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番话,十三郎微合双目低下头,好一会儿没做声。
早在返回仓云复仇的时候,十三郎便从鬼道处知道袁朝年不简单,但没想到他竟如此不简单。
如今袁朝年可不是什么依靠卖符为生的学子,而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大修士,且早就升格为教习。这些事情,十三郎刚开始调查便有所闻,很有些吃惊。事后想想,自己结丹时便把一名大修士当小弟,心里除了自嘲,难免还有几分自得。
道院底蕴,在袁朝年身上体现得极为充分。九尊,教习,学子,内院供奉,或许仍不是全部。
二十七家分院,谁知道有多少像袁朝年这样的人,身负何种使命?
似乎看出什么十三郎想什么,袁朝年叹息说道:“少爷是有大智慧的人,当年那点事情,还望不要介意。”
重逢以来,袁朝年首次提到过去,神情难掩感慨。
他指的是两人相处过的那段岁月,当时袁朝年假扮学子,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与十三郎瞎混,称其为“少爷”的习惯便是那个时候养成。
世事难料,想当年,袁朝年嘴上虽不说,心里想必因此暗笑无数回;那时的他绝想不到,八十年后两人重逢,彼此地位丝毫没能改变,且比往日更甚。
“当年是我占便宜,怎好意思介意。”
十三郎随口应着,忽问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只有你?”
袁朝年欣然一笑,回答道:“除了我,还能有谁?”
这话似有深意,十三郎有些不太明白。
袁朝年再笑,笑容有些暧昧,有些嘲讽,还有温暖的意味,说道:“少爷还没有意识到,您在道院,并没有多少熟悉亲近的人呵。”
十三郎恍然大悟。
此番前来,道院明面以授命身份出现,本该高高居上;然而十三郎不同于其他人,且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在先,这项授命已变了调,多少带有“请求”意味。
道院修行十年,十三郎盛名远播,真正亲近的人却没有几个。如今老院长、大先生已去,眉师身为院长坐镇紫云,谷溪被囚禁,蛮尊身陷魔域,其它够分量的人……断无可能像袁朝年这样的口吻与之商谈,万一闹点什么事情出来,彼此都不好看,且不好收场。
想通这一点,十三郎不禁觉得好笑,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在道院各位尊长眼里已变成“刺头儿”似的角色,需仔细斟酌才能制订策略。
心里这样想着,十三郎问道:“灵域各方都派了人,道院不可能置身事外。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我拒绝该怎么办?”
袁朝年指指自己,回答道:“赶鸭子上架,我来。”
十三郎有些发愣。
袁朝年苦笑着说道:“怎么,看不起我。”
十三郎老实回答道:“是有点意外。”
袁朝年笑着说道:“这可是千载留名的好机会,别人不在乎,我倒很想留下点什么,很不想被你抢去位置。”
十三郎只当没听见这句话,说道:“有些事情我想不太明白,需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袁朝年收敛神情,认真点头说道:“但凡我能回答的事情,绝不相瞒。”
十三郎尚未能够完全理清思绪,边想边问道:“之前你提到,供奉第一标准是化神,所以要我料理此间事务之后闭关。”
袁朝年认真点头。
十三郎说道:“假如我不这样做呢?”
袁朝年笑了笑,说道:“少爷是想留下调查大先生死因,对不对?”
十三郎双眉陡然飞起,目光顷刻间变得明锐。
袁朝年轻轻叹息道:“此次会谈,雷尊身有不便无法亲来,因此托我给少爷带来两句话。”
十三郎目光更亮,缓缓说道:“什么话?”
袁朝年回答道:“雷尊首先说,江河奔流,后浪总嫌前浪太慢,恨不得马上超越、或者干脆将其淹没身下。只有当河流汇入大海,才明白胸怀宽阔方可包纳百川,前浪后浪都不过一条不起眼的涟漪,随时可因风势翻转。”
十三郎认真听着,默默思索着其中意味,嘴里问:“然后?”
袁朝年回答道:“雷尊又说,剑尊的事情他也想过要查,奈何年老德薄,心中顾虑又太多,最终没敢那么做。”
话语稍稍停顿,袁朝年深深看了十三郎一眼,再度开口。
“雷尊有言,剑尊之事确有疑点,少爷既然要查,那便查吧。”
第1051章 意沉沉,忙碌碌,即为人生
听了袁朝年的话,十三郎久久没能做声。
剑尊逝后,雷尊成为当之无愧的九尊之首,无论功绩还是地位又或比较修为战力,说其一言九鼎绝不为过。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没有人可以不当真,没有人敢于怀疑其决心;这便意味着对剑尊复查势在必行,纵然十三郎现在收手,雷尊也会继续做下去。
最终结果怎样?
没有人能预料。
“大先生负伤将近一年,期间曾有无数人探望,无数人出谋划策,用过的丹药、疗伤方法也很多;近八十年过去,当初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查起来很难。”
袁朝年讲述着当年发生的事,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有何起伏。或许是因为觉得这件事情太荒谬,或许是为了自辩,他说道:“先生真正临去的时候,身边只有我一个……先生留下来一番话,专门叮嘱我告知少爷。”
十三郎轻轻挑眉,说道:“什么话?”
剑尊所留必涉大事,十三郎彼时远走蛮荒,后在魔域兜圈子直到现在,根本没有机会或知。
从查案角度,这番话话或许是最关键的一条线索,十三郎非知道不可。
“大先生说,仇恨这种东西,其实没有什么意思。本尊一生活得还算畅快,如今死便死了,虽有些许不甘,但不会因此怨气冲天……话说回来,世间如有一人可替本尊报仇,非此子莫属。”
“大先生又说,少爷可能因为这件事发疯,但他还是让我告诉少爷实情,至于少爷会怎样做,如何做,都不用管。”
讲完后,袁朝年认真想了想,补充说道:“以我个人的看法,大先生是真的不希望少爷发疯。”
前一句阐述,后一句叮嘱,最后才是个人看法,袁朝年很仔细,也很谨慎。
十三郎极认真仔细地听着袁朝年讲述,将每个字每次停顿牢牢记下来,之后才开始思索,并做简单询问。
“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了……老师的话至少说明一点,他死得的确有些冤。”
这是最基本结论,谁都能听得出,没有可能理解错。十三郎没有妄自推断,每个字每个音都很仔细,态度同样谨慎到极致。
袁朝年默默点头,说道:“我也这样想。”
十三郎默默说道:“老师知道自己冤死,也知道我不是忍不住的人,怎么会认为报仇是发疯?”
像质问,又像自言自语,无论是什么,袁朝年都回答不了。
“不能报?报不了?来不及?还是……报仇之后?”
念着想着,十三郎苦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四周,神情有些无助,有些自嘲。
“有人说真相往往最可怕,或许真的是……不过……”
摇头甩开杂念,十三郎慢慢平静,慢慢坚定。
“战死沙场不记仇,那是大家的道理;我的道理是有仇必报,不报不行。”
……
转过身,十三郎问道:“有没有别人知道这句话?”
袁朝年回答道:“先生遗言给少爷,原本不应该告知旁人,但……我不能瞒哄几位尊者,与院长。”
十三朗点点说,说道:“应该的。老师怎么说?”
袁朝年留意到十三郎漏掉尊者,心里想这或许是故意,回答道:“院长听闻大先生之事,大笑漫山梨花开放,之后大悲花叶尽落,紫云岛人尽皆知。”
十三郎没有追问什么,再度陷入沉默。
在一旁等了很久,袁朝年发觉十三郎仍没有回转迹象,忍不住说道:“当时情形与现在不同,剑尊之事干系重大,站在雷尊角度……”
“我明吧,大局为重。”
十三郎挥手阻止袁朝年讲下去,冷漠说道:“换成我是当时的主事者,也不会马上大动干戈。”
袁朝年叹息一声,说道:“少爷能明白这些,再好不过。如今同样大事当前,少爷是否先将此事放一放……”
“放心,我知道轻重。”
十三郎再次打断,说道:“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嗯,是一句话。”
袁朝年微微皱眉,先仔细回想一遍,才问道:“大先生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更改。”
十三郎淡淡说道:“不是老师,是雷尊。”
袁朝年双眉皱得更紧。
十三郎忽然笑起来,说道:“雷尊带我的那句话,应该是这样讲:‘卓兄之死确有疑点,萧十三郎要查,那便查吧。’对不对?”
袁朝年为之恍然,涩声说道:“转述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就把称呼改掉……有区别?”
十三郎认真说道:“不够强大。”
“不够……不够什么?”
“不够强大。”
十三郎默默叹息,抬起目光眺望远方,神情满是敬畏。
“的确强大,到底是谁呢?”
……
“有件事情我弄不明白。”
并未沉迷与思绪中太久,十三郎忽问道:“听说你与道盟,战盟之间都有关联,道院怎么放心把这样的事情交给你?”
这话问得太直接,也太生硬,震撼的意味十足,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效果。
袁朝年似乎早有所料、且早有准备,轻轻一笑说道:“少爷应该没有听谁说,是推断才对。”
十三郎淡淡说道:“无所谓是什么,我只是不明白,我能想到的事情,道院没理由想不到。”
袁朝年笑着说道:“正因为这样,道院才放心把差事交给我呵。”
十三郎不明白这句话。
袁朝年坦然说道:“战盟的事情,当年大先生曾与逍遥王当面挑明;道盟相信我没有暴露身份,道院同样相信我没有暴露身份;如此一来,由我担任道院代表,各方都会给几分薄面。”
稍顿,袁朝年继续说道:“眼下,道盟内部风雨飘摇,道院同样不得安宁,世外之地基本走走过场,散派联盟早已分崩离析;唯一还能保持紧密的只有战盟,但因几方皆生大变,他们需要刻意避嫌。这等形势,正该我大展身手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