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坏与不死都是修行者才会用到的术语,区别在于不死意指伤后不死,不坏者干脆是伤不了,层次当然更高。十三郎所讲的不坏明显是在嘲讽,因他每次将经脉摧毁一截,便意味着山路对其影响减弱一分,变相扩大了自己的优势。
自嘲意味着强大,告知意味着强大,卖弄轻浮同样意味着强大;轻浮而富有喜感的举动,由十三郎做出来,不知怎地显得格外强大,格外冷漠。面对那座看似不可战胜的山,十三郎刻意表现强大,时刻给对手增加压力。
“每天都要进步,还要总结一下……让我算算。”
经历多少惨痛事,换成常人,不死恐也愤世嫉俗、怨天尤人。十三郎不这样,他愈战愈强,强大不仅限于实力修为,还有眼界,与那颗坚韧、豁达、乐观的心。
十三郎说道:“一个月五十米,算下来需要二十年才能登顶,且要不眠不休、不调整法力精神才能做到,你呀你,真的很强大。”
正说着,魔族分身已从山路返回,二话不说坐下调息,仍由本尊与山峰“交流”。
十三郎摇头说道:“算少了,越往上,往返时间与消耗越大,二十年不够,绝对不够。换言之,我在离开前都不能做完这件事,难怪你不怕。”
山岳以默认表达嘲讽。
十三郎微微一笑,没有继续向上臂发动冲击,整理好衣衫抬头说道:“如果我说,最多两年就能做到,你相不相信?”
山峰沉默,十三郎忽然伸手,将鞋子从脚上褪了下来。
“早该想到的。”
望着那双走过千万里路,踏翻过无数对手的双足,十三郎自责说道:“单单攻破这双脚,力量起码能节省一倍。”
力由地起,吸力亦由地面而起,假如十三郎能将双脚变得如手掌那样,等若在山峰与身体间设下一道屏障。不考虑精神,力量省一倍意味着时间缩短一倍。
这便意味着,十三郎确有在离开之前消灭它的可能。
周围隐有风声起,如哨子一样尖锐,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慌。
十三郎得意但不忘形,一边做着准备,嘴里说道:“本尊能出手时,我会将分身融入体内消除吸力影响,时间再减一倍。”
有根有据,无从反驳。
十三郎又说道:“单一禁环的释放速度,我最多可以达到弹指一百三十重,现在不熟;啊对了,这个不能直接计算为提高倍数,因为要与碎石与放火同步,马马虎虎只算一半,应该差不离。”
何止差不离?
原本看着不可能的事,经这样七拼八凑一通数,时间已然从超过二十年变成两三年,慢些顶多三五年;接下去要看山峰能否承受,永久减少三类石头的话,后果是否真如十三郎所想的那样严重。
十三郎对此信心十足,但未就此满足,接下去说道:“花几年时间消灭一个废物,不行,不值。我的同伴不知被引到哪儿,兴许等不了那么久;再说你这种东西……或许有很多个?”
“该如何再把效率提高呢?”
……
灭石艰难,其难有度,不似上青天。
人们常以堪比登天来形容某件事情的艰难,殊不知那往往是畏难者为懦弱寻找借口。对修道之士而言,登天永远是最难的;其余任何事情,只要能够看到前景,哪怕不是那么清晰明确,也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道者恒心,十三郎有资格称自己为大恒心,因此当他认定自己看准方向,脚步便再也不会停下。
七个月后。
十三郎从地面站起来,身躯微晃将魔族分身收回,迈着轻快的步子开始登山。
本尊分身感悟相同,十三郎无需重复分身经历过的那些艰难,而是接着他的工作往下面进行。他一口气走到三四百米高度,左右两只手,十根手指如轮弦般连续挥洒。
条条丝纹自掌中飞出,黑的红的紫的橙的,好似一个个圆环套接而成的锁链。锁链如灵蛇般在山路上穿行,每个圆环都仿佛拥有生命一样四下游走,抓取一只只猎物飞到空中,崩散并将其逐一包裹,再彻底化成虚无。
这样看上去,十三郎仿佛化身为一只千手怪物,张牙舞爪在山路上觅食。他移动的速度依旧不算快,但已绝不会再停下;其身后似有烟尘回荡,好似一条缓缓加速的灰龙。
“呵呵,这是轮回啊!”
十三郎与山峰说笑着,心里不知不觉为之一动。环套着环成为锁链,锁链与锁链相接成为一张网,网内众生挣扎沉浮,触网即被捕获,捕获之后湮灭、或变成另一种……
假如这张网编织得足够大、足够密,岂不正是他想象中的轮回摸样?
“有点意思。”
戏谑渐渐收敛,十三郎神情渐渐变得专注,耐心地努力着,编织着,毁灭着,前进着……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巍巍山岳似乎有了变化,漫山苍绿朝青翠方向转变,仿佛变得年轻;周围的房屋大殿与之相反,迅速变得灰败腐朽,宛如时间的流速被加快。与此同时,山坡上的风渐渐加剧,吹动衣衫吹歪了草木,似连那座山都在摇晃。
有些凄厉,还有些沮丧。
还有天上的星,如留神去看的话,会发现有三颗正变得沉暗,极慢但给人不可逆转的感觉。
“怎么回事?”
不知多远的远方,天狼青衣一路疾行,此时刚刚从一处大殿中钻出,疑惑地望着前方与天空。
“天怎么暗了?”
第899章 牵机有赏
血域没有日月,二十八颗星辰辉光灼灼,从无明亮昏暗之说。
天狼青衣自蓝瓶儿身边来,曾亲眼看到七星沉降;然而沉降归沉降,那七颗星的亮度并未有何变化,非要说的话,因其距离便近因而显得更耀眼,实质依如往常。
此时不太一样,头顶三星大小未变,位置无丝毫移动,唯其颜色略显昏沉,就像是表面蒙了一层纱,朦胧迷离,但无丝毫美感。
那是衰老的感觉。就好像人类走向终年,皮肤松弛眼神黯淡,头脑中堆积的智慧虽然更多,但已没有了欣欣蓬勃意。
衰老代表着腐朽,意味着距离死亡更近。没有人喜欢变老,修士尤其不喜欢。淡淡星辉带着几许哀伤死意泼洒当空,令沐浴在其中的天狼青衣感觉不喜。已入天人境,他与这方天地之间的沟通变化格外敏锐,因而三星变暗的程度虽然轻微,但已足够让他感受到威胁。
“主上说过,我之进阶并不完美,需以此方世界的兴旺作为基础。”
披洒着星辉,青衣天狼似能感觉到三星的虚弱,腹中渐感饥饿。他知道这是身体转向虚弱的前奏与暗示,目光渐渐锐利。
血域三十年,天狼青衣由一名中期大修拔绳一样猛升为化神,显然走的不是正统之路。一句话形容,世界强则青衣强,世界衰则青衣败,非但得到的境界不稳,还可能连老本都赔进去。
青衣不在乎这个,首先他已经等不及、也等不起如寻常修士那样慢慢成长,其次他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够破坏一方世界。既然如此,跟随这个世界成长有什么不好?他甚至能够察觉到,自己虽然刚刚破境,没有什么具体感悟、更没有经过到天劫洗礼,但比一般化神还要占优。
这种判断来源于实力对比,以往青衣见识过不少化神修士,知道他们能够沟通天地之力有多厉害,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肯定自己比那些人更厉害。因为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更紧密,调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这就够了。
“天星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变化,刚刚好赶在这个时候,难道是那些进入昆仑殿的人做了什么事,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如果是这样,他们是谁,在哪里?”
如今的青衣知道,天上星辰不是真的星,而是与昆仑殿紧密相连、且可能是其枢纽。既然是这样,他所推测的状况完全有可能发生,且极为危险。
抬头望了一会儿,青衣确认自己的观感无误,遂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慢慢感悟着、分析分辨那三道星辉,试图从中找出痕迹。
他做到了,嗯,应该说做到了一部分。经过一番努力,青衣虽无法找到原因,但可判定产生原因的方向;冥冥之中似有指引,告诉他是侵害从何处传来,催促其赶紧去救援。
“同一个方向!”
青衣睁开双眼,朝着自己原本就要去的位置直直看去,目光有些怨毒。
“主上命我将尔等引过去,可……昆仑殿内险恶重重,死掉也很正常。不管你们是谁,只能死。”
言罢,天狼青衣加快步伐,身形在重重大殿之中穿梭;旧地重游,老马识途,除在极个别关卡略显犹豫,青衣俨然一派轻车熟路。然而奇妙的是,无论穿过多少关卡经历多少次传送,他从来都没有爬过那些随处可见的山,一次都没有。
来时经年,去时需要等量时间,青衣心情焦虑但没有办法,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同时尽量提高速度。忙于赶路的他没有留意到,随着天上三颗星变暗,昆仑殿中不少建筑、土地、乃至山川河流都跟着有了变化,变得扭曲而且模糊,变得沉重、老迈,似趋松垮。
时间不停流逝,时间不断加速。
……
一步齐胸,十三郎望着前方远方,神情若有所思。
时间不会加速,但它的确不会停下,转眼便是两年。与两年前相比,十三郎似乎度过了二十年、两百年,面容可以“苍老”形容。其双鬓各出现一团银亮,尽情展示、描述着这两年的艰辛与不易。但其眼神格外明亮,且比当初更加深邃,透着几分“看透”后才会有的沧桑之美。
以“美”来形容并不恰当,锐利才是它们的本色。此时此刻,十三郎眉间星眼半开半合,双目闪烁彼此映衬,对比天空那三颗星辰暗淡,好似将它们的星辉从天上摘了下来,移居到自己体内。
两年攀爬一座山,毁掉一座山,十三郎兑现了两年前的承诺、或者叫完成誓言,如今的他站在山顶的正前方,只差最后一步便可登顶。
“任何幻境都不是凭空生成,这里的本相是什么?”
高与远是两个相似的概念,身在半空,身前有遮拦的时候,远方似可看成高。山峰越往上越陡峭,从十三郎所处的位置看出去,山对面的景物仿佛被隔断了一样,层层屋瓦错位并且重叠,显得那般生涩而且不协调。于是十三郎不禁生出念头,假如把那些看到的事物叠压起来、并像搭积木一样堆在山峰周围,会是何种摸样?
“难道是……”
吸扯之力从脚下传来,若有若无的感觉不再显得可怕,而是透出某种挣扎与哀求。十三郎双脚再无经脉穴位,山峰对其影响即可忽略,因此能够尽情观看,尽情花费时间猜想。他对着正面的景物观看良久,之后将左右与身后对比,并在脑海中将山峰附近的景物去除,再似前方那样堆叠起来……
“应该是。”
心里这般想着,十三郎轻吁一口气,手中丝芒卷尽最后一片沙石,举步踏上山顶。
轰鸣顿起,天地同时变色。
……
骨牌坍塌的感觉,四方皆成多米诺。
以脚下山峰为中心,四面八方山林、何川、房舍、大地逐次“倒塌”,如波浪般朝周围席卷。十三郎脚下,山峰好似被一把巨刃砍削,一层层向下方坐实;又好似巨锤砸进木头的钉,朝极深处不停陷落。与此同时,周围远处的大地好像被一双巨大的手掌“扶起来”,包笼般同时合向中央。
天空也有变化,那三颗颜色暗淡的星辰快速放大、然放大的过程中又不断缩小,好似三颗闪烁的星……它们本来就是星,此时因朝下坠落的过程中体积不断变小,才给人这种“又大又小”的错觉。
声音惊天动地,声势惊天动地,三星沉降势不可阻,周围大地四面铁壁合拢,其目标只有一个:那座山上的那个人!
一股绝不属于此界的浩荡气息轰然散开,弥漫在周围每一个角落,身在其中,十三郎觉得自己好似飘荡在空中的一粒尘埃,瞬间千万年。
“让我看一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十三郎的脚仍站在山头,身形巍然不动,身体外似有虚影晃动,如有两张脸,六只眼。本尊加魔族分身,两人六目同时张开,神念放到最大最强,以全部力量同时关注着四面八方。
三石照星,十三郎毁了石但却连上了星,他的视线被拉上天空,再随着那三颗黯淡走向消亡的星一起沉落大地。于是他看到……
偌大昆仑殿矗立在七座天峰之上,呈七大区域;六峰环绕,中央是一座并不太高的塔,奇妙的是,明明那座塔在视线中并不是太醒目,十三郎仍第一眼便留意到它的存在。它就好像夹杂一堆玻璃珠子中间的钻石,个头可能最小,分量远远超过其余的总和。
塔上七星有落,当中有人,十三郎认出那就是蓝瓶儿,但……他并未如何留意。此时他的心神被那座百层小塔所吸引,且其目光丝能穿透一样看到里面去,恍惚看到隐藏在其中的那座祭坛,与祭坛内部的那座莲台。
莲在祭坛,祭坛在塔内,塔在昆仑,昆仑在天上,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十三郎直觉认为那座莲台是在地底,被无尽之大地所掩盖,并且镇压。
那是一座九瓣莲台,瓣不是叶子,而是九朵小一些、叶片半包半开如破了口的桃般的莲花苞。每一朵花苞都生长着一颗血红的心,其中七颗是空的,分别对应着祭坛上的七处凹槽。在看到那座祭坛、准确讲是看到与其相连的那朵莲、那些红心的时候,十三郎生出极其熟悉的感觉,分辨后发现这种熟悉来自其中四颗,其中又以正在展开颗莲苞为最甚。
此时他的脑海中凭空产生出一道想法,那七颗缺少花心的莲苞……就是昆仑殿的由来。
黑叶魔莲色泽暗淡,似如心脏一样跳动不停,此时此刻,那颗被十三郎注视着的莲苞徐徐展开,好似沐浴春风的花朵绽放娇艳,同时还有一股震撼整个血域世界的力量在宣泄。
冥冥牵引之下,十三郎突觉脑海中一阵剧痛,视线回收的同时似听到一声感慨,一声仿佛分别了上万年的思念叹息。
“很好,你很好,真的很好……”
来不及思索这些事情是真还是假,是真的话又意味着什么,十三郎的目光与三星一道快速坠落,转眼已不能覆盖全部。此时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魔族分身,同时看到周边世界逐渐崩塌,周边开始旋转,如莲花开放的顺序被倒置,正徐徐朝中间合拢。
外合而内开,十三郎回想起之前的那一幕,想到那个声音,想到那朵开放莲花所焕发的生机,内心略感酸楚。
“魔轮九转……或许是我听错了,魔莲九转才对吧。血鼎……只是它的一颗莲子心?”
三星急速归落,与十三郎的意识一道“回归”眼内。听着不可思议,但实际情形就是这样,长明万古的三颗星辰进入到十三郎眉心的那只眼睛里,成为那团星漩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