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游走于多方,一年受的苦、忍的辱、挨的屈,你这辈子加起来都比不了。请问,凭什么?”
“早年我下苦功修行,忍受千万毒虫啃啮之苦,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每次混入宗门,每次转换门庭,我都要伪装散修,一块灵石、一颗药丸都要辛苦赚来才能修行。这是凭什么?”
伸手指着夜莲,袁朝年叫道:“你呢?你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
“一母所生,我比你早修行百年有余,凭什么你可以一路顺风,凭什么可以光明正大,享受万千宠爱,我却像老鼠埋在地下,整天装疯卖傻,与污秽腌臜为伍?”
“你什么都不做就能拥有一切,凭什么?”
“你有名师指点,有无尽资源,有用不完的宝物,有最美丽的容颜,最优秀的资质,最纯粹的血脉,这是凭什么?”
“这些还不够,你被选为圣子,仙池一游,凭空从元婴拔到化神,这是凭什么?”
一番疯狂叫嚣,袁朝年气息稍稍平定,目光深处流露出一丝悲哀。
“老师指引,山君点化,给我指点一套出路。可你知不知道,为请动天魔,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知道。”
夜莲脸上没有一丝同情,淡淡说道:“天魔最喜以神族为食,你自寻死路。”
袁朝年默默点头,之后又摇摇头,回应道:“那倒也未必。”
夜莲不太明白。
小不点忽然拉住她的手,一边比划着,小心翼翼说道:“这家伙是想拿您当……”
夜莲恍然,望着袁朝年的目光越发冰寒。
“妹妹当局者迷,贤侄女果然聪慧。”
袁朝年赞叹挑起拇指,说道:“真相是,妹妹与齐飞只能活下来一个;妹妹与我也只能活下来一个。山君门下所有弟子,除老师外,最终只能活下来一个啊!”
“山君诸子,明白这件事的不止一个,各做各的打算。妹妹你的命运就是,首先吞噬齐飞,之后成为九子,完成使命后就要面对同门,其中自也包括我。”
“妹妹应该感谢我,假如我把你的出身宣扬出去……不要怀疑,我有一万种法子取信于天下。那样的话,妹妹再无容身之地,只能提前投入山门,必因受制葬于我手。”
“是我念及血脉之情,苦心阻止你走错路;按照我说的去做,妹妹实力大增方有机会反制我,最终成为唯一的幸运儿。”
“妹妹与我,不管谁死在谁手里,最后都会成为一体,永远不分开。”
目光再度变得痴痴,袁朝年好似梦呓。
“这样不好吗?你我兄妹长相厮守……”
“说完了没有。”
“……”
“说完了?那就听我讲。”
夜莲神情淡漠看不出喜乐,说道:“如你所讲,我的神族血脉纯粹,经仙池淬炼,早已将妖兽那部分血统净化一空。这样的情形下,怎么能继承九子?”
袁朝年先是一愣,随即欣然回答道:“休说净化不可能真正彻底,便是纯正人修,山君也能通过点化,强行赋予妖族血脉。我可以告诉妹妹,假如有人入得山君法眼,甚至会赐予其本族之血,堪称无上造化。”
小不点鄙夷说道:“人变成妖,是造化?”
螺蛳美人提出“妖不如人”的质疑,等于背叛本族,大逆不道。
袁朝年叹息说道:“贤侄女骄傲让人敬佩,可……那是山君啊!”
与真灵同级存在,非要说山君的血一文不值……小不点做不出来。
沉寂中,夜莲缓缓抬手,神色似已通达明透,目光变得决然。
“最后一个问题……山君门下,你排行第几?”
“最后……”
袁朝年砸么着这个词的意味,凛然说道:“妹妹舍得让贤侄女冒险?而且我告诉你,除非能够瞬间将为兄杀灭,周围人绝不会坐视。届时妹妹难道讲出一切,与我同归于尽?”
夜莲神情漠然,重复问道:“山君门下,你排行第几?”
细细查看着夜莲脸色,袁朝年心里想了想,回答道:“世人只知道山君九子,却不知九子由何而来,山君常眠,没有精力总盯着谁谁谁,九大弟子之所以产生,老师也只是负责引导,真正完成初选的人,其实为第十子。”
“游走天下,专为山君挑选门徒,为兄……”
“你可以死了。”
神辉再动,耀眼夺目远远胜过从前,九片红莲炽烈如火,顷刻间铺满四面八方,齐朝当中席卷。同一时间,袁朝年周围壁垒再现,三道黑丝纵横折转,盘旋中圈定八面铁牢。
“早该这样!”欢呼如铃,小不点身形凭空隐没。
“你不怕天魔诅咒……”面色陡变,袁朝年嘶声怒吼。
“妹妹这样做,萧十三郎也不会放过你……”
“你是我的兄长,神族血脉,堕落亦不容他人染指。”
双手十指接连弹动,乱影如麻,丝竹之声铮铮慑耳;万世之花声音如铁,目光如铁,唯身形不似以往那般挺拔骄傲,有些落寞。
“杀你的人,是我。”
第1075章 弄影
神辉再现,其形、色、状与之前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有了声音。
辉光本无形,此时有了具体形状;九朵红莲芯蕊绽放,朵朵九支嫩蕊相连,红丝如琴弦。莲台、芯蕊、红丝,搭建出一座简易祭台。袁朝年身处祭台中央,似祭品,又像是刚刚从天上请下来的神。
为何这样说?
因为有魔意从身体内蔓延,渐受召唤不可控制,想要脱离那个请其依附的身躯。
“你要做什么!”
吼声显示袁朝年内心如何惊恐,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正如之前其所讲,神族尊卑极重,只要夜莲动用法力伤害他,都会因为元祖之诅咒遭受反噬,受伤反倒更重;假如她真正动了杀机,也一定会死在袁朝年前面,没有第二种可能。
夜莲没有那么做。她要杀人,但不想与之同归于尽。
红莲业火,神辉搭台,九莲成丝后夜莲曲指,弹出一颗颗珍珠般的光球。光球好似倦鸟归巢,成串飞至红丝上奏乐,发出各种声音。
叮!的一声响,雪山之上温泉初动,如生命诞生的第一次啼哭。
刷!的一声响,好似清风拂过草原,像极了春日萌动的召唤。
呼!的一声响,有野鹿穿过山林,仓惶匆忙,因其背后有猛兽追逐。
铛!的一声响,洪钟大吕,暮光楚楚,有僧人呢喃朗诵经文。
什么声音?
来自人间,来自世界的声音。
下一刻,山溪窜动,闹市喧嚣,孩童欢笑,宫殿威严;再有洪涛肆虐,地火凶忙,山野炊烟渺渺,林间弓影穿梭……九莲九台,九弦九蕊,无数颗珍珠般的光球欢喜窜动,奏出一曲来自人间的宏大乐章。
那是生命之声。
无节拍,无序列,没有宫商角徵定调,也没有歌喉展示嘹亮,只有热热乎乎,只有繁忙紧凑,还有一名纱衣女子挥汗似珠,为这支画中之曲抹上最亮的一笔。
神爱世人,神族奏乐从不按调仿曲,而是随手从人间摘来一段。
这便是神音,也叫仙乐。
整个世界的光辉集中于一处,远处无数条身影急速扑来,突然在飞掠中定格,之后纷纷打坐于地,欣喜感受着什么。
燕山老祖动了,动了一步便又停下,长眉微垂,神情肃然中透出几分惊喜。
远处蓝山等人动了,飞跃百丈之后降落,各自盘坐静静聆听,神色有些痴迷。
守护此处的道尊动了,晃身百米,保持着迈步的姿态原地停顿,生怕错过丝毫。
款坑内,十三郎满头白发急速便黑,原本月余才能完成的交替,顷刻间走完大半。
神音悦耳荡涤魂魄,仙乐动听洗涤心胸;大千世界,总有一种画面动人心魄,总有一种声音牵动人耳;当整个世界的声音端至眼前,剑庐周围百余精修,无人可以不动。
只不过,这样的声音不含丝毫法度,如何伤得了人?
……
“天魔音,你疯了!”
袁朝年是唯一感到惊恐的人,其惊恐不仅表现在脸上,还有身体,还有四肢。浓烟黑气从千万颗毛孔内钻出,十指脚趾控制不住生长,九颗黑幽幽的魔头先后浮现,疑惑着,嘶吼着,犹豫着,贪婪着……想离开。
明明是人间的声音,为何被他叫做天魔音?
袁朝年少说了一个“祭”字,或者叫“唤”。那台、那弦、那乐从别人手里施展的话,除了好听一些,别的什么意义都没有。但从夜莲手中施展,经神族血脉刻意加持后,就变成了唤魔之音。
何谓唤魔,就是请魔,如袁朝年曾经做过的那样,请魔现身,请魔上身!
战场仓促,万世之花来不及做出更多准备,法莲构台心为乐,要把近在咫尺的那个九狱天魔从袁朝年身体里请出来……九狱天魔灭世八方,闻的便是人间之气,听的就是生命之音。
这就是召唤。
请魔是救人。请出天魔救治同族,救人当然不会反噬。
这也是杀人。九狱如果想请就请、想撵就能撵的话,哪有资格配得上天魔两个字。
辉光神圣而浓郁,血脉纯正且圣洁,还有纯净的处子之气在莲台之间流转,就像一根不断撩拔心绪的琴弦。
皆为天魔最爱。
除祭台准备过于仓促,法力奏乐不能持久外,九狱天魔在袁朝年体内驻留长久外,万世之花哪样资本都比其充足,焉能不令其动心。
动心便动念,动念即有行动,九颗魔头目光先后炽烈,拉动袁朝年身体疾扑往前,冲向发出声音的那个源头。
“不!”
再顾不上什么远祖禁咒,袁朝年反手拔出一杆长枪,法力催动化身狂龙,凌空刺向夜莲。
“吼!”
九魔怒啸,血脉沸腾,两股大力同时反扑,袁朝年的身形猛的一顿,血意冲头、冲口,狂喷而出。
神族血脉,不得相互杀戮,袁朝年为兄可施责罚,但像这样痛下杀手,且是在被“施救”的情形下进行,同样会遭到反噬。
顾不上!
“贱人,我杀了你!”
请魔上身,没有人比袁朝年更清楚天魔离体的后果,忍痛忍伤忍住愤怒,袁朝年双脚猛踏,身体几乎陷入地底,反手用力一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