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只当没听见,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日子一天天的过,“见”十三郎对夜莲而言变成一种“折磨”,不见不行,见了腻味,腻味还又忍不住要猜,猜又不一定能猜着。话说回来,十三郎肚子里很有些货色,诗词歌赋、俚语童谣层出不穷,且花样翻新不会重复,真真是张口就来,每每让人拍案叫绝。
夜莲冷艳而且骄傲,其骄傲处不仅仅在于修为强悍、资质卓绝,还有不为修士所重的文采诗情;毫不夸张地说,万世之花投案可绘锦绣山河,提笔能写华丽文章,绝对称得上才女。但与十三郎比起来,那种张嘴便有便有千古传唱,开口即是名句箴言的本事,足以令任何人感到绝望。
佛道儒,诗书画,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民俗见识,丰富多彩的暗喻贬讽,激情澎湃的英雄传说,冷厉残酷的侠义故事……这个有点无聊,奇妙的是夜莲偏偏更喜欢这种带有杀气又有力量的东西,每每热血沸腾。
必须提到,十三郎还吹得一手好萧。
每当萧音呜咽,同行的几个女孩总会放下手里事情,个个神情痴迷听得入神,万世之花则会一个人躲到旁边,远远望着那个场景,感慨……不,应该说脑海一片混沌,根本不知在想些什么。
更奇妙的是,但凡夜莲在场,十三郎总会、总能把事情引到她身上,以炫耀的神情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大恩大德”。
大俗大雅,明明一副小人行径,经十三郎演绎出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听了难受,不听更难受。夜莲不知道,这样做,十三郎自己也很难受;来到这个世界,他第一次像这样“大规模抄袭”,收肠刮肚绞尽脑汁,杀死不知多少脑细胞。
“这太难受了!”夜莲不知道十三郎难受,只看到他得意,心里不止一次对自己说。
难受便不忍受,夜莲问十三郎为何这么干,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次十三郎没再打机锋,给出一个令夜莲嘀笑皆非、同时心惊肉跳的答案。
他说自己正在研究一门极为强大的新神通,心理催眠。
“一件事情重复久了,就会深埋在人的灵魂,坚信不疑。”
“有这种神通?”夜莲疑惑追问。
“当然。”十三郎神情坚定。
“拿我做试验?”夜莲又问。
“是的。”十三郎态度坦然。
“目的呢?”夜莲问出最关键的一点。
“欠得多了,将来把叮当找回来,你就会按我说的……”
“做梦!”不等十三郎说完他要做什么,夜莲愤而起身离去,临行不忘加强嘲讽。
“简直是笑话!”
“你怎么不笑?”十三郎自己笑,取笑。
当然这是笑话,然而笑话归笑话,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夜莲觉得那门神通或许真的有效,眼中十三郎越来越让人腻味,偏偏心里觉得欠了很多。
阴影挥之不去,这种感觉让她恐惧。
万世之花,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从灵魂到身体都很骄傲,当然也很强大,几次想要造反。
她最终没有那么做。
是自忖做不到,还是隐忍静待时机,或者干脆随波逐流,破罐子破摔?
十三郎对此很不解,很好奇,同时也很欣慰,于是趁胜追击。
日复一日,夜莲慢慢养成习惯,对十三郎做的、要做的事情,不管明白还是不明白,尽量不去问。比如今天这场“突临”,十三郎不谈,夜莲早已不是学子身份,哪能如此胡闹。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因为心理作祟,夜莲没有质疑十三郎的决定,与其一道夜袭书楼,险些把小命交待在里面。
现在要去丹楼,而且是打着“兵贵神速”的旗号而去,夜莲没法再沉默。
“刚刚你讲的那些都是推测,没有一样真凭实据,时间相差几百上千年;因为这点东西,你就要杀进丹楼,是不是太鲁莽?”
“剑尊身亡的时候,我就在身边,看得出他是真心撒手而去;况且你刚刚也说了,剑尊并不想因为这件事天下不宁,何不顺水推舟。”
之前,夜莲知道自己在十三郎的心里并未摆脱嫌疑,因此不能讲这些话;如今情况不同,事情所牵扯到的人与她完全没有关系,这才道出心中所想。
“四楼齐名,杀威沉重,虽然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底牌,想来有所准备。然而不管怎么讲,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或许会死很多人。”
轻叹一声,夜莲幽幽说道:“剑尊身亡,陆院长仙去,道院风雨飘摇,眉师主掌大局极为艰难;这些事情,你该比我看得更明白。说句不该说的话,如今的你……有点过了。”
言罢,夜莲转过头望十三郎,绝美面容神情罕见柔和,甚有几分请求的味道。
“放手吧?”
“放手……”
十三郎默默抬头望着天空,神情复杂,良久不语。
望着那张看着并不坚硬的脸,夜莲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怜惜说道:“就算真的放不下,也应错开时间……”
“女人啊,女人。”十三郎忽然摇头,神情感慨万千。
“你什么意思。”夜莲微微沉下脸,感觉有些不妙。
必须强调一点,越是强大的女人,越是见不得有人因性别表达轻视;十三郎此刻的样子,落在万世之花眼里只有一个字才能形容:贱!
十三郎转过脸,诚恳说道:“你正在朝一个正常的女人成长,这样很好。”
朝正常的女人成长到底好不好?夜莲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又一次心境失守,额头青筋直跳,目若喷火。
纯粹的胡说八道绝不能让她这样,万世之花心里明白,十三郎虽然绕圈子成瘾,但其讲话做事不会真乱来,必然有其根据。
以往的经验告诉夜莲,当他把那些根据亮明,就是自己最最无力、无奈的时候。
“真正聪明的女人,从来不会刻意刚强,凶残、冷漠、隐忍、机谋,这些东西,以往你身上都有。”
脸上带着那种令夜莲怒极无奈的神情,十三郎缓缓说道:“现在的你还不明白,失去那些东西,你才会变得更强大。”
夜莲听不懂这些话,咬牙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如果你改变再彻底一些,就能想到这件事情的关键:我或许错了,眉师不会错。”
夜莲神情微变,忽觉得心里有些冷,冷彻心骨。
“你的意思是,眉师她……”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程度如何,没有人比眉师更明白。此行书楼,我要的不是什么证据,而仅仅是眉师的态度。”
十三郎吁声感慨,说道:“难道你认为,老院长亲自挑选的接班人,会因为我的几句话就示弱,不惜出卖同门?”
夜莲无言可以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那个常坐窗台的女子,看上去安安静静,柔弱难禁风雨,实则如一汪宽阔幽潭,深不可测。
良久,夜莲强抑心情再度开口,声音透着几缕不安。
“明知如此,你还按照,按照……她希望的去做?”
“为什么不呢?”十三郎奇怪反问。
第1126章 何谓正常
夜莲默然半响,说道:“这样算不算是被利用?”
十三郎平静说道:“是人都会被利用,关键在于值不值。”
“道理如此,你就不怕……”夜莲欲言又止。
十三郎笑起来,回答道:“整个事情的关键在于:我同样不是好惹的。”
这句话很狂,下面一句更狂。
“眉师知道我不好惹,但没有亲眼看过。”
十三郎淡淡说道:“我要证明这件事。”
夜莲讥讽说道:“相互利用,实力、资格都要对等,这个道理我懂。”
十三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想利用谁。”
夜莲神情更冷,说道:“虚伪也要有个限度。”
十三郎诚恳说道:“是真的。”
这样坚持,夜莲有些意外。
十三郎说道:“大凡利用,谈不拢多半就算了,可以放弃,可以等待下次机会,或者别的什么。我不同,不管有没有眉师默许,我都要做这件事。”
话至中段,十三郎的声音已带有杀意,神情淡漠而坚决,不容丝毫置疑。
万世之花内心微颤。
假如那种情况发生,十三郎与眉师正面冲突,结果将会如何?
夜莲不能想象,但她明白,与那种情况相比,进丹楼这件事,后果小到不值一提。
“这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没疯。”
好似看出其内心想法,十三郎说道:“我有备案,有把握出不了大乱子。”
必须承认,不管十三郎做过多少“好事”,哪怕“放”过、“救”过夜莲的命,每当其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总让夜莲觉得厌憎,当然还有无奈。万世之花心里明白,有许多强大的人与自己的感受相仿,区别在于他们多数都死了,自己还活着。
应该庆幸吗?夜莲不确认。按照往日性情,道心坚定的她遇强愈强,决不允许出现类似“怯弱”“认输”等等情绪。在与十三郎有过多次交集,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之后,夜莲渐渐意识到,自己正在习惯这种“他更强”的思维,变得不太排斥。
习惯的力量如此强大,万世之花早就有了警觉,也曾奋力抗争过,仍不能阻止自己一天天变得习惯,习惯那个让她觉得羞耻的习惯。
更可怕的是,外域返归,一路同行,连羞耻感都在慢慢褪去,这让她觉得,自己正在堕落。
沉默半响,夜莲幽幽说道:“为何与我讲这些?”
不出意料,十三郎回答道:“当然是为了帮你,帮你变成正常女人。呃,要是觉得不舒服,你可以把它想成帮我自己。”
因为有过多次先例,夜莲知道十三郎会这样回答,甚至连其讲话时的神情、眉眼唇撇出多少角度都一清二楚。同时,这次询问让夜莲意识到,她跟本是主动送上门去,好像很想听到。
这种感觉太让人恐惧,简直是绝望。
“你这个人,极度自私而且无耻,恨不得整个世界围着你转。成天说什么正常女人,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才叫正常?”
决心要把这件事情弄明白,夜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冷冷说道:“难道像霞公主、黄花女姐妹那样花痴,恨不得为你……才叫正常女人?”
本性使然,有些话夜莲实在讲不出口,多少有点虎头蛇尾。
仅仅虎头也足够强大,可惜十三郎不为所动,仅仅耸肩表示无辜,连一句回应都懒得给。
忍了半响,夜莲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对不起她们?”
十三郎平静回答道:“不觉得。”
夜莲难抑愤怒,深深呼吸才能让心情保持平静。
十三郎有所察觉,及时说道:“给你讲个故事吧。”