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这种事物对小不点来说只存在与典籍文字与想象中,因此不太确定;十三郎毫不迟疑挥手做法,迅速在空中勾勒出蜂巢的大致摸样,问道:“像这样?”
小不点点着头,抬手伸出粉嫩嫩的尾指,一戳便将十三郎画出的蜂巢戳破个洞,说道:“爹爹现在所处的只是蜂巢的一个孔,破掉之后不像这样跑出去,而是会……”
十三郎闻声识意,说道:“而是会掉入另外一个孔。”
小不点再次点头,之后又摇头,说道:“还不止。小不点觉得,觉得……这个蜂巢是会动的,而且不止一层,也就是说,就是说……”
周围黑丝弥漫,磅礴气息不知不觉间充斥在两人身边,发觉女儿的脸色发白,十三郎忙阻止她讲下去,说道:“别管那么多,不要想一次将它研究透彻,慢慢来。还有学习的事情也不要急,先大致看个摸样,把身体养好最要紧。”
小不点疑惑问道:“能等?”
十三郎肯定回答:“当然。”
“那就好。”
小不点长吁一口气,摸样看起来格外幼稚,讪讪笑着说道:“其实……小不点都没什么把握,爹爹要破掉它恐怕……很难。”
被女儿鄙视,十三郎大怒说道:“爹爹一定行,不服咱们打赌。”
小不点大乐,说道:“打赌就打赌,赌什么?”
赌什么呢?弹手心?打屁屁?还是羞羞脸?
十三郎犯了愁,想了想忽哈哈一笑,说道:“管它呢,有了输赢再说。”
这条建议太荒谬,小不点却很高兴,说道:“好好,到时候,爹爹不许耍赖。”
“那必须的。”
十三郎嘴里应着,心里想爹爹当然不会耍赖,也绝对不能耍赖,不可以耍赖。
耍赖代表输,输的话……谁知道会输掉什么?
也许是全部。
……
又一次十日静坐,之后又一次,再一次……
大小两个人儿无法并肩,但可彼此挨着对方,感受着对方的体温、还有随体温一起传递过来的力量与支持。与之前那次独坐不同,父女两个偶尔会有交流,轻轻淡淡,不算严肃,但是很认真。
两人有时会以神通交流,都是一些极简单的线条,似在描绘什么图案,又像构造一个可供家人娱乐的迷宫。其中,主要工作由小不点来做,十三郎仅以禁法辅助,或者拆毁。
交流自然免不了,十三郎更多地在望着山峰思索,小不点负责指点与讲解,同时也提出更多问题。渐渐地,父女两个之间的话变少,且越来越少;他们都能感觉到周围的清冷再加重,不断变得浓郁。不是不想说,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说出的话似乎被冻结,听在耳中如刀锋刮擦的疼。到了后来,十三郎不得不时刻释放出火焰之力,让他、让小不点觉得不再那么冷,也将孤寂略微驱散。
都说空旷的地方最易生出寂寞,只有阅尽沧桑的人才能明白,有大片房屋但没有人的地方才是最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大恐怖。昆仑殿覆盖不知多少万里,看得见的都是宏楼大宇,也只有宏楼与大宇。若从这个角度去评价,把世上所有赞美的词汇堆砌到一切亦不为过;然而就是在这种地方,在有亲人陪护、彼此鼓舞、且都坚毅狠绝之人……依旧难以忍受。
十天,百日,直至十个月。十三郎的脸上起了一层冰霜,眼眸清亮但不似以往那样灵动,小不点的情形只比他略好,神情透着疲惫,小脸煞白。
枯坐中时间仿佛被冻结在某个点,任凭真灵之火如何灼热,都无法驱散那种侵透灵魂的冰冷。
某日某时,十三郎终于有所动作,先是长长伸个“懒腰”,如驱散水面静浮的鸭子一样弹飞身体表面的那一层霜,缓慢而坚决地站起身。
“乖妞,休息吧。”
红芒自体外收敛,效果却是反的,仿佛黑夜中点燃一团篝火,那般明亮而且温暖;又好像朝霞冲破暗幕,煌煌不可阻挡。周围的冰冷愤怒了,如被撩动的大海发动反扑,掀起层层波澜。
周围三尺春风地,巨浪翻涛人不惊,十三郎将小不点从地上抱起来,亲亲其冰冷的面孔,怜惜说道:“下面的事情,交给爹爹处理。”
暖意使人犯困,小不点打着哈欠,抬起手揉一揉泛红的眼睛叮嘱道:“爹爹小心些。”
十三郎认真点着头,笑着说:“那必须的。”
小不点不怎么放心,又说道:“别忘了打赌。”
十三郎大笑,笑声如剑,顺着那条如剑一样的山路,穿云直上峰顶。
“待从头……嗨嗨,爬山去!”
第896章 真假间觅灵犀(五)
提步踏山,十三郎步伐缓慢平稳,脚底时刻有波纹回荡。
由二十八种石块构成的山路踩起来很滑,十三郎没有施展道法让身体变轻;为了保持抓地,他的脚尖像钩子一样刨出一个个坑,宛如庄农播洒希望时留下的痕迹。
那些痕迹、那些坑并不能持续太久,每当十三郎脚步挪开,沙石便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坚决恢复原状,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十三郎留意到这一幕。与上回漫步不同,此次他身上带着心,何细微变化都无法瞒过其灵觉。
“五千八百七十三步……”
无论破阵还是破禁,又或者破幻,首要处在于找到重心;之前的那次看破经历告诉十三郎,当他能够确认某个地方为虚、且能找到确凿证据的话,它便从视线中消失。这种情形无疑带有某种含义,或许就是破解此幻境的方法,但……比较笨。
十三郎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座建筑都是虚幻,如逐一研究琢磨破解之法,需要的时间几乎无尽;而他没有那么多空闲,只好另辟蹊径。
于是他想到了这座山。十三郎肯定这是一座“不真实”、至少部分不真实的山,他有足够多的证据来证明这个猜测,但是这座山……并未如那座拍卖场一样消失。
这意味着什么?十三郎不知道。但他明白这座山峰必有奇异处,既然选哪儿都是选,不如从此地开始。
“或许应该高一些。”
研究山峰,最最醒目容易着眼的便是这条路,其形状、走势、构造,还有那种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吸力,所有这一切均提醒十三郎,这是布阵之人有意留下的线索。
当然,目标未必只是他。
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十三郎近乎直觉地认为:当那个卖场消失,这座山与这条路曾经发生过某种变化。比如,它会不会变得比之前矮一些?
听起来有点玄,直观的说法是,会不会这个被小不点比喻为蜂巢的一个孔的空间里,存在着某种类似“阵眼”类的东西;而它,是否就是这座“看破仍不会消失”的山?
在没有更多线索可供分析的条件下,这是唯一能够、且极易被想到的切入点。父女两人十个月的研究与推衍,最终得出这个结论,进而由十三郎验证。
开始总是最难的。
十三郎并不知道攻山方向对不对,他只断定一点:找准方向才能事半功倍,为这个耗费宝贵的时间,值!
……
万米山峰不算高,但其坡度比较大,十三郎如普通人一样凭肉身攀爬,必定要遵循某些定律。
比如他身体需要前倾,腰身微弓方能保持平稳;他的手臂前后挥舞,向前的幅度远大于向后;他的脚跟基本不沾地,脚趾用力防止打滑。他偶尔会回过头看一眼身后,观察一下那些凹坑消失的速度、方式,与二十八种石块的排列。
脚下不停释放波纹。那是十三郎最最擅长的禁环,不会帮助他前行,也不会给石块带来任何影响,像无数只不停眨动的眼,来回、反复地扫。
这是最笨的办法。
恍惚回到八十年前、十三郎于禁楼前登阶的那个时刻,如蚂蚁搬山一样一点点的看,一点点的分析、计算、并且推衍。当时的他是那样“单纯”,就像一个渴望读书的人进入图书馆,痴迷于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惊喜于每一条发现,每一点进步。如今的他“阅尽沧桑”,修为战力达到常人不能想象的地步,但其所面对的困难与艰辛丝毫不比当年小,不比当年少。
路在脚下,行路的人渐渐体会到艰难,神情有些欢喜。
最明显、直观的感受来自身体,通过禁环远比身体本能更清晰的触觉,十三郎第一个能够分辨出细节是:所谓吸力并非只起于脚底,也不是如投影一样分散在身体每一个与山峰有对应的部位,而是按照穴位与经脉遍布全身,但又不太像。其区别在于直接与山路接触的脚掌比较快,比如涌泉、太冲、昆仑三穴,吸力最为强大;其它部位则根据距离山体距离的远近、中间有没有障碍等情形,程度有所减轻。
形容起来的话,所谓吸力就像一条条中空的管子,将山体与身体连接起来;这些管子便是产生吸力的通道,其程度轻重受到是否与山体接触、有没有直接障碍的影响。
为了验证,十三郎多次调整行走姿态。比如他将脚尖踮到笔直,将身体前倾的幅度加大或者降低,将双手“藏”在头顶或拿开;或干脆用脚掌平踩地面,身体则后仰如一张弓,直至几乎与地面平行。炼体的效果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充分体现,拥有绝佳体质与强悍体力的他、对抗吸力做这些事情仍显得很轻松,然而十三郎从自己的感受中可以得出结论,假如换成一般修士,早已不堪其荷。
“磁力?两极?”
脑海中不由自主联想到这些词汇,十三郎试图分辨那些点在道法的角度有何意义,很快衍生出另一个对布阵者“有用”的概念:阴阳。
修道之人,无论灵魔均注重阴阳与五行,十三郎对此不算精通,但他知道人的身体有经脉,经脉亦有阴阳、且有五行聚集之分;比如常说的十四正经、三百六十五大穴,每一个均有五行方面的定义。
实际上,这些并不是人体穴位的全部,如把人体穴位全部统计出来,数量恐超过一千个。那些不被常人所记的穴位,实际上就是五行聚集的点,俗称为焦博。
十三郎的修行之路与绝大多数修士不同,偏者太重轻者过于薄,不要说记住全部穴位,连那三百六十五处正穴也只了解大略,因此无法辨别那些点是否都是穴位;如果是,蕴含的又是何种意义、按照何种标准筛选出来。
不懂就是不懂,凭空猜测没有丝毫意义;同时不懂就不能找不出破解的办法,意味着十三郎只能干看着自己流失体力或者别的东西,得到……谁知道能够得到什么。
“书到用时方恨少。”
淡淡一句自嘲,十三郎很快想到自己的办法。
他停下步,身躯微晃一分为二,一人头上脚下平躺在山路中央,任凭全身每个点的吸扯之力加上最大;站着那个悬浮于十三郎上方,静静感受着本体所能感受的一切,然后开始计数。
需要提到的是,当人的身体不在于山体相接,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这座山峰有何异常;之前父女两个十个月观察,能破早就破了,犯不着再这样贡献修为。
一旦这样做了,十三郎顿时体会到这座山峰的恐怖处;脑海中似有轰的一声,吸扯之力暴增十数倍,身体好似被巨掌推按住一样,紧紧贴在山体山路之上。更让人生畏的是,当整个身体与山峰相接,那股吸扯便不再局限与体力,而是连带法力修为、精神气魄一道抽出,甚连灵魂都出现松动。
十三郎脸上微微变色,内心忍不住生出念头。假如换成寻常大修,如以攀爬的方式逐步消耗,最终如在不知不觉中被山峰吸附的话,到底还能不能挣扎得开?
答案是不能。上一次登山的经历告诉十三郎,那种无形无质的流逝带有极强的麻痹特性,普通修士首先体力上差距太大,等到有所察觉,恐已无力再做挣扎。
“人如此,兽呢?妖呢?鬼呢?”
十三郎隐隐抓住一些线头,正寻思着忽闻分身传来念头,并带有结果一并送到。
“吸力总计二十五处,或明或暗遍布全身,独缺双手。”
与此同时,身体内部胭脂鸟嘶鸣,警告十三郎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否则会损及真灵之火。
“是这样吗?”
脑海中的线头更加清晰,十三郎翻身坐起,竟然没有成功……
被胶水黏住的感觉,同时伴随着的还有经脉被扯断般的剧痛,由于全身均被吸附在地面,被吸附的人几乎找不到任何一种发力方式,如何挣得脱?
但他是十三郎。
神通不一定有用,十三郎很快发现了这一点,法力运转非但不顺畅,且如泄洪一样涌向那些贴附于山峰的管子里;在不能“适应”这种情形之前,绝难施展任何神通。
适应这样的情形?在那之前,法力或许早就被耗空了吧;话说回来,能施展又如何?
那些传来吸力的管子、其力度与是否和山峰接触呈明显的递增态势,也就是说,每增加一个与之接触,吸力都会强出一大截;二十五条吸管便令十三郎肉身挣扎不起,假如数量再增多三条,结果会怎样?
为什么说再增加三条?不是二也不是五,更不是七、八或者别的数?
因为那双手,那双至今能够自如移动,丝毫没有受到山峰影响的手。
“让我自己来。”
分身其实用不着指挥,更不需要刻意通知,本体只要有念头,分身自然而然就会知晓;十三郎说出这句话的听众不是他,而是背后如吸盘一样牢牢焊住身体的那座山。
双手支撑着地面,十三郎一点一点抬起双臂,掰开头颅,挺起胸膛,直起了腰,直至站到笔直。
“蠢货,小爷的手既没有经脉也没有穴位,你奈我何?”
完成这一切的十三郎大汗淋漓,神情骄傲而且得意,如刚刚打过胜仗自战场凯旋。轻轻抬腿,他的表情骤然由讥讽变为狰狞,重重跺脚。
“我猜你应该听得见,给你个机会改过自新:吃掉多少,都给我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