿寻宝不易,正好让他解脱更干净。
山路笔直,十三郎边走边收拾心情,如箭头缓缓射向山顶。将至顶峰时,十三郎彻底平静下来,方留意到脚下道路居然不是一级级的台阶,而是纯有乱石铺就的斜坡。
沙沙之声如春蚕食桑,为这条空旷寂寥的山路增添几分“活着”的意味,登顶后,紧绷数十年的神经彻底放开,白衣书生沐浴着清而不算轻的风,不禁失笑。
“假如凡人走这条路,恐怕很难上得来。就算修士,也需运转不少法力……嗯?”
刚刚舒展开的双眉渐蹙,十三郎抬手抹额,忽似发觉什么异常,回过头看看身后。
“不对劲!”
纯粹发乎本能,头顶银云忽显,三万飞蚁蜂拥而出,构筑一条足以抵挡化神一击的防线。让人意外的是,向来灵动的飞蚁显得格外笨拙,身体上好似连着一条线,需费力才能保持平稳。十三郎对此似有所料,并未轻易将飞蚁收回,凝聚目光顺着山路回望,一寸一尺,挪动般朝向山下。
“不对劲。”
十三郎转过身,随即发现脚下为周围最高处;眺目四方,无需动用神念,百里景致尽收眼底。
“的确不对劲。”
重复一遍,十三郎深吸一口气,抬头仰望头顶星空;其眉心处,灵犀法目徐徐张开,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很不对劲。”
……
目前为止,十三郎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有三。
首先,那条山路过于费力,费力到让人无法相信。以十三郎这样强悍的肉身,登爬一座高不过万米的山峰,竟有要流汗的感觉!粗略估计一下,换成普通大修攀爬此山,恐会耗费三成法力才能成功。奇妙的是,来时十三郎行走缓慢,非但没察觉到异常,还觉得脚步甚为轻盈。
那种感觉难以形容,非要说的话,体力不像是因为发力而消耗,而是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第二条,山路碎石过于规则,规则到不像自然之物。十三郎仔细对比并将其计数,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八种。
万米山路,尺寸、形状、颜色、质地,找不出第二十九种不同的石头。
如果说,这座山有可能经过旧时魔修加工,将其作为考校修为之地,前两条疑问均能得到解释。但是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条,十三郎看过后不能不心生猜疑,进而生出从未有过的惊恐。
百里之内房屋实在太多,多到完全不讲规则;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屋瓦片片,竟无一丝杂色。
主体是金,其它颜色当然也有,不但有而且全,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金银样样皆有,唯独没有杂色,一丝都没有。
看过房屋看山川,看草木,看……十三郎忽然发现,煌煌昆仑大殿,居然看无可看。就好像一副绝美的画,独缺某种神韵气质,变得枯干而且死寂。
“死寂,死……寂。”
清风不轻,重山不沉,金黄不再富贵,纯净变成孤独;一股比葬魔窟阴冷十倍的感觉浮上心头,十三郎豁然惊醒。此刻才终于意识到周围缺少了什么。
“生命,这里没有生命气息。”
山中无禽兽,空中无飞禽,水中无鱼虫,殿内无人声;昆仑大殿万里死寂,没有任何生命。
这是一处死地,连鬼都没有。
单单这些,远不足以令十三郎感觉惊恐,真正让他担心、或者说畏惧的是。
“昆仑殿会不会……全部是假的!”
第892章 真假间觅灵犀(一)
世间事、人、物乃至世界,非真即假,无第三种可能。
这句话有些绝对了。如按修士所理解的“道”而论,世间没有绝对无关的两面,比如生死之间有魂为锁,阴阳两界以桥为链,对立如斯仍有过渡,真假又如何避免得了?
真假之间确有灰色地带,即修士常有修习、不需要多高修为便能施展的幻术。
非真非假,似真似假,能真能假,这就是幻。十三郎察觉三处异状后首先想到的,昆仑殿亿万里空间,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场幻术,或者叫幻境。
真正神仙手段。
……
“幻由心生。”
确认周围再无生灵,意味着危险不会从外部来袭,十三郎将所有飞蚁重新收进兽环内,连续做了几件事。
首先,他将得自林老祖、分配之后所余的六七级妖丹与宝物材料取出来,挨个、仔细、多法进行检验。结果得出结论:妖丹真实,宝物也的确存在。
幻境中怎可能有真实妖丹?反过来想,昆仑殿内没有生命,又从哪里来的药丹?
是错觉?还是说林老祖并非从昆仑殿内得到的这些?
十三郎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运转灵犀法目,抬头看向天空。
除非整个血域都是幻境,天空二十八颗星辰不可能有假,十三郎此时想到八子的话,首次尝试以法眼破幻。
天上星辰迷离闪烁,十三郎的眉心有漩涡流转;星辰倒影,二十八星沉入到十三郎的眼睛,彷如一片细沙中的宝石。但那些宝石并不纯净,观看良久之后,十三郎觉得它们更像无数层圆环被挤压而成,连同释放的星辉也是如此。
就好比石头落进水里,圈圈涟漪不停荡漾,可不就是一颗颗发“光”的星?
天空高远,十三郎尝试一番,发现其远远超出神念所及,但由星辉彼此相遇产生抵消或者重叠来判断,星辰真实存在。
这种道理不难想。普通人闭上眼睛的同时认真看,会看到一团团莫名光影,那就是幻觉。然而因幻觉产生的光影与实质之光不同,只有排挤与胜负,绝无彼此重叠加强的可能。
于是十三郎得出结论……星是真的,昆仑殿内虚实结合,至少一部分是真。
“幻内有真,真中有幻,幻真难以区分,神仙手段。”
十三郎感慨着,叹息着,敬畏着,随手再弹出十几只厌灵蚁,飞往四面八方。
……
放出飞蚁探路,十三郎把指挥权交给蚁后,自己再度展开法目,仔仔细细地查看周围建筑,一幢都不放过。
“万年之前的魔修再强大,总不能将每一座房屋都建造得如此坚固,不可能、也没必要为每一座加持阵法防护。这么多……”
极目远眺的话,十三郎发现房屋连绵根本看不到尽头,无从计算其数。
“这么多房屋万年不倒,不少看起来还比较新……不对劲。”
的确不对劲,法目运转到极限,十三郎终于有所发现。他的目光落到一处应为拍卖会场的所在,由正门入厅堂,由厅堂转内阁,再由内阁转密室,最后停在高台之上。
所谓高台,就是任何拍卖之地都会有的展示之地;修真世界拍卖珍宝时,通常台上会有三人、或者叫三种角色搭配。其中,一个负责讲解宝物属性及用途,另外一个专门负责叫价定槌;还有一人不怎么显眼,其重要程度却一点都逊色于其他两位,那便是托扈。
何谓托扈?就是那个帮忙的人。比如常见搬箱挪柜的小厮,端盘子的侍女,都属于这类角色。凡间卖场,这类人地位并不重要;修真界不同,因有太多宝物奇特,需配备各种各样专用器材、药物,乃至阵法等辅助才能完全展示。一场拍卖开始前,这些东西都会准备好并附有清单,交由专人负责筹备并适时送上台。
修士道法神奇,一枚戒指可纳万物,但不代表卖师会把什么东西都带在身上。举个简单的例子,需证明某种材料对妖鬼有催生效果,用来展示的妖鬼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适合携带;再比如拍卖某种自然活物,需要特殊的方法才能令其存活并保持灵性等等。
一场拍卖会,所拍之物可多可少,多时或达千余种;这么多东西及辅助之物都让卖师装在口袋里并且牢牢记住,未免有些为难。
总而言之,拍卖台上,讲解与卖师或可为一人,托扈却绝对少不了。假如把卖师比作魔术师,托扈就是那些助手,看着走来走去任人摆布,实则脏活累活技术活全是他们干,称得上多才多艺。正规拍卖开始前,卖场会为他或者他们留好专用通道与位置,简单点讲,那就是一条员工通道与工作台,可繁可简,或明或暗,但一定会有。
当年四宝年会,十三郎参加过一次拍卖,还因此被大灰追杀并将其收服。他本是个细心的人,身在魔域凡事皆有三分谨慎,况且那是他第一次参加修真拍卖,揣着新鲜将所有细节观察个遍,知道托扈的作用有多大。
此时此刻,十三郎搜遍卖场高台,找不到属于托扈的那个入口。
托扈与卖师走一条路?
可能不是没有,要看对谁。昆仑殿这种地方,这种级别的拍卖场,卖太背后居然是一面光秃秃的石壁,无论如何不符合情理。
“假的。”
灵犀法目道行不够深,十三郎没本事一眼看破虚幻,只能从细节合理与否上着眼。观察半响初步得出结论后,他的目光围着那片站地足有数十亩的拍卖场转了几圈,神情略有动容。
“连地都是假的,那一块……是以阵法之力添加上去的补丁。”
话音未落,轰鸣忽起,那块原本矗立经年、透出无尽沧桑的大殿无缘无故在视线中消失,周围景物原封不动,但又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
一眼望去,各处之间链接不仅完美无缺,看上去似比先前更和谐,仿佛它们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从未有过改变。
“神仙手段!”
……
那座大殿是假的,但它可以探索;其正门处与内里,不少地方留下禁制被破坏的痕迹,十三郎肯定曾经有人进去过,或许就是林家老祖本人。当然,无论谁进去那个地方,注定都会徒劳空手而归,得不到任何宝物。
真是这样吗?十三郎沉思良久,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修行,一种别样修行之法。”
一地是假不代表昆仑殿是假,纵然所有建筑都是假,也需要一个一个去看破。十三郎不能允许自己身在幻境无法自拔,更不敢在不摸清底细的前提下吞丹悟道,于是他收回目光,站起身准备先离开这座山。
身体踉跄了一下,头晕目眩之中,十三郎险些摔倒。
“嗬!”
脸上变色,此时十三郎才发现,观察、看破那座大殿令自己的精神几乎耗尽,好似背着一座山奔跑十昼夜不休,疲惫到了极致。其双眼酸涩几欲落泪,脑海之中阵阵剧痛,仿佛要炸开来一样;至于花费了多少时间,消耗多少法力,根本没办法计算。
“这样的修行,未免太恐怖了些。”
惊呼之后并无别的变化,也没有外敌前来袭击,十三郎稳住心神,望着四周默默思量片刻,脸上涌出几分自嘲。
“离开与留下,又有什么区别?”
……
山路上的石头是假的,说明山路并不真实;山路不真,进而说明这座山可能不存在,至少不是真实的山。以十三郎现在的状态,最稳妥的法子是离去,远远避开这座阵山。
可……何处才是真?
广场吗?大殿吗?河流,沼泽,还是那片看不到杂色的树林?
满眼尽是无解,到处可能虚幻,留在何地才算安全?心里想着这些,十三郎不禁有些自责,暗悔没能早一点、没有把灵犀法目当成重点来修习。如今临时抱佛脚,耗费精力或不是问题,但他付不起那么多时间。
十三郎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若不能在这片幻境中找到那些真,自己恐要被困住,血域关闭之日亦难解脱。眺目四望,高堂大宇连绵万里,短短二十年完成如此伟业……哪怕没有一点干扰,谁能做得到?
当初自梦幻天罗境脱困,十三郎凭的不是破幻本领,而是獴逻他老人家不经意间放水所致。假如从那时候开始留意,道院得到廖香梅指点的他完全有可能把这个短板补上;可惜他习惯了凭拳头说话,也从未想过会遇到比梦幻天罗更高明的幻境,灵犀法目虽有过修行,但从未当成主业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