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说道:“老师已经下葬,只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不想打扰其安眠。所以我让童埀研究毒药,试图还原病症,先找出老师中的是什么毒。如能成功,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事半功倍,还可避免伤及无辜。”
“童埀做了很多,还特意请教了丹楼莫师,虽得到不少思路线头,结果却始终不能让人满意。”
复制八十年前的事,本身艰难自不必说,考虑到大先生的修为与周围的环境,十三郎让童埀所做的事情,不亚于大海捞针。
十三郎说道:“所以我隐匿身份来到外域,准备暗中查访当年的人和事,用最直接的法子审出真相。”
直接的法子审出真相,这句话如果演变成现实,不知会沾上多少人的血。夜莲感受到十三郎查明事实的强大决心,木然面孔微微动容。
“老师有灵,我遇到周星星他们,来到斜谷就发现了二叶草,而且……恰好赶上你们出事。”
沉默半响,十三郎说道:“或许这就是天意。”
听到这里,夜莲忍不住警告:“周星星尚未有成功,现在谈天意还太早。”
十三郎摇了摇头,说道:“当然还要用人做试验,但已有了眉目……关键在于我在亮明身份与态度之后的这段时间,渐渐看明白一些事。”
夜莲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十三郎说道:“当初金山之战后,出于战略部署考虑,四方联盟开始寻找适合安置传送阵的地点,进而发现斜谷。不久,各方发现了二叶草的秘密,进而开始研究,寻找加以利用之法。”
“不久,老师大战身受重伤,丹楼、还有别的很多人用了很多法子,皆不能根治。从时间判断,彼时二叶草研究应该有成果,至少到了某个阶段。我猜想,这是下毒的最好时机。”
丹石之术疗伤,药性失之毫厘、结果可能相差千里;二叶草既可为毒也能用药,这是周星星得出的结论;他能做到的事,道院与其它各方没理由做不到。下毒者如用偷梁换柱的手法给剑尊施毒,确乎最可能、也是最合乎情理的途径。
夜莲神情渐渐专注,说道:“按照这样的思路,结果可能是误伤。”
十三郎默默说道:“误伤是最好的结果,对谁都是。”
这句话有多重含义。剑尊身边高人无算,“下毒”不仅难度大,且事后无法收场。假如做成“误伤”,一来不容易追责确认,二来道院以及各方的面子也都过得去,不至于引来太大风暴。
“有没有别的线索?”
“当然有,但比较微妙。”
似乎觉得碍眼,十三郎踢飞脚边的一块石头,说道:“之前说过了,我要查案的消息送出去这么久,各方、各种相关的人有足够时间思考并做出反应。”
夜莲沉吟说道:“你想打草惊蛇。”
十三郎默认这句话。
夜莲说道:“目前而言,这个打算没能成功。”
打草惊蛇,毒蛇要么逃逸,要么反噬打草的人,要么干脆撞墙自杀,都可算反应。具体到这件事,当初与大先生有过接触的人早已列出清单,已死的不算,只看那些还活着的人有没有变化,都能带来某些提示。
现实情况是,距离十三郎高调宣布查案几年,四方一点动静都没有。
十三郎不同意这点。
“的确不算成功,但非毫无收获。”
“怎么讲?”
“因为太平静,太冷漠。”
十三郎神情比他的话更冷,淡淡说道:“我要查案,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道院都不应该无人过问;支持或者反对,愤怒或者同情,嘲笑或者关心,哪怕装模作样问问情况,总不至完全无动于衷。”
夜莲微微色变,说道:“道院?”
十三郎说道:“道院。”
夜莲说道:“或者是为了避嫌。”
十三郎坚决说道:“别人如此可以理解,道院不应该如此。”
夜莲略有犹豫,说道:“需要确凿证据。”
十三郎没有直接回应,说道:“世上没有一件东西是完全没有作用的废物,似二叶草这样的材料,任何药师都明白其重要,道院却将研究间断,你不觉得奇怪?”
夜莲重新说道:“需要证据。”
十三郎默默说道:“有些事情,不需要证据也可以做。”
夜莲神情微变。
十三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会努力寻找证据,包括活体实验正在准备,结果不用等太久。”
“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之后就是将结果与老师对照,需要你帮忙。”
十三郎抬头望着夜莲,诚恳说道:“开棺验尸,势在必行。”
第1059章 尊威坦荡
“开棺验尸?他还真敢想!”
乱妖瀑,千尺大瀑倒垂如墙,周围山青叶绿生机盈然,内里深幽清净繁忙有序;正当中,白帘如刀劈坡断面,分割出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作为灵修的主要驻扎地,乱妖瀑是个喧闹中透着宁静的地方。喧闹因瀑布无眠无休,轰鸣声胜似雷鸣;宁静同样源于此,因为除了轰鸣,人们很难听到别的声音。
只有一种声音的地方必然宁静,只要停留的时间够长远,习惯水声便能体会到那种万籁一声的别样安宁,心胸亦为之开阔不少。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当修士适应了在涛声伴随下修炼后,许多人得到突飞猛进,还有一些人停滞已久的境界出现松动,日渐感受到再次突破的契机。
当丹药失去效果,当打坐不再有用,当感悟全无着落之后,修行路并非真的完全断绝。乱妖瀑狂暴而且凶猛,如一把蛮不讲理的扫把,将心里的杂念通通强行驱逐,进而实现另一种静心。静心之地生机和谐,周围万物灵性宛然,草木鱼虫,鸟兽山石皆含大道,看到、听到、闻到皆为天籁,焉能不为所动?
这就是修行。
这就是机缘。
自然神奇,造化万千,其神奇非任何道法所能比;假如将这座瀑布移去,代之以任何人造巨声,断无此玄妙效果。多年以来,灵修日益感受到乱妖瀑的珍贵,精心维持环境不损,渐渐将其当做一种奖励,专供破境修士、以及重要人物使用。
有了人,有了法度,灵性十足的乱妖瀑更增厚重,多出一项过去没有的气质:庄严。身处其间,人们感受到一股日益增长的威慑,不知不觉便会收敛气焰。思及长远的话,这里终有一日会变成圣地般的存在,为无数人向往。
因为所以,乱妖瀑在轰鸣中呈现别样平静,且随着时间流逝日益稳固;纵使传送被毁、狼堡大胜那样的消息传来,亦不能将这种平静彻底撼动。
然而有一天,当曾为道院骄傲的夜莲来到乱妖瀑,向道院各位主脑陈述一条要求的时候,乱妖瀑的平静就像镜子一样被打破,爆发声声咆哮。
“肆意妄为,当道院是什么地方!”
“萧十三郎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是不是疯了!”
“魔族天生狂悖无伦,萧十三郎灵魔双修,是不是出了岔子?”
“说出这样的话,他竟然不肯亲自到场,简直视我等于无物!”
“难道因为过去小有微功,他就当道院是自己家不成?就算是自己家,难道可以凭一些莫须有的猜想去刨祖宗的坟!”
“此例绝不能开!”
“此事必须严办!”
“此子务必严惩!”
二十七家分院教习,其中包括七名分院院长,与多达数十名新老学子代表,近百人中除极个别保持沉默外,一边倒发出质问、斥责乃至怒吼。道道利箭般的目光集中在替萧十三郎传讯的夜莲身上,神情再不似以往那样欣赏仰慕,而是带着质疑,或干脆表达愤恨。
“夜仙子聪明一世,怎么能做出这等蠢事。”
“仙子前番遭遇磨难,是不是心智受损尚未恢复?”
“听说仙子战场进阶,此事神奇固然令人羡慕,然而世人皆知后患无穷,为何不选择安心静养调理修为,反而为虎作伥。”
不招人妒是庸才,这句话如果反过来讲,就变成英才必招人妒。以往,如十三郎、夜莲、齐飞乐洪涛哦啊等人高高在上,寻常修士不便、也不敢随便表露心中的那点阴暗,一旦事情有了变化,当有机会站在高位、以堂皇的理由表达愤慨时,很少有人愿意放过。
化神之后的夜莲再度蜕变,飘渺神圣比以往程度更甚,让人不敢逼视。然而人心就是这样,亵渎神圣从来都是人人都无法彻底消除的本质欲望,一番就事论事的反驳后,现场很快演变成一场对人不对事的声讨与责问,直至成为赤裸裸的攻击。
“仙子不要忘了,如今的你是仙灵殿圣女,而不是我道院学子。”
“仙子选婿之日在即,莫不是心中早有所属,甘心沉沦魔道。”
“既然是这样,仙灵殿又何必高调宣扬,戏耍天下英雄。”
“呵呵,不知道飞殿下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会怎么想。”
“何止。有人私下里说,乐洪涛之所以背族作乱,根本原因就在于……呵呵,大家心里有又数,就不用说出来了。”
声讨如潮水涌向当中,被一张张愤怒面孔与一张张开合的嘴所包围,万世之花充耳不闻,视如不见,立而不动,连目光都未移动分毫。
渐渐地,发泄过后的人们逐渐安静,位高权重的大佬察觉到自己有失身份,纷纷收拾颜色,将身姿重新端正。被誉杰出的人心生畏怯,叫嚣声浪渐渐低沉,将阴沉或者阴毒的目光收敛。还有那些无欲无求跟风嘲骂之人,早已悄悄退居人后。
声浪平息,现场死一样的安静。
夜莲没有因此改变,也未因此得意,静静朝当面三人施礼,说道:“话我已经带到,请三位老师定夺。”
听了这句话,周围人脸上的神情均有些尴尬;他们此刻方才意识到,夜莲一来就曾表明态度,只为传话,不含观点。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无论过去还是当前,没有人敢说萧十三郎是道院之敌,夜莲身份更非寻常人所能比,仅仅传个话便被近百人如此羞辱,明显做得过了。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是夜莲,谁叫他是萧十三郎?
这就是人心,人性,人情。
……
“萧十三郎为师查案,其心可以理解,其情可动人悯,然而……”
此时的乱妖瀑,共有道院三大尊者,以雷尊为首坐掌大局。待周围喧嚣落定,百人目光汇聚中央之后,左侧道尊首先开口表达意见,淡淡说道:“剑尊为道院鞠躬尽瘁,若连其墓都不能维护,我等枉称道院,死已不能得到安宁。”
右首狂尊须发如针,紧跟道尊说道:“查案不是乱来,不能学疯狗狂吠四方乱咬。”
五雷尊者居中稳坐,目光低垂不知在思索什么事,没有轻易开口。
相比当年,为外域之战耗尽心力、且负伤的雷尊明显苍老不少,两鬓须发渐呈霜花,面色亦有些苍白。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其气度威严,平平淡淡坐在远处,给人的感觉便似君王统御群臣,身体如传功崖一样厚重高峻,难为风浪所侵。
道尊狂尊先后表态,对面夜莲朝两人分施一礼,再向中央说道:“老师的……”
“仙子错了。”
五雷缓缓抬起目光,说道:“道院之中,师徒只是名分,并无传承之意;仙子身为圣女,当以维护仙灵殿荣耀为己责,老师这样的称呼,今后不用再提。”
夜莲坚持施礼,说道:“夜莲曾在道院修行多年,教导之恩不敢稍有遗忘,老师……”
雷尊轻轻摆手,说道:“记不记恩是仙子的事,如何看待是另一回事,仙子纵以我等为师,本尊亦不能当仙子为徒。”
稍顿,雷尊说道:“这是道院的规矩。”
听了这番话,夜莲低头陷入沉默,思忖片刻后重新抬头,回应道:“我知道了,多谢雷尊指点。”
雷尊像是没听到这句话,望着周围说道:“道院历来的规矩,不管学子所思所想看上去多么荒谬,只要证明有理而且可行,便可拿到台面讨论。萧十三郎一天仍为道院学子,就天然享有这项权利,尔等适才的话,过了。”
四周一片安静,没有人敢开口反驳,当然从道理上讲,雷尊的话等于复述道院规章,谁都反驳不了。
雷尊收回目光,望着夜莲说道:“听说萧十三郎研究二叶草,目的是了将剑尊治伤过程重现,以此判断其是否中了毒。这种想法别出蹊径,颇令本尊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