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音神肃,金钵浩瀚,呢喃大唱响动天地,冥鬼四面惊嘶。
神通终有距离,纵使真灵翱翔星空,也不能真的做到隔山打牛。僧道两人都是灵修,法力一出即被魔气淹没熄灭,根本毫无用场。
感应没有。
同一片空间同一片天,同一种气息同一条路,当剑鸣带着魂幡真意传向四方,当梵音震动起自魂魄,当生死之意侵染梦离之地,所有鬼物皆感受到一股法子灵魂的召唤,纷纷动容。
法坛周围,千丈外,一只魔蚊凭空崩溃,内里钻出一只鬼脸,四瞳双目,流露出迷茫与向往。它的气息与十一不能比,但其形貌完全一致……正在发生变化。
脸变丰,鼻变隆,唇边薄,眉渐粗,那分明是一张修士的脸。
又一只魔蚊身躯炸裂,钻出来的鬼物一开始就显得不同,因为她是女子。
又一只,下一只,再一只……
不是每只魔蚊体内都有冥鬼,凡有资格载者,至少也是紫色蚊王,且为其中之佼佼者。这便意外着另外一件事,招魂超度纵然不成,也已对魔蚊造成重大杀伤,令其实力锐减。
果不其然,低阶蚊王先后爆体,更低级的魔蚊纷纷失控,本就乱成团团的蚊海涛浪大起,四面都是同类扑杀。魔蚊之海再掀波澜,一股股魔蚊绞杀涌动,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法坛。
“不要动,通通交给我。”
给僧道两人吃下定心丸,十三郎目光渐渐明悟,欣然大笑。
“我明白了。”
人间之地,纵为化境仍是人间,何来的冥鬼?
所谓冥鬼,都是曾经陷落在此的魔域修士,也就是十三郎沉浸梦幻天罗时曾经看到的:那些迷失者。死后本该投往冥界,但被獴逻强行留下,万年洗炼,这些被冥气侵蚀的修家之魂渐渐沉落,就是如今的冥鬼;如不然,又怎听得懂招魂之音?
冥鬼数量虽多,终无法与魔蚊相比;獴逻真君点化其中十三具,率领群鬼融合魔蚊,之后……之后怎么样不重要,明白了这一重,三人已很清楚接下去该怎么做。
十三天重道亲受冥君点化,僧道或不能拿它们怎么样,其它呢?只要将它们清理干净,不仅意味着削弱对手,还可令其失去对魔蚊的控制,省力何止数倍!
“先生高智,和尚明白。”
“佩服,本道也已明白。”
僧道两人忙里偷闲,歌者梵音更加洪亮,舞者剑意越发清啸,心情说不出的舒畅。千里突进,战事艰难,前途莫测心生怨艾,如今通通化做烟尘。放大了讲,僧道两人千年修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如这样齐聚三方,同奏功德音。
最最奇妙的是,这样还能打仗,还能杀敌……有此收获,纵被那头蠢驴取笑为唱歌,不凡亦无心与之计较,甘之如饴。
“明白啥了?”
神驴鼓楞着眼睛东看细看,觉得无聊低头碰了碰平躺静眠的火玲珑,神情很是温柔。
“你明白不?”
“呱呱呱!”天心蛤蟆大声嘲笑。
“不地道啊!”
招魂法坛,梵音神圣,周围一片血煞蔓延,遍地满眼都是尸骸。不理天心如何叫嚣,神驴默默守在火姑娘身边,低头看看抬头瞧瞧,大发悲悯之音。
“赶快醒吧,真好看。”
“给你。”
少爷一声轻喝,一道流光飞到眼前,神驴微楞之后大喜,慌忙一口吞下。下一刻,地上少了一头憨傻呆蠢的驴,多出一名身形犹如铁塔的壮汉,凛凛生威,顾盼自得。
化形石,自从被十三郎强行搜走,与夔神分离已近百年。
“谢谢少爷!谢谢少爷,谢谢……”抬手跺脚,大灰来不及欣赏自己的雄姿,赶紧道谢。
“自家人,不谢。”
十三郎随口回应,把玩哑姑交过来的那条细细铁链,静静思索。
“有点像……”
第1095章 雌雄莫辨,你我难分
魔蚊厮杀涌向法坛,因没有组织,越发凶猛且无章法,但也更难以防范。
放在之前,众人唯有持续施展大范围神通,一丝空间不漏,方能护得法坛安全。超度耗时不能分神,那样做,谁都不知道能否支撑。
现在不用,魔蚊的对手变了。
三万银芒,围绕法坛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厌灵蚁再现梦离之地,早已不似当年孱弱,个个四阶,只只强壮,其凶、其恶、其力、其军容,哪里是那些低阶魔蚊所能比。
更重要的是它们有王,有一只天赋异斌、多经磨砺、如今能从异界源源不断抽取精神力的王!
铁血沙场,战士与土匪单个对垒,生死胜负会有很多偶然。换一种方式,一只万人百战雄师,面对一群凶狠毫无章法的悍匪,结果只有一个:屠杀!
厌灵蚁与魔蚊的战斗就是这样,同阶对比,一只厌灵蚁,仅比一只魔蚊略胜,击杀对手不难、自己也会付出代价;十只厌灵蚁面对十只魔蚊,损伤一两只便能全歼对手。数量再放大,越发优势便越明显,站损比例飞飚之上,已不在同个层次。
偶有银蚊出现助阵,因招魂之音造成其神智难得沉静,一群厌灵蚁足以与之对抗。另外别忘了,这边还有天心……吞食两头金蚊的胖胖斗志高昂,每每出现在魔蚊面前,气息都能震慑八方。
金蚊吃到肚子里,没那么快消化干净,有味儿。
……
战事不用操心,超度无需过问,火姑娘于佛音剑舞中慢慢回复,十三郎草草打理伤势,回头仍去琢磨那条铁链。
乍一看眼熟,越看越是相像,像乐洪涛的那条捆仙索。
外域那边,十三郎研究捆仙索不下一回,知道它的威力惊人,并未轻易尝试将其炼化。一来的确是忙,二来乐洪涛的例子在先,那么多年没能完全成功的事,十三郎不认为自己天命所归。
手里这条铁链,是那头冥鬼灭亡时掉落,简单一番查看,四大魔尊从中感受到一股足以惊怖神魂的力量。不敢轻动也不敢藏私,四魔将其交给哑姑、之后落到十三郎手里。能让魔尊感受到惊恐的东西,十三郎不敢轻举妄动,只静静地看,默默感受,很快得出两条结论。
其一便是余捆仙索相像,似能封禁灵魂;第二条更加不可思议,在以真火稍加淬炼后,十三郎分明在铁链内感受到熟人的气息:美帅!
乐洪涛与獴逻,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几个人,为何会拥有相似宝物?还有美帅,他与獴逻到底是何关系,如今状况如何?
十三郎无从获知,但他知道一点、明白一点,美帅早已进入梦离,美帅的修为是真的……
即便能在梦离破镜,美帅仍不过化神修为,这么点本事,魔蚊剧变显然与之无关。可是为什么,十三郎心里始终存在一条让他胆颤心惊、且极不愿相信的猜想:美帅与獴逻是同一个人,或者叫同一只鬼。
翻开尘封多年的记忆,十三郎仔细回想着梦幻天罗境发生的一切,隐隐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想着想着,其脸上似有明悟,有些惊讶,有些愣怔,迟疑半响,忽又流露出几分自嘲。
“幻境而已,如何能当真。”
梦幻天罗,到底是不是幻境?
……
梦离三层,一片幽暗昏沉的世界。
十三条铁链贯通千里,一端伸向无尽暗穹,另一端通向同一个地方。
那是一座法坛,顶天贯地、下有百丈囚笼;囚笼铁造,通体泛着幽冷冰寒的光;十三条铁链斜入囚笼,末尾带有金钩,共同锁住囚笼内的那个人。
双肩,双手,双腿,双脚;腰间,两胯,胸口,背后还有头顶与后脑,十三条铁链好似十三条索命铁锚,将那个人牢牢固定在原地,动不得身,移不得步,甚至抬不起头。
及地红发披裹着赤裸身躯,肌肤细腻透着几分病态苍白,被锁之人看不清模样,唯一能够看清的是其骨节宽厚有力,应该是个男人。
应该……
“秋猎之期已至,人族修士大举进入二层,直奔法坛而来。”
男人的身体,发出来的尖叫却是女子声音,凄厉仿似母兽哀嚎。
“亏耗万年修远,本君才将你重新送入冥空,转世成人再来助我……来此数十年,你却不出手,难道还想让本君被封万年!”
吼声尖锐透出焦灼,十三条铁链随之疯狂摆动,十三金钩立时拉扯,鲜血从身体内流出,却不落地,而是顺着铁链逐步上行,慢慢被吸收。
“嗷!”
流万年血、忍万年苦,好不容易盼来救星,竟然不肯出手。被锁之人怒不可遏,痛不可忍,叫声越发尖锐、凄凉,失望。
“最多不超过百年时光,本君会成为遗弃之地的一部分,你是本君所化,与我有脱不开的联系,到那时,你会失去人身回归本源,永远做一条孤魂野鬼!”
一会儿你一会儿本君,被锁之人不知是因为神智不清楚,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所指不太明确,说出的话也很难懂。
有人听得懂。
“獴逻,先把身体与渡化玉牒还给我,本帅带你回归冥空,再送你入轮回,无论你想修道还是享富贵,均无不可。”
囚笼外,美帅一头红发飘扬,仰望那个庞大而熟悉的人,神情异常复杂。让人不解的是,獴逻每次挣扎、十三铁链剧烈收缩,美帅总会眉角抽搐,似在忍受极大痛苦。
“以阴司判令宣誓,本帅绝不违诺。”
“你在胡说什么!”
獴逻真君先是尖叫,之后声音突转温和,柔声说道:“你就是本君,本君就是你,谁还给谁,谁又与谁分什么彼此?”
男做女声,穷尽世间词汇不能形容其妖娆妩媚,听得美帅眉头大皱。
“本君造就了你,帮助你重生,又帮你提升修为;你看看你,与本君生得一模一样,气息完全一致,足以证明你是我,我是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不是亲密可以形容,根本就是一个人……”
“闭嘴!”
美帅遏制不住厌憎,喝断后说道:“念你本质因我而生,本帅才一直忍让,不要得寸进尺,自寻死路。”
“本帅?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还是因为那场事,故意想忘掉自己是谁?那也不对,若真的忘记,你又何会找到这里来?”
“本帅就是本帅。本帅想做什么,无需你过问。只问你一句,让不让?”
“当然不让。”
獴逻拒绝毫不犹豫,娇柔声音说道:“本君自寻死路,你又能如何?”
美帅寒声说道:“我会杀死你。”
獴逻嗤的一声笑,之后哈哈大笑,再转咯咯娇笑,笑到几乎喘不过气,笑得十三铁链疯狂摆动,笑至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你啊你,你是个死人,本君更是死人中的死人,死人怎么杀死一个比他更死的人?”
这句话听着很难懂,美帅听得懂,但他无法回应。
獴逻的意思,她是美帅内心魔念生出灵智,如今凡客成了主人。这样的魔头,虽不像十子那样召请而来,盘踞却更紧,更加难以分割。
修家最怕执念生根,鬼物也一样,因其容易滋生心魔,后患无穷。消除执念,说起来简单到极致:忘掉即可;真的做起来,难倒不知多少天纵豪杰。
执念执念,那么容易忘记的话,哪有资格叫做执念。执念生根,所带来的无形干扰就是心魔,平时不显山不漏水,关键时刻比如破境、临劫等等时候,能轻松要了修士的命。
獴逻何止是心魔,她连本尊身躯都已经完全占据,这样的“东西”,休说美帅,大罗金仙都只能借助外力,自己极难将之清除。
“你杀了不我,相反,本君主掌真身,坐拥轮回之力,杀你却能易如反掌。”
“你试试?”
“本君舍不得。你是我我是你,本君如何舍得杀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